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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軍祁觀︱摸著石頭過河的“多域行動”
在“多域戰”及其進階版“多域行動”背后,有一條歷史暗線:大國遠程精確打擊能力的提升,造成美軍戰役戰區機動及安全部署能力的下降,使其無法像過去那樣在作戰區域進出無礙、予取予求。而“多域行動”的目的,便是打破這種透著股塹壕戰味道的僵局。
聯合、協同、跨域,歷來是打破戰場僵局、提高作戰效能的一種方案。1917年索姆河戰役后,英法在集團軍一級建立了小而精的反炮兵參謀辦公室,優化情報、信息與火力的結合,提高了對德軍炮群的反制能力。德國方面同樣在戰爭后期調整作戰思路,組建了更加靈活與精干的突擊群,對不同火力單元進行更優化的配置與協同使用,獲得了在英法防線進行多點突破的能力。而在一戰之后幾十年間,陸海空各個域火力單元的配合與情報信息能力協同的提高,終于釋放了人類迄今為止對文明最集中的暴力破壞——第二次世界大戰。
將不同域的能力進行聯合與協同使用,以達到盡量大的作戰效能,并非工業時代的產物,而是一條樸素的戰爭哲學和邏輯,從古至今盡皆如此。但是在軍事變革之中,能夠找到聯合與協同的節點并非易事,更不用說去實現它了。
多域行動能否打破僵局?從其不長的歷史看,美國人還在摸索中。根據本專欄的理解,這種摸索體現了三種邏輯:地緣邏輯、思想邏輯和軍種邏輯。本篇重點談前兩點,第三點會在本系列后文詳述。
地緣邏輯
蘇聯解體、冷戰結束,美國在軍事力量方面遭遇了獨孤求敗的尷尬,對手的體量、技術及組織能力,跟它都不在一個“位面”上。這是冷戰勝利的紅利。但沒有對手的美國在面對未來時,拔劍四顧心茫然的目標不確定性也大大增加,只能摸著石頭過河,小心摸索前進方向。而摸著石頭過河打滑總是難免,輕則沾衣濕鞋、重則落水遇險,這是冷戰勝利和單極時代的包袱,有時可以調整到新的軌道,有時則很難爬出自己挖的坑。
這一時期,美軍一方面鼓吹“一體化”作戰,強調平臺之間的聯通和體系層面的效率;另一方面,各軍種恃強自閉,鎖定在自身的“域”中,完全專注于鞏固和強化單一域內的優勢,作戰樣式也愈加固化——空、海軍提供外圍和戰區制空制海權,開辟并維持安全通道,保障戰場態勢感知和遠程通訊暢通,陸軍與陸戰隊安全開進戰場、享受相對“自由”的行動。
在這種作戰樣式下,根據任務要求,由某個“域”的軍種扮演主角,其他“域”提供配合和支持。所以各軍種在建設方面都強調縱向深度,打磨在各自“域”中的能力;至于橫向協同,則是進入任務規劃和執行階段之后的事了。
過去20多年,這種模式總體而言是成功的。但現在,情勢已經發生改變,起碼多域戰的倡導者們是這樣認為的。他們認為,未來的對手會以跨域的方式干擾美軍的部署、展開和作戰,因而美軍舊有的作戰模式必須調整。
其實,不論假想敵是否有意提高反介入和區域拒止能力(至少對于中國來說,所謂反介入與區域拒止是軍力平衡發展的效果之一,而非單一的戰略專注),美國人都希望能夠告別目前由遠程火力射程所定義的拒止圈競爭和線式對抗(距離的戰爭),而回到靈活、韌性、彈性的對抗中去(時間的戰爭)。
此外,陸??仗祀娋W等域的較量讓物理與虛擬世界的沖突變得難以區分,和平競爭與軍事對抗的邊界也不斷模糊化、交叉化。應對所有這些變化,“多域戰”開出的藥方是:聯合部隊繼續進化,從聯合走向融合;由陸上力量承擔多樣任務,在對手側翼甚至內線增強威懾與殺傷能力,包括近期被媒體熱炒的陸軍和陸戰隊遠程打擊火力。

