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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別2018:更好的一年已經到來,這是他們存在過的意義

文/澎湃新聞記者 劉成碩
他們都曾是“時間”這臺盛大宴會的座上賓。
來時萬眾矚目,意氣風發,用勤勉換得天賦,再以天賦贏取智慧;他們迷人奪目,創造出藝術之美,又善于鼓勵人心,擁有使人破涕為笑的本領;他們在談笑風聲間,向在場者散播真知灼見,也用誠懇抵擋輕蔑,用思辨化解質疑。
他們不吝于講述自身的秘密,不知疲倦地傳遞遙遠的訊息。因為他們的到來,屋子里變得溫暖祥和,氣氛熱烈。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將在宴會待很久。沒有人料到,才過半場,豐盛的菜肴剛被奉上餐桌,他們卻紛紛起身,對在場者說:嘿,伙計,先告辭了。
措手不及后,人們被迫學會飛速而克制地道別。屋子里依舊燈火輝煌,笑聲盈盈,但那些離場的身影將永遠存放在人們心底,再也無法被抹去。
辭別的時刻叫作公元2018。
預言者
霍金的時間比人間快半小時,因為他瞄準的是宇宙和黑洞。
即使從青年時期就被診斷患有運動神經元疾病并常年禁錮于輪椅,但這無法阻止他探索宇宙的基本規律并開辟出新的天地——證明了廣義相對論的奇性定理和黑洞面積定理,提出了黑洞蒸發理論和無邊界的霍金宇宙模型。他還試圖通過向更廣泛的讀者解釋復雜的科學觀點,比如那本最著名的《時間簡史》。
2018年3月31日,當霍金靈柩抵達劍橋圣瑪麗教堂時,教堂響起76下鐘聲,象征霍金在人間歷經76個春秋。不過,考慮到霍金曾預言人類將在200年以后從地球上滅亡,而唯一的機會是往太空尋找出路——或許,他已提前起程了。

提前前往下一站的還有“天使粒子之父”張首晟,今年55歲的他曾是斯坦福大學最年輕的終身教授。
張首晟曾帶領團隊發現了一個只有正沒有負的粒子——手性馬約拉納費米子的存在,“好像找到了一個世界只有天使沒有魔鬼”,因此起名為“天使粒子”。張首晟的導師楊振寧認為,學生的這項發現,獲得諾貝爾獎只是時間問題。只不過,張首晟自身卻被惡龍纏身,與抑郁斗爭多時,最終敗下陣來。

啟程離開的還有84歲的“光纖之父”高錕。早在1966年,高錕在一篇論文中開創性地提出,用玻璃做光學纖維傳送訊號,由此打下當今網絡社會的基礎。不過,在獲得諾貝爾獎金之前,高錕從沒申請過光纖技術的專利權,光纖也沒有為他帶來巨大的財富。
2009年的一天凌晨,76歲的高錕接到諾貝爾獎委員會工作人員的電話時正在睡夢中,被吵醒后,他直接掛掉電話。第二天醒來,他在電視上看到諾貝爾獎的新聞,對身邊的妻子說:“這是很有威望的獎項?!逼拮拥溃骸斑@是給你的?!薄澳翘昧恕保@位科學家說。

