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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的自然 | 食物森林作為一種替代性社區經濟模式
每到周末,大理的柴米多農場就人聲鼎沸。
一群自發形成的志愿者前來共建“食物森林”。

這是一個兩畝多大的農場試驗地,不大的面積內種滿了大大小小、高矮錯落的各類可食植物,自2023年底以來,由志愿者們營建管理而成。“我們想先以一畝多地來做實驗,然后擴大至整個農場。未來的整個農場將會成為一座食物森林。”發起人瓜瓜如此解釋這片可食地景的存在。

2024年4月中旬初具雛形的柴米多食物森林,分為7個層級。(1)最高的主冠層,用于遮擋紫外線。(2)4至5米高的次冠層,可由蘋果樹、梨樹、石榴樹、棗樹、柿子樹等各種果樹組成。(3)1至2米高的灌木層,可由藍莓、樹莓、覆盆子等漿果類,以及無花果樹、柑橘類樹木組成。(4)草本植物層,可由小麥、水稻、玉米、秋葵、花卉、美人蕉等較高植物,以及番茄、茄子、辣椒等低矮植物組成。一般來說蔬菜瓜果都屬于這一層級。(5)地被層,緊貼地面,主要功能為覆蓋土壤,以幫助微生物躲避紫外線。生菜、香菜、小青菜、菠菜等蔬菜,以及三葉草、野花、草坪等花草均屬于這一層。(6)根類植物,可由山藥、紅薯、土豆、葛根等植物組成。(7)攀緣植物,可由絲瓜、黃瓜、牽牛花、紫藤、炮仗花、風車茉莉等植物組成。攝影 天心;資料提供 瓜瓜
除了種植與日常維護,自四月開始,志愿者自發形成了“食物森林共生社區”,社區設置了若干小組,分別負責香草育苗、酵素制作、食材開發、自然教育及市集運營等方向,并將所得收益以一定比例返還給社區資金,形成了某種社區小規模經濟的雛形。

左圖為印在宣傳冊頁上的柴米多食物森林的志愿者福利規則。累計參加一定的志愿者共建活動后,志愿者均可以從食物森林中獲得物產。其初衷旨在于建立自給自足的依托食物森林而生的社區。圖片來源:食物森林共生社區群
在瓜瓜眼中,這是一個“青色組織”,社區成員就像植物一樣,可以自然而然、自由生長。
何為食物森林?
食物森林是具有多種功能的、富于生物多樣性的農林系統,包含7個不同層級的植物層,具有提供食物、生計、環境服務(如棲息地、散熱、碳儲存等)以及娛樂、教育和社區建設空間的潛力。許多食物森林的存在,目的是完成“自給自足”的使命,而并非依托于任何正式組織或受到專業機構認可。
實踐者們認為,在自然中放任一塊土地,最普遍的方向是形成森林。因此,通過對可食植物的分層,種植者可在一定區域種植更多植物,這片土地也會朝著健康的生態系統的方向邁進。其中,人與動物、植物、微生物之間,可以達成一定的動態平衡。例如,不同層次的結構復雜性可以吸引棲息和筑巢的鳥類,而花朵的多樣性則擴大了傳粉者的棲息地;更深的根系能提高保水性;植被還可提供遮蔭并調節溫度,對氣候變化和極端天氣事件都意味著更強的恢復能力。
食物森林還可通過吸收大氣中的碳來緩解氣候變化。與其他糧食系統或土地利用(如每年耕作的農作物或草坪)相比,食物森林的眾多植被層,可以在其生物量與土壤中儲存更多的碳,尤其是木本植被的固碳能力超群。由于排除了每年耕種的弊端,食物森林往往根系深厚,可在土壤與地下植被中儲存大量碳。此外,食物森林還能讓社區擁有豐富的本地食品,有效減少食物從種植地到食用地的距離,從而減少因食物鏈運輸造成的溫室氣體排放。因此,無論對緩解氣候變化還是提高社區韌性,食物森林均具有積極的作用。
“模仿自然”是食物森林貫徹始終的理念。事實上,它也是地方/傳統農業生產系統中尋常的形式。尤其是在熱帶地區,“模仿自然”的傳統可追溯到四千多年前。
而歐洲的“森林花園”概念起于20世紀80年代的英國。大約同一時期,澳大利亞開始了永續農業運動,其中“食物森林”是其主要成果,還對此進行了更為專業化的努力。在美國,第一座公共食物森林是位于北卡羅來納州的喬治華盛頓卡弗博士可食公園(the Dr. George Washington Carver Edible Park),1997年開放;目前,根據Community Food Forest網站,這樣的食物森林場所擴張為160余處。
許多文章認為,“森林花園”和“食物森林”在研究與實踐中幾乎沒有區別。二者都被定義為,以可食用的多年生植物為主的多層生態系統。根據“森林”的定義,食物森林的最小面積理應為1英畝(0.5公頃),并至少擁有10%的樹冠覆蓋率,以提供類似森林的生態系統服務。但由于實踐中大量存在較小規模的有趣案例,在現存的學術研究中,面積更小的“食物森林”也往往被納入考察范圍。
根據Albrecht與Wiek(2021)的研究《食物森林:其服務與可持續性》(Food forests: Their services and sustainability)對現有食物森林研究的總結,食物森林在改善水循環與土壤形成、儲存碳、調節微氣候、增加生物多樣性并創造生計機會方面具有積極作用,但其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過去的研究匯編了不同類型食物森林的實用知識、文化轉型、營養價值及生態恢復潛力,甚至認為其有助于公共空間規劃與管理實踐,但較少關注經濟維度,即如何穩定、可持續地運營一個食物森林。因而,食物森林衍生出的生態社區經濟模式,也成為部分研究者關注的新話題。

