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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孟光誕辰百年:重看孟光畫室,藝術港灣中的鮮妍與燈亮
孟光(1921-1996)是一位久被掩蔽的學者、藝術家和美術教育家,今年是他誕辰百年。“澎湃新聞·藝術評論”獲悉,由于疫情,孟光百年紀念展將推遲舉辦。
1950年代,孟光先生創辦的“孟光畫室”成為上海正規美術學院專業教育機構外遷并缺失下的補充,培養了數量可觀的一大批美術人才,他在美專的得意門生陳逸飛、夏葆元、魏景山等,以及慕名而來的入室弟子趙渭涼、胡項城等,都是他家的常客,而他位于思南路的家也因此被戲稱為“第二美專”。老一代學人的風范,不應泯滅于風卷沙埋之中。拂去歷史塵埃,今天更該重新認識孟光的心路歷程,正確評價他在藝術和美術教育史上的地位。


隨著時序的推移,孟光先生逝世已有二十四年。依中國傳統的算法,今年是先生的百年誕辰,他的身影已漸漸隱入歷史背景的深處。但是,在曾經深受先生之澤滋潤養育的眾多學子心中,已然為先生建起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在一個師道尊嚴被群體意識消融,師生關系被物質功利侵蝕的年代,這樣的紀念碑不說絕無僅有,也極其罕見。它的建立,完全是基于先生自身的風義節操,襟懷氣度,教書育人的人格魅力和精神力量;是基于學子們對先生的尊崇敬仰,知恩圖報。孟光先生仿佛一盞放在燈臺上的燈,他用光華照亮了一家人,這家里有他的家人,更多的,是那些有如家人的求藝問道的莘莘學子。
一、垂范于世的光榮經歷
孟光先生一九二一年出生于江蘇常州。按照學界對二十世紀知識分子的劃分,孟光先生當屬于1910年至1930年間出生的“后五四”一代。
上世紀四十年代初,孟光先生畢業于劉海粟先生等創辦的老上海美專,接受了完整系統的美術教育,讓他受用一生。孟光先生畢其一生,恪守老上海美專的藝術理想和教學理念,是蔡元培題寫的校訓“閎約深美”的忠誠實踐者。
正當孟光先生跨出校門,未料卻突遭外寇入侵,國脈危殆,抗日烽燧四起。轉眼間,一名風華正茂的青澀少年成了指點江山的熱血青年。當他毅然投筆從戎,渡江參加新四軍,那年他才十九歲!

他甫入伍,即擔任旅服務團美術組長,辦報紙,出畫刊,刻木刻,寫劇本,組織話劇團、合唱隊,演出進步話劇、活報劇和小歌劇,并親自參加演出,以動員群眾,宣傳抗日;后又擔任連指導員,帶領部隊攻打日偽據點,在戰斗中還負過傷。其間,他曾受服務團派遣,到上海擴軍,一次即動員了三十多位有志于抗日救亡的青年學生北上參加新四軍。對于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來說,該是多么難能可貴,需要有多么驚人的膽量和氣魄!
抗戰勝利,舉國歡慶,但喘息未停,便又陷于內戰。其時,孟光先生在上海積極參與和平民主運動,在公祭昆明“一二·一慘案”死難烈士大會上,他畫了大幅烈士遺像,并作為主祭團成員與宋慶齡、柳亞子、馬敘倫等一起站在主席臺上。孟光先生還參加中華全國木刻總會,與李樺、野夫、楊可揚、王琦等版畫家一起創作,他作為駐會工作人員,到常州、無錫等地舉辦巡回展覽,還開展“木刻之友”活動和舉辦“木刻函授班”,吸收學生、工人和店員等木刻愛好者,傳授版畫技術,組織集體創作,用作品“反內戰,反饑餓,反迫害”。一九四九年春,百萬雄師渡過長江天塹,孟光先生向時任蘇南區黨委書記、后任上海市委書記的陳丕顯報到,被分配在常州市軍管會工作,后出任常州市美協首任主席和常州市文聯副秘書長。
毋庸置疑,這是孟光先生一生中足以引為自豪、垂范于世的光榮經歷。但是,這也是一段被淡忘和被掩蔽的歷史,他在日后政治上遭遇的不公正對待,更為這段歷史增添了一抹悲劇的色彩。
孟光先生相對還算是僥幸的,他只是從軍隊被轉到地方,殊不料,由此他卻得償所愿,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開始了另一段堪稱輝煌的藝術生涯。所謂禍福相倚,幸與不幸,有時真是難以分說,未可遽斷。
二、何以與眾不同,何以敢為人先
一九五二年,孟光先生回到上海,直到一九九七年去世,在漫長的四十多年時間里,他一直生活工作在這座城市。他的回到上海,不啻是一次身份和理想的回歸。從此,他的心在藝術的港灣安頓下來,得以充分發揮他的藝術才能,從事他視為生命的藝術創作和美術教育。
這一時期的孟光先生,一直處于激情奔放、精力旺盛的創作狀態,當是他一生中創作的豐收期。在按照當時倡導的“情節性繪畫”的精神和在創作中反映現實生活的要求下,他的作品感情真摯,形象飽滿,凝結著他對新時代的熱情。可惜這些作品都在浩劫之年毀于一旦,從現在僅存的幾張作品的圖片中可以看出,這些作品既帶有當時定于一尊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蘇式油畫風格,同時又保留著他在老上海美專時期所形成的有著某些現代主義繪畫元素的痕跡,因此與流行的“灰調子”拉開距離,顯得與眾不同。而恰恰是這“與眾不同”,顯示了他個性化的審美情致和他所堅守的藝術精神。