“做人要學武則天,死后留塊無字碑,任人評價?!币驗楦哒{言論和強硬作風,“高鐵院士”王夢恕生前常被推至輿論的風口浪尖。但毫無疑問,他始終愿做一個以卵擊石的少數派和直言不諱的諫言者。
2003年年底,奧運主場館“鳥巢”開工。按照原方案,“鳥巢”有個頂蓋。王夢恕建議——取消“鳥巢”的頂蓋、擴大屋頂開孔——起初被拒絕了,因為這是瑞士的設計,很難改動。他直接給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和時任北京市委書記劉淇寫信。最終結果證明,他的改建方案使場館的安全性得到提高,用鋼量比原設計減少了22.3%。
“我不在乎。但是如果大家都不說真話,社會就沒希望了。”這是王夢恕面對質疑的表態,正如他最喜歡的體育項目拳擊——他兒時受到欺負時的反抗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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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嘴
單田芳在自傳中這樣寫自己的第一次登臺情景——“我的心依然在激烈跳動,兩眼發花,往臺下一看,似乎每個人都長著兩顆腦袋,現在已經到了背水一戰的時候了,怕已然沒用,我只好把醒木啪的一拍,朗誦了一首上場詩,接著就滔滔不絕地說書了……但是沒有舞臺經驗,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語速相當之快,頭一句話還沒說完,第二句就冒出來了。”
從茶社舞臺,收音機再到電視屏幕,單田芳開啟了評書走向大眾的時代。預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國嘴”單田芳的聲音陪億萬人度過一碗茶、一把扇的閑暇下午。

另一位離開的“國嘴”是主持人李詠。人們仿佛還記得他一頭金黃的燙發,穿一身帶著閃光綴飾的黑色禮服,襯出瘦而頎長的身材。大家最愛看他給陌生人打電話,告訴詫異的對方:我是中央電視臺的節目主持人李詠,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您中獎啦——他總是語帶狡黠,繼而得逞般地笑,像個“壞小子”,在央視一眾莊重正經的男主持人中,顯得醒目而別致。
不過,很少人知道,他也是一個溫柔的丈夫和父親。妻子哈文在為李詠自傳《詠遠有李》所寫的后記中寫道:“女兒誕生之初,他抱著小家伙給她喂奶,竟然流下了眼淚。那段時間,他顯得特別多愁善感……在那之前和之后,我都沒有見他哭過?!?/p>
后來,他不主持了,回到大學教書,淡出公眾視野,后來不知何故又去了美國,消息曝出后他蒙受了諸多指摘。再后來,就是2018年10月30日那天,壞消息像子彈一般倏忽而至,妻子哈文在微博上宣告丈夫抗癌失敗,已悄然離開。“永失我愛”四個字,至寒至慟。

俠者
某種角度上說,世界上有兩種人,認識金庸的人和不認識金庸的人。10月31日,前者紛紛垂下頭,再仰起頭,金庸先生高飛遠揚了。
金庸寫武俠,源于香港《新晚報》編輯羅孚的臨時派題。因為梁羽生的武俠小說連載完畢,編輯要他臨時頂上。金庸是梁羽生的書迷,但此前未寫過武俠。他報上個《書劍恩仇錄》的題,從塞外古道上一個“年近六十,須眉皆白,可是神光內蘊,精神充沛”的老者開始,由此踏上了屬于自己的武俠之路,日后更是憑一己之力將武俠文學難登大雅之堂的敗落局面扭轉,使其成為獨樹一幟的文學派別。

金庸每一提筆,人間就多一位大俠。不過,他曾說,萬不敢自稱大俠。誰是?比他小21歲的凌解放,金庸稱他 “凌大俠”。
1948年,3歲的凌解放由母親領著渡過黃河,由山西人變成了河南人。這是他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這片中原沃土在這個小孩身上留下些什么,日后將會顯現。1978年,第二個轉折點到了,他從部隊轉業回到家鄉南陽,在時代轉換的浪口敏銳地嗅到新鮮的氣息,儲藏多年的歷史知識和創作欲望極速膨脹,多年后,這個叫凌解放的南陽人在自傳《密云不語》中寫道,“我的‘二月河’的含義,就是改革的春風化冰,咆哮的春水一瀉而東那樣的壯麗景觀?!彪S后幾年,《康熙大帝》《雍正王朝》《乾隆皇帝》橫空問世,呈現出不同于前人書寫的帝王新貌。

二月河尤愛金庸。鮮為人知的是,11年前,兩人曾有過一次會面。金庸很欣賞二月河,說他是典型的北方人,豪爽健談,頗有喬峰之風。二月河則說,金庸先生聰明,無論郭靖黃蓉,還是楊過小龍女,俠骨柔情,浪跡天涯,似乎從未考慮過銀子問題。對比自己,不管寫康熙還是乾隆,總得兢兢業業地估摸國庫銀兩。他感嘆,自己是個人才,而金庸是天才。

