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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城市策略︱大城市的社會經濟隔離更強,以城市設計促融合

手機數據顯示,美國大城市中大多數人沒有機會與不同經濟階層的人互動。如果把公共基礎設施布設在不同社區(qū)之間而非各個社區(qū)內部,可能有助于 改變這種情況。
Segregation,其釋義為“隔離并區(qū)別對待”,特指針對不同種族、宗教或性別的人。本文以“隔離”為主題,對斯坦福大學研究者于今年11月29日發(fā)表于《自然》雜志的標題為“Human mobility networks reveal increased segregation in large cities”(《人的流動性網絡顯示大城市隔離加劇》)的研究論文加以引介。文章表明,美國大城市中的大多數人,沒有機會與不同經濟階層的人互動。 為提供美國大城市社會經濟隔離的直觀印象,本文以2019年麻省理工學院研究團隊開發(fā)的城市不平等地圖集(The Atlas of Inequality)為引子展開。
麻省理工學院研究者開發(fā)地圖,呈現美國城市微觀層面的空間隔離
麻省理工學院的研究人員2019年開發(fā)了一張地圖,基于波士頓不同收入群體經常光顧的場所,衡量城市微觀層面的空間隔離情況。他們發(fā)現,最平等的地方是博物館和機場,而學校是最不平等的場所。地圖顯示,有些場所相距很近,例如街道兩側的兩家咖啡店,但這些場所的使用者的經濟背景可能有很大差異。宏觀層面評測空間隔離當然重要,但微觀層面上人與人的互動也很重要。
經濟社會的不平等不僅局限于住區(qū)。人們到訪的餐館、商店和其他地方,都有其自身的不平等。麻省理工的研究團隊把城市的地圖擴展為地圖集,并以“不平等地圖集”為其命名。選擇城市,點擊地圖并放大,可顯示若干美國大城市不同場所的使用者的收入不平等狀態(tài)。地圖集運用人們使用的數字設備的匿名位置數據來估計他們的收入以及在哪里度過時間。研究者利用這些數據,創(chuàng)建了場所不平等指數,以考察每個場所到訪者的收入不平等程度。

麻省理工學院研究團隊創(chuàng)建的 “不平等地圖集”中芝加哥的場所不平等指數分布截圖
大城市,減輕還是加劇社會經濟隔離?
美國的社會經濟隔離狀況非常嚴重。一個人住在哪里,和誰結婚,與誰見面交友,都會受到收入影響。這種極端隔離的代價高昂。它減少了經濟流動性,加劇了泛在的公共衛(wèi)生和健康問題,并加深了政治兩極分化。盡管陸續(xù)出臺多項改革來減少經濟社會隔離(如住房補貼、區(qū)劃改革等),但長期以來,人們一直相信,緩解隔離的最強大力量,在于提高城市化水平,以及因之帶來的人與人的偶然混合。依照這種“世界主義混合假說”推測,人口的多樣性、空間的有限性和公共交通的可達性,這些條件使不同的人在空間上彼此接近,從而縮減大城市日常社會經濟的隔離。比如,紐約地鐵被比喻為一個混合大碗,每天容納不同的人在其中擦肩匯聚。
如芒福德所言,城市既是熔爐又是容器。大城市更應如此——將大城市視為熔爐,正因來自不同背景的人在此會聚和互動。長期以來的認識是,大而密集的國際化都市地區(qū),支持不同社會經濟階層的人混合和接觸。要檢驗這一認識準確與否并不容易,因為此前的社會經濟混合指標單純依賴靜態(tài)的住宅數據,而并非基于工作、休閑活動中以及在居住社區(qū)中發(fā)生的真實接觸。
斯坦福大學研究者2023年11月底發(fā)表于Nature雜志的一項研究,在研究方法和研究發(fā)現上都有所突破。根據這項最新研究,大城市的人基本只能與同一社會經濟階層的人互動,而小城市和農村地區(qū)的人則更可能進行跨階層的多樣化互動。
“世界主義混合假說”看似合理,但大城市也為自我隔離提供了新的機會——因為大城市足夠大,人們能夠尋找和自己相似的人,“人以群分”;大城市足夠大,不同的人總會找到適合自己的空間,“物以類聚”。對城市和社會經濟階層混合程度的相關性開展研究并不容易,因為很難精確衡量現實生活中人與人的每一次擦肩而過和相遇。但大數據提供了這種可能,準確地說,是手機數據提供了幫助。
而個人層面的社會經濟地位也有待合理確定。為估計每個人的社會經濟地位,論文研究者首先從夜間手機位置推斷其家庭位置,然后基于房地產銷售數據獲取該位置房屋的月租金,以此作為衡量個人社會經濟地位的標準。這種方法比使用鄰里水平人口普查平均值的傳統(tǒng)方法更準確。

美國社會經濟隔離分布圖。顏色由淺到深,表示隔離程度由輕至重。(圖來自《自然》雜志論文)