從1950年代末期起,孟光先生開始將事業重心放在美術教學上,但仍堅持油畫創作和對油畫藝術的探索。及至“文革”驟起,老一輩油畫家無一幸免地被剝奪創作權利之時,他仍一如既往,“躲進小樓成一統”,默默地恪守著他的精神家園,決不放棄他的藝術追求,只是作品內容已從主題性轉向當時被斥為“資產階級腐朽藝術”的靜物花卉。
對此,孟光先生說:“當人類之間還存在著猜疑,不公平,明爭暗斗,甚至互相殘殺的時候,我要創作更多的作品,更多象征著愛和美,生命和活力的花兒,它們仿佛就是我的孩子,我希望他們能夠為一個理想,向地球上所有有理智的生命呼吁,人們應該彼此和平互助,真誠地友愛,應該珍惜生命,對一切生命現象作出公正,完善的安排。讓人們生活得更美好。”


他的靜物花卉,并非興之所至,偶一為之,而是心有所屬,有感而發,深蘊著他一腔呼之欲出的人文情懷。而隨著他靜物花卉創作的漸次深入,又開啟了他對繪畫語言和風格樣式的探索之途。
平心而論,如果以歷史的眼光來看,或者按現實的價值判斷標準來衡量,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和寫實油畫主流地位的確立,自有其合理性和現實意義的一面。事實上,寫實、表現,具象、抽象,并無孰優孰劣之分,全憑畫家的自主選擇。但是,對一個畫家來說,時間往往會改變他思考和觀察事物的方式,藝術感覺也會隨之發生變化。“文革”結束,睽違多年的西方藝術思潮蜂擁而至,老上海美專現代主義藝術傳統在新的歷史時期機緣巧合,遇到新的接續點。

此時,“八五美術新潮”尚在醞釀之中,重視個性和多元取向的自由創作還是以后的事情。而那時孟光先生便已自覺地深入對藝術本質的思考,富有創意地從藝術表達語言的層面進行探索,并且有意識地在探索的過程中強化個性繪畫語言。這種變化在他的靜物花卉作品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往昔的寫實風格已退出畫面,取而代之的是介于具象與抽象之間的瀟灑寫意,畫面講究節奏舒展的韻致,追求繽紛空靈的意蘊,在精神指向上朝抒情性和中國傳統審美意象靠攏,從而開始建構起屬于自己的風格語言。
其時,孟光先生已經六十開外了,但他卻像年輕人一樣充滿活力,迸發出生命的激情,勇于探索,敢于創新,成為中國當代油畫語言探索的先行者,這在他這一代老畫家中是不多見的。
孟光先生在他的筆記中寫道:“我認為只有在藝術創造中真正有鮮明的特色,才能在歷史的長河中留下足跡,并且豐富已有的藝術寶庫,我想這是我們每一個藝術家的使命。”不難想象,如果天假以年,孟光先生有足夠的藝術生命,他必定會讓自己始終處于一種鮮活的、充滿動態的創作狀態之中,而在中國油畫的現代座標上,也必定會占據具有標桿性的顯赫地位,這應是毫不過分的期許。


三、思南路上的“第二美專”
在一個很長的歷史時期,上海曾經美術學校林立,成為全國美術教育當之無愧的中心。但到了建國之初,卻只剩下碩果僅存的一所老上海美專。而兩年后的一九五二年,連這唯一的一所美校也被遷并到外地,致使正規美術學校竟然一度出現空缺,美術教育面臨著中斷的危機。當此之際,孟光先生創辦了“孟光畫室”(原名“集體美術研究所”,又名“集體畫室”),成為上海正式美術學院專業教育機構缺失情勢下的重大補充,培養了數量可觀的一大批美術人才。