在公開報道中,這是他們唯一的一次碰面。兩位先生,一南一北,一個以歷史建構小說,一個以小說建構歷史。11年后在這個簌簌之冬,前后腳離去,也許他們即將再一次碰面。
兩年前,李敖已知自己的時間在倒數。兒子李戡曾夢到爸爸可以出院走路,父子倆一起去咖啡館,期間李敖要求還偷偷點了一杯咖啡來喝,卻被阻止了,因為他還插著鼻胃管。為此,李戡特別問護士,看看是否能把咖啡倒到鼻胃管當中。
也只有病魔之爪能讓李敖這位怪俠歸順。他兩度因言獲罪,樹敵無數;一生勤勉筆耕,著作等身。他不會因為害怕崇拜的消失而把擲地有聲的宣言變成合群的附議,也從不因為擔心洞察過于空曠高遠而將其降調為泛泛之談。
傳奇定格于2018年3月18日。

香港光與灰
金庸喜愛林燕妮,曾贊許在所有的散文女作家中,林燕妮寫得最好。這句典故還有后半段——倪震對此評道:錯了,應把“女”字去掉。
林燕妮作品繁多,長期在多家報紙開設專欄,那句著名道“一見楊過誤終身”就出自她的散文篇名。她無疑是才女,但更是時髦女郎。她最愛寫的是香港名媛闊太的日常,寫她們真絲手帕上的眼淚和粉色枕頭旁的夢。她曾浪漫書寫:“活著是一生,睡著來個夢又似活多一生。現在,長眠的她必定又在做全新的夢了。
如果說林燕妮的文字為讀者鋪開了一派聲色犬馬的上流風光,那么,作家劉以鬯筆下描繪的,則是月亮的另一面,一座飄忽不定不知所歸的心靈孤島。香港的千回百轉與無根無掛,后殖民與后現代,培植出他被稱為“詩意的意識流”的寫作風格。他來自上海,從五四出發,但最適合他的無疑是香港。

然而令人難過的是,香港捧才女,愛靚女,卻找不到人憐惜一個弱女藍潔瑛。陰云是她人生的家常便飯,厄運是時間丟給她的伴手禮。猶記得春三十娘明艷俏麗,風姿卓立。但一個美人,沒有兇器,如何在世間存立呢。
她的落魄窘境被追蹤,瘋癲行跡被渲染。人近晚年,她最大的消遣是在餐廳外的椅子上坐一下午,抽著煙,觀望大海。靠著昔日影迷和三兩好友偶爾接濟,才能勉強度日。直到2018年11月3日,命運終于停止對這個可憐女人的捉弄,她死于自家寓所,電視聲音嘈雜,動靜無人聽見。走的很寂寞,就像她活的很寂寞一樣。

還能有誰攢底
師勝杰顯露出相聲天賦是在7歲。那是1960年,一天晚上父親演完相聲回家,全家圍在一起喝著棒子面粥。小師勝杰左一句逗右一句捧,居然一口氣把大半出《捉放曹》自己演了下來?;仡^一看,父親師世元在哭?!昂髞砦抑懒?,他不愿意我干這個,太苦了……”幾十年后,他在一次采訪中透露。
“我是師勝杰,我是師世元,我們爺兒倆給您說的這段相聲,您要是喜歡聽,您到哈爾濱松花江相聲大會,每晚七點半準時開演,我們爺兒倆在那等您。”小師勝杰就這么跟著父親出道了。一直到2018年9月28日,他說了整整60年。