研究人員使用房地產營銷網站上的租金,推斷每個人的社會經濟地位;使用2017年從美國382個大都市地區(qū)的960萬部手機中收集的GPS數據,確定不同社會經濟地位的人在一天中擦肩而過的頻次——大致相當于人們有多少次機會與不同收入階層的人互動;一天中用戶潛在的互動,采用兩部手機在五分鐘內相距50米以內的GPS定位信號進行統(tǒng)計。研究者收集了近16億次人與人擦肩而過的數據。

紫色和黃色代表不同社會經濟狀況的住區(qū)。上圖是公共中心分別設置于不同住區(qū)內部,加劇了城市社會經濟隔離程度;下圖是把公共中心設置于不同住區(qū)之間,人們頻頻到訪,發(fā)揮了融合橋梁的作用,緩解城市的社會經濟隔離狀況。(圖來自《自然》雜志論文)
大量精確的數據,讓如下模式清晰顯現:美國大城市事實上助長了社會經濟隔離。與居民少于10萬的都市地區(qū)相比,生活在人口排名前十的大都市地區(qū)(包括紐約、洛杉磯和芝加哥等城市及其周邊地區(qū))的人與不同社會經濟地位的人互動的可能性要小得多。計算機科學教授Jure Leskovec說:“這似乎是個背離直覺的觀察結果。大城市提供多種多樣的選擇。在紐約,你可以花10美元吃一頓晚餐,也可以花1000美元吃一頓晚餐。如果你住在小地方,只有一家餐廳,每個人都會去那里,無論貧富。這似乎是造成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
以設計手段搭建破除隔離的橋梁
《自然》文章建議,如果希望大城市成為所期待的國際化人口匯聚之地,需要做出有意為之的城市設計選擇,以鼓勵多樣化互動的發(fā)生。如項目研究者David Grusky教授所言:“隨著美國城市化程度越來越高,需要弄清楚大城市是否符合長期以來的假設,即促進了混合和多樣性。盡管收入不平等現象仍然非常嚴重,但這并不代表我們必須適應高度隔離的城市——那樣的城市中,富人與窮人不會相見,也沒有互動。”
如何做出改變?可以憑借城市設計手段,促進更多社會經濟融合。研究人員在對大城市細致觀察后發(fā)現,如果把那些會經常被人們光顧的中心放在不同社區(qū)之間——而并非設于每個社區(qū)內部——那么城市的隔離程度就會降低。大城市如何能成功促進多樣化互動?人們頻頻到訪的中心,正是類似購物中心、廣場等地方,要把這些中心設于窮人社區(qū)和富人社區(qū)之間。興趣點(POI)即中心,中心即樞紐,樞紐就是融合的橋梁——人們在這樣的中心頻頻相見并展開互動。
明確了公共基礎設施的選址如何影響城市社會經濟的混合,研究者希望,他們的發(fā)現可以幫助城市規(guī)劃師建設促進社會經濟多樣化互動和混合的城市。許多城市正在經歷持續(xù)的更新和再設計,在此過程中,仔細考慮公共基礎設施選址,將有助于惠及城市所有居民。David Grusky教授說:“我們長期以來,一直強調住區(qū)融合一體化——這樣做當然是正確的,但事倍功半——現在有了一種補充的做法,來緩解社會經濟隔離。當謀劃和批準新的購物中心和其他活動中心時,要確保它們位于促進多樣性而非加劇社會經濟隔離的位置。”
隨著城市不斷發(fā)展蔓延,當前亟待評判其發(fā)展趨勢,究竟是加劇隔離還是鼓勵社會經濟融合。如前所述,盡管人們長期認定大城市通過增加密度來促進混合,但本文大樣本的數據翔實量化研究發(fā)現,事實并非如此,不同社會經濟階層人群互動的多樣性與城市規(guī)模呈負相關。準確識別出當前狀態(tài),是采取行動糾正問題的起點。
研究中使用的數據集
作為一項基于大數據分析開展的城市空間特征研究,在此對Nature雜志論文中使用的數據集加以羅列。
① SafeGraph手機數據
研究使用的關于人的移動和位置數據,主要是SafeGraph公司提供的美國智能手機成年用戶樣本的GPS位置。這些數據來自智能手機應用程序,由參與用戶收集并傳輸到SafeGraph。數據是由“與移動應用程序合作,獲得用戶的加入同意,以收集匿名位置數據。”SafeGraph確保其移動應用程序合作伙伴同意將數據用于商業(yè)和研究目的,包括學術出版。SafeGraph用戶也可隨時選擇退出數據收集。盡管樣本不是隨機的,但之前工作已證明,SafeGraph數據在地理分布上是平衡的,在種族、收入和教育方面的分布也是平衡的。此外,SafeGraph數據廣泛應用于不同領域人類流動性的大規(guī)模研究中,包括新冠肺炎建模、政治極化和消費者偏好跟蹤。
② CoreLogic數據
使用CoreLogic房地產數據庫,按照智能手機用戶的夜間地址將其對應到房地產數據庫中的家庭所在位置。該數據庫提供的信息覆蓋了99%以上的美國住宅物業(yè),超過99%的商業(yè)房地產和100%的美國縣、市和特別稅區(qū)。CoreLogic房地產數據庫包括每個家庭的緯度和經度,以及其完整地址:街道名稱、編號、縣、州和郵政編碼。