上海的畫室并不自孟光先生始。作為社會化的民間業余美術教育的一種形式,曾經是上世紀前半葉上海獨有的業余美術教育現象。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上海的畫室——諸如在孟光畫室創辦之前的充仁畫室、哈定畫室、東方畫室等,在推動中國美術教育的發展和城市文化建設上,都起到了引人注目的積極作用。
但是,孟光畫室的創辦更有著一種特殊的意義,因為它的出現,在當時填補了上海美術教育的空白,進而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正規美術學校“替代”的地位,發揮了不容小覷的作用。而對孟光先生自身而言,當可看作是他在戰爭年代從事大眾美術運動和舉辦美術輔導活動的一種自然延續。
孟光畫室在一九五九年因孟光先生進入新成立的上海美專擔任教職而不再招收新學員,但他優良的教學作風在上海美專期間得到進一步體現。學生趙以夫回憶說:“在學校中的師輩里,最值得我個人欽佩、崇敬并將永遠銘心的是孟光恩公。他的師德、人品、造詣,堪稱一流上品,他造就了一代美術人才……在孟公身上,我看到這一代上海文人的縮影。”
其時雖然他已任公職,他的畫室已不再舉辦,但他的家在晚上或節假日依然是高朋滿座,門庭若市,他在美專的得意門生陳逸飛、夏葆元、魏景山、邱瑞敏、賴禮庠、陳川等,以及在校外慕名而來的入室弟子趙渭涼、胡項城、林鐵等,都是他家的常客,此時他不僅是誨人不倦的師長,也成了與學生們切磋交流的貼心朋友,而他位于思南路的家也因此被戲稱為“第二美專”。

“文革”爆發,首當其沖受到沖擊的是教育界大中院校,而此時孟光先生的家,無形中成為美專學生和許多美術青年心儀的藝術殿堂。思南路七十七號儼然就是一個群賢畢至,精英雅集,半地下性質的“藝術沙龍”。趙渭涼在他的回憶文章中將其稱為更具感情色彩的“諾亞方舟”,《創世紀》說:“諾亞是個義人,在當時的世代是個完全人。”孟光先生和他的家之所以眾望所歸,不僅是因為他的學養修為,更是因為他的真性情——寬厚可親,樸素自然,篤實方正,儒雅謙和。這位從民國年間走出的既傳統,又西化的恂恂長者,那種風度,那種襟懷,那種時時處處都在為他人著想的無私品格,讓趙渭涼聯想起諾亞和他的方舟,自有其充足的道理。
“文革”結束,孟光先生辛勤耕耘的美術教育事業重又煥發生機。在一九八○年代初,他除繼續在上海美專(后為上海大學美術學院)擔任副校長,還與他的老戰友、當時以教育改革家著稱的交通大學領導鄧旭初,共同創辦了中國綜合大學設立的第一個藝術學科,首次提出理工科大學應當提高藝術修養的教育理念。
在領銜擔任美術學科帶頭人期間(孟光和吳大羽分任上海交大藝術部正副主任),他將夏葆元、陶錦榮、趙渭涼、吳健、趙以夫、洪基杰、陳川、張陽等昔日的高足門生召至麾下,擔任各美術專科課程教席,成了真正的“亦師亦友”。其時教育體制改革才剛起步,孟光先生就提出了富有戰略性和前瞻性的改革舉措,使他當之無愧地成為大學教學改革道路上披荊斬棘的開拓者。


除此之外,他還一度兼任上海師大藝術系副主任、上海科學技術大學藝術院院長,惜乎此時他的健康出現了問題,未及充分施展他的宏大抱負。
孟光先生去世不久,他在上海美專的學生陳逸飛專門設立“孟光藝術教育基金”,以紀念這位曾培養他成長的師長——至少在上海美術教育界,這是學生對老師知恩圖報僅有的一例,從中不難感受到曾經受業于孟光先生的眾多學子對恩師綿長深厚的思念。
四、不熄的“素描運動”
在長期的教學生涯中,孟光先生一直以教授素描學科而享有盛譽。
為了完整系統地表述他的素描教學體系,孟光先生將他豐厚的素描教學經驗整理成文,以為教材,名曰《素描述要》(原名《素描教程》),全文近四萬字,凡八章,配圖一一五幅,條分縷析,深入淺出,充分體現了孟光先生所強調的“既要繪形,又要傳神”“表現思想感情和精神風貌”“更直接、更純粹體現出畫家的創造能力和審美意趣”的素描教學理念。
多年后,陳丹青提出“上海式素描”的概念,對上世紀七十年代上海一群藝術精英素描作品作出一種概括性表述,作為一個藝術群體他們形成了既有別于“學院派”又迥異于“工農兵素描”,并且遠非照搬契氏(指契斯恰科夫)體系所造成的“千人一面”的類同風格可比的,別具一格的地域性素描樣式。這群藝術精英所秉持的,就是孟光先生的素描理論,而他們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孟光先生的弟子學生。也是這個群體,在“文革”中還曾自發地掀起了一場半地下狀態的“素描運動”。