師勝杰是常家相聲第四代傳人常遠的師父。而常氏相聲,則是中國三大相聲世家之一。1937年,7歲的常寶華被父親帶到北京,開始了他的相聲生涯。29歲的大哥常寶堃在朝鮮戰爭上犧牲深深觸動了這個熱血小伙。兩年后,他追尋兄長的腳步,加入慰問團,奔赴朝鮮。后來,他把自己的侄子常貴田介紹進入海政文工團,由此常貴田也正式繼承了相聲的衣缽。
1976年,常寶華和常貴田創作并表演了相聲《帽子工廠》,以幽默而諷刺的風格,揭露了文革“四人幫”的丑惡行跡,成為相聲史上的經典作品。此后叔侄二人合作多次,說起相聲臺上的經典搭檔,人們都會記得常氏相聲這塊金字招牌。讓人唏噓的是,今年,叔侄二人都離開人間,移步另一個舞臺。
2018,相聲門庭格外蕭瑟。常寶華之孫常遠感嘆——都走了,以后還有誰能攢底?
緣分使然
1952年,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成立,招收的第一批演員中有個叫朱旭的小伙子。
進人藝時,朱旭剛22歲,今年離開,他88歲,一個甲子的時間,他見證了北京人藝的發展,也在此奉獻了自己對藝術全部的敬意和熱情。
1984年,電視劇《末代皇帝》上映。朱旭在其中飾演老年時期的溥儀。一開始,朱旭說:“前22集吃香的喝辣的都讓陳道明(青年溥儀的扮演者)干了,到我這兒除了坐監獄就是改造,不演,不演!”
但接過劇本,那就是戲比天大。電視劇《末代皇帝》導演周寰這樣回憶朱旭老師的表演——他的首場亮相是在蘇聯遠東伯力戰犯管理所,之后赴東京國際軍事法庭出庭作證。東京審判這場戲,他需要站在法庭上,靠幾十分鐘的慷慨陳詞,痛陳日本侵略者的罪行……首先是大段的臺詞,非常考驗臺詞功底;其次朱旭老師還是“結巴磕子”,說話經??诔?。但我們在拍攝時,他竟是“一條過”,可見他是下了多大的功夫!
與電視劇《末代皇帝》同期,還有一部電影《末代皇帝》也在緊鑼密鼓地拍攝,它的導演是意大利名導貝托魯奇。
這部電影是外國導演首次和中國政府合作、獲得政府支持的電影,也是第一部獲準進入北京紫禁城實景拍攝的電影。當時,劇評人把電影《末代皇帝》比作寫意畫,把電視劇《末代皇帝》比作工筆畫。兩部同題作品有那么一點交鋒的意味。不過貝托魯奇與周寰導演惺惺相惜,兩人后來還準備合作電影《利瑪竇》,最終因為貝托魯奇突發中風而擱置。今年11月,這位與中國緣分頗深的意大利導演因為癌癥而離世。

另一個與中國有不解之緣的是美國總統喬治·布什。緣分始于上世紀70年代,當時他被尼克松總統委任為美國駐中國聯絡處主任,在北京生活了整整一年。
1989年,剛就任總統沒幾個月,老布什即宣布將正式訪問中國,打破了美國總統上任首訪西歐的慣例。訪問北京時,他收到時任國務院總理李鵬贈送的一輛飛鴿牌自行車,之后,他以騎行的方式和夫人芭芭拉游歷了北京的大街小巷。在任期內,中美關系基本維持著正向的基調。90歲高齡,他還以跳傘慶祝生日。他化名資助了一個叫提莫西的菲律賓男孩,長達十年,他們彼此通信,互訴近況。他沒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只是在信中告訴男孩,自己有一條見過很多名人的狗。
老布什長于軍事和外交,但因為經濟疲軟,他的連任計劃被克林頓阻斷。不過,這位紳士很有風度地祝福繼任者——“我希望你在這兒能非常開心。我從未感受到有些總統曾描述過的孤獨。”

尾聲
沒有人能夠打敗時間,但他們留下的東西可以。
我們衷心緬懷,是因為受惠于他們的洞見,折服于他們創造的美與華麗,他們發明的快樂秘方被千萬人享用,他們的品格是后來者的靈感。
你看,2019已經是更好的一年,雖然連我們自己都渾然不知,但這確實是他們存在過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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