思想邏輯
在思想邏輯方面,“多域戰”與過去一些概念存在承接關系,特別是“空地一體戰”、“聯合行動的頂層概念”、“陸軍行動概念”等。其中2012年的“聯合行動頂層概念”,首次明確了“跨域協同”的想法,要求超越原先不同域累加式的合作,形成真正的合力,或者說“融合”。同年,美軍頒布“聯合作戰介入概念”,提出“全球公域”概念,將“跨域協同”視為聯合作戰和全球介入的基礎。
2013年“空海戰”被提出,一時間大有替代“空地一體戰”的趨勢。但事實證明,在全譜系大國競爭的時代,單純強調空、海兩個域的戰略指導綱領具有先天缺陷,無論是基于戰略安全邏輯還是軍種政治邏輯。被“空海戰”排斥在外的陸軍與陸戰隊一起推動了“全球公域介入與機動聯合”概念,而后者也在2015年正式取代了“空海戰”。
2014年,“陸軍行動概念”出爐。該行動概念認為,未來的沖突變化莫測,不確定性和不可知性都大大提高,美軍若要適應這種模糊環境,就必須從軍隊結構、裝備及人員等方面進行更加一體化的應對。概念要求陸軍在不同域的任務中加強與聯合部隊其他軍種的協同。
2015年4月8日,“第三次抵消”戰略的旗手、時任美國副國防部長的沃克在美國陸軍戰爭學院的演講中指出,美國未來的敵人將擁有強大的遠程精確打擊火力,并通過信息戰擾亂美國網絡化的軍事力量。他要求陸軍對“空地一體戰2.0版”進行探索。同年底,美軍初步完成“聯合跨域作戰指揮控制行動概念”,明確了陸、海、空、天、電、網為其需要跨越和融合的“域”。
2016年,陸戰隊提出了“陸戰隊行動概念”,其核心判斷是陸戰隊“無法在組織、訓練、裝備方面滿足未來行動環境的需要,在未來作戰環境中將面對復雜的地形、技術擴散、信息戰、防護與利用電磁信號的需要、愈加難以穿透的海域”。陸戰隊特別強調,未來敵人將“能夠在不邁過公開沖突門檻的前提下實現軍事目標,通過跨越不同域的手段來造成違背美國安全利益的既成事實” 。
在上述探索和軍種競爭的基礎上,“多域戰”概念于2016年登場,并通過2017年《多域戰2025-2040》成為陸軍的“多域戰1.0版”,同年出現在《作戰手冊3-0》中。應該說,1.0版的出臺是有些倉促的,很多問題尚未厘清。
2018年,空軍正式介入并協助陸軍完善了多域戰構想。年底,陸軍發布《多域行動中的美國陸軍2028》,是為“多域行動1.5版”。下一步若進展順利,空、海軍將與陸軍、陸戰隊一道在2019年底前完成一個覆蓋全軍種的“多域行動”綱領,那或許是“多域行動”正式成型的標志。
試驗,也是檢驗真理的標準
美軍有造概念的文化,也有八股化的毛病。但是“多域”這個提法的選取頗有一些味道,不是沃克提議的“空地一體戰2.0”可以涵蓋的。
冷戰末期,美軍講“空地一體戰”,核心是通過空地配合,對蘇聯、華約遠縱深目標(非一線梯隊、后勤、指揮等)進行打擊,利用空中優勢對蘇軍進行戰場遮斷,在擋住蘇軍一線突進的同時,為后方美軍向前部署爭取時間,繼而打破蘇聯的縱深打擊意圖。
這種思想在冷戰后美國對中小對手的打擊中仍然發揮著作用,只需針對具體挑戰和技術進步有所調整就可以了,比如更加強調一體化的情報和活力網絡。但面對未來的大國挑戰,簡單在原有作戰體系上疊加網絡、太空等平臺和能力已遠遠不夠。
以陸軍訓練與條令司令部司令珀金斯為代表的“多域”旗手們認為,在美國陷于阿富汗和伊拉克的十余年間,潛在對手不斷從美國的經驗與教訓中學習和變強,逐漸具備了從多個方面(如多個“域”)阻止美軍進入戰區和對抗美國聯合部隊的能力。作戰環境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冷戰時期那種相對確定的戰場和對手戰法正在消失,戰場的廣度與精度在不斷發展,非物理殺傷能力在不斷提高,和平與沖突的界限逐漸模糊。

總之,他們認為美軍目前的協同水平和韌性、靈活性都是不足的,所謂跨域、跨軍種的系統集成仍是“面多加水、水多加面”式的,根本做不到時間與物理空間的跨域、跨環境、跨功能一體化,無法應對“多域戰”概念所強調的挑戰,大國之間的競爭和沖突。
粗略劃分的話,大國沖突有兩種:一種是大打、消耗、求全勝;一種是短促、癱瘓、求妥協。前者比拼綜合國力,后者比拼技術戰法。較之戰爭周期,技術進步的周期在工業時代之后變得越來越短,換言之,軍事沖突的經驗愈加不可重復,試驗與演習則愈加顯得重要,遠有二戰前德軍的裝甲訓練場,近有美國歐文堡、中國朱日和。
2018年是“多域”試驗的元年。以第十七野炮旅為班底,加入網絡、太空等單元,美國太平洋陸軍與陸軍訓練條令司令部聯合啟動了“多域特遣分隊”的試驗,未來的許多工作則由陸軍訓練條令司令部移至新成立的陸軍未來司令部。這個加強營規模的特遣分隊從2017年開始醞釀組建,目前有兩個發展目標:短期實現信息的無縫對接與共享;中期加強遠程和縱深火力打擊能力。

在“多域行動”反復強調的對戰場機會窗口的利用中,這樣的營級部隊要改變以往在敵人內線站不住腳的情況,通過多域能力的協同在敵方內線和側翼打開反-反介入的局面?!岸嘤蛐袆印钡乃枷搿④姺N和地緣邏輯在這種試驗中得到了體現。
大國之間的競爭與對抗不同于大國沖突間歇期的軍事行動,正如英、法在19世紀中后期的殖民地戰爭經驗不同于后來的一戰。邊緣地帶的低烈度、非對等沖突常表現為反叛亂化、治安戰化,這與真正的大國對抗完全不同,對此美軍在過去十余年已有深刻體會,而摸著石頭過河的“多域”概念便是美國自我調整的表現。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但并不唯一,至少在軍事領域?!岸嘤驊稹钡那熬叭绾紊形纯芍?,其演化邏輯是否成立也仍存疑,但美軍對于多域行動的探索有著非常重要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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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祁昊天,系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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