③ Zillow數據
使用Zillow房地產數據庫查詢租金估價。Zillow數據庫包含1.19億套美國住宅物業(yè)租金數據,借此為本研究對象SafeGraph用戶的推斷住宅地點確定租金Zestimate,這是分析中使用的個人社會經濟地位的主要衡量標準。
④ SafeGraph Places數據
研究中涉及的企業(yè)邊界和注釋數據庫來自SafeGraph Places數據庫,該數據庫對550萬個美國POI(興趣點)的名稱、地址、類別、緯度、經度和地理邊界進行標注。SafeGraph包括每個POI的北美行業(yè)分類系統(tǒng)類別,比如前綴7代表休閑場所,包括藝術、娛樂、娛樂、住宿和餐飲服務。研究中將場所的分析限制在NAICS代碼前綴中訪問次數最多的POI類別。
⑤ 美國統(tǒng)計局數據
從2013-2017五年期美國社區(qū)調查中提取了人口和地理特征,這樣就將手機位置與地理區(qū)域聯系起來,并推斷與這些人口區(qū)域對應的人口特征,包括家庭收入中位數。
⑥ TIGER數據
道路和交通特征來自TIGER數據庫。使用TIGER Roads和TIGER Rails數據庫中的MAF/TIGER Feature Class Code(MTFCC)來識別公路和鐵路。TIGER數據采用Shapefiles格式,以經緯度坐標的形式提供公路和鐵路的確切邊界。
隔離與城市相伴相生,今天我們對城市有何期待?
正如《種族隔離:劃界城市的全球史》一書所呈現的:無論如何,城市隔離這一概念本身就自相矛盾。城市是許許多多不同人群匯聚之地。人們在此聚合,龐大的聚居地因之而創(chuàng)建——人與人之間的地理距離在此處消弭而非增長。但與此同時,在人類歷史之中,人們以多種方式對內部群體和外部群體——亦即“我們”和“他們”——之間的界線加以定義。自從有了城市,人類一再實施劃界,為不同的階級、氏族、種姓、手工藝、國家、宗教信仰、文明甚至性別,劃定單獨的居住區(qū)。
城市一直是來自不同地方的人產生大規(guī)模互動的場所,世界歷史上大多數民族和文化的融合都在城市中發(fā)生。但縱觀7000年城市發(fā)展史,隔離也從未消失。
隔離與城市相伴相生。更重要的問題在于:今天人們對城市抱有何種愿景?人類的未來會好嗎?至少先讓更多人去想象一種共享共有的城市未來。更好的未來,有待城市采取變革性的政策行動,以緩解普遍存在的城市貧困和不平等問題(這些問題,皆可歸為“城市隔離”),否則公平和包容無法實現。每個政策選擇,每個決定,都可能影響許許多多人的現在和未來。
就中國而言,2016年2月印發(fā)《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進一步加強城市規(guī)劃建設管理工作的若干意見》,意見明確“新建住宅要推廣街區(qū)制,原則上不再建設封閉住宅小區(qū)”“已建成的住宅小區(qū)和單位大院要逐步打開,實現內部道路公共化”——這堪稱破除重重隔離,達成公共、包容和共享城市的理想未來。為接近這樣的美好愿景,最后再次列出給城市規(guī)劃師的建議:① 城市中的公共場所特別重要,貴在“公共性”;②城市擬新建或改建的超市、商場、學校、公園、書店、廣場等等公共基礎設施和中心,選址于不同類型住區(qū)之間,為不同類型人群提供交匯的空間和相遇的機會。
包容性城市建設策略更多文章,參見:
① 全球城市策略|好城市(3):小改變,促成繁榮包容社區(qū)_市政廳_澎湃新聞-The Paper
② 全球城市策略︱與老年人一起營造地方:英國老年友好指南_市政廳_澎湃新聞-The Paper
③ 全球城市觀察|疫情下,人們對公共空間有了更高的期待_市政廳_澎湃新聞-The Paper
④ 全球城市策略|芝加哥發(fā)布新總規(guī):充滿反思,關注韌性和公平_市政廳_澎湃新聞-The Paper
參考文獻:
Nilforoshan, H., Looi, W., Pierson, E. et al. Human mobility networks reveal increased segregation in large cities. Nature (2023). https://doi.org/10.1038/s41586-023-0675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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