這場“運動”的參與者可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夏葆元、陳逸飛、魏景山、邱瑞敏、查政、許明耀、黃英浩、賴禮庠、萬福堂、湯沐黎、夏予冰、何祖明、趙渭涼、陳丹青、韓辛、林旭東……
時間到了一九七○年代末期,大環境已顯寬松,作為當年“素描運動”的余緒,這批參與“運動”的積極分子一起合作,由趙渭涼、汪鐵、吳健等人主持策劃,請孟光先生擔任導演,精心制作了一部名為《素描》的教學片。


現在看來,當年的“素描運動”,無疑是特殊年代在地下涌動的一股充滿生命活力的藝術潛流,至于這場“運動”究竟達到何種高度,參與這場運動的年輕畫家和美術愛好者們日后在藝術道路上走得多遠,這些或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始終堅守著理想和信念,是在他們心頭時至今日仍然閃爍著的精神的火花。
五、點燈發光的人
孟光先生和他那一代知識分子,除了學有所長,在專業上造詣深厚,而且大都具有很高的文化素養和學識,富有審美情趣,在其他領域廣泛涉獵,成為跨界通才。孟光先生在年輕時才情橫溢,雄姿英發,繪畫本行自不必說,編劇、導演、表演、歌詠、攝影……無不專精。是真名士自風流。當一個藝術家能讓精神生活和理想情操轉換為藝術,不趨時流,不干名譽,不涉功利,純粹為了精神得以附麗,使現實具有意義,那么他必定率真高逸,超俗灑脫,呈現出充滿活力的生命質感。由此想起魯迅對東晉詩人陶淵明的兼具“悠然見南山”和“猛志故常在”兩種性格的評價。他的評價或許有助于加深對孟光先生性格的理解。孟光先生并不缺少“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的理想精神,這種精神,使他在戰火紛飛的歲月投筆從戎,立馬橫戈,上陣殺敵;但在其內心也深深蘊藉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細致入微、絲絲入扣的文人情懷,這種情懷,又使他對世相人情生命懷有仁厚慈愛之心,讓自己如深埋灰燼的炭火,發出明亮灼熱的光華。

但是,孟光先生那一代知識分子又注定是命運多舛,道路坎坷。時代決定命運。以孟光先生的人格和才華,如果能早些給他一個和諧開放、清明包容的環境,提供一個馳騁理想和追尋人生價值的廣闊空間,他必定能在事業上更加充分地施展經世抱負,成就更加卓有建樹的業績,發揮無可替代的作用。然而,他是帶著太多未竟的心愿離開人世,他的內心一定是寂寞而痛楚的。
如若要對孟光先生多方面的成就作一總體評價,難免顧此失彼,但是將教書育人作為他一生最值得自豪和欣慰的事業,或許無可爭議。曾經在孟光門下受業求學的眾多私淑弟子心目中,將他們與先生在一起的歲月視作“孟光時代”,學生引以為榮,先生當之無愧。

然而,時間中的孟光時代,終究已漸行漸遠,孟光先生那一代人,已稀若晨星,相繼隕謝,唯愿人格魅力和藝術精神上的孟光時代,仍將綿延不絕。從某種角度來看,孟光先生是一位久被掩蔽的學者、藝術家和美術教育家。拂去歷史的塵埃,重新認識先生的心路歷程,確立他在藝術和美術教育史上的地位,是弟子學生們紀念他的應有之義。老一代學人的風范,不應泯滅于幾十年的風卷沙埋之中。孟光先生風義平生,門生學子既受其所賜,就應向賜予者表述由衷的懷念之情,深深感謝像孟光先生這樣的點燈發光的人。

(本文有刪節,小標題為編者所加。原題為《風義平生,光華長存——孟光先生百年祭》。本文圖片翻拍自《孟光時代 師生藝術文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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