食物森林的典范之一。新西蘭南島的里弗頓(Riverton)小鎮, Robert Guyton夫婦建立了一座31年歷史的 食物森林,形成了一個繁榮的生態系統。(圖片來源:https://www.nzgeo.com/stories/the-future-of-food/)
在“大理福尼亞”構建食物森林
大理是這個時代諸多新興思潮與社群的集散地。
柴米多食物森林共生社區的發起人瓜瓜,并非柴米多農場的員工,而是攜帶食物森林夢想的實踐者。
瓜瓜原名芮小云,畢業于蘇州大學生物系,曾留校任職。因痛感被規劃為“工業城市”的蘇州遠離自然,以及大學期間缺乏實踐,瓜瓜萌生了返鄉念頭。
回到老家,面對家人鄰里的不理解,她嘗試以生態農業的方式耕種被化肥、農藥污染的土地,并發現過去村里的農業方式中存在很多不符合自然規律的做法。問題主要有兩方面:首先,單一化種植導致植物從自然生態系統中被剝離;同時,慣性農業又極大破壞了土壤的微生物多樣性。
在改良土地的過程中,她觀察到,野外的植物通過光合作用產生糖分,并將糖分儲存在根部,與微生物交換養料。因此,只要土壤中的微生物多樣性高,植物就能生長好。而慣性農業的方式破壞了土壤中的微生物多樣性,導致農作物只能依賴化肥,最終其營養也變得單一。
進行種種嘗試后,瓜瓜深刻認識到,種菜的本質是養地,或者說是養微生物。“要讓土壤中有活的微生物”。關鍵在于,土壤需要保持潮濕,富含有機質,且不能被太陽暴曬。
后來的實踐讓瓜瓜驗證了施用酵素與做好覆蓋對于養地的重要性。“把酵素的微生物加入土地活化它,無論什么植物都能長好。不需要管植物,只需要管土,以及把覆蓋做好”。
直到去年,一個偶然的契機,來到大理的瓜瓜與柴米多農場一拍即合,嘗試構建可食植物能夠互利共生的生態系統。

柴米多食物森林共生社區用廚余垃圾制作的酵素。攝影:大宏&柴米多食物森林共生社區群
年底,食物森林啟動,由當時的柴米多農場員工劉珩與瓜瓜共同發起。劉珩是生態農業愛好者,過去曾在有機果園工作,厭倦了果樹單一種植,對更具多樣性的食物森林躍躍欲試。
正式種植之前,他們先測試了土壤,檢查其中的微生物是否豐富。柴米多農場提供的土地,過去荒廢了好多年,沒有化肥農藥的污染,但其中微生物還不夠豐富。于是,他們選擇將蒼山上的土著菌進行擴培,加入土中,同時加入酵素微生物、EM菌、枯草芽孢桿菌以及農場牛馬糞的堆肥來提高土壤的微生物多樣性。
同時,場地上持續了割草覆蓋的工作,用以維持土壤潮濕,為微生物提供良好的繁殖環境。土壤中還加入了蚯蚓,用于將糞便分解為有機質,以便為土壤直接吸收。
就這樣,養地過程經歷了兩個月,微生物多樣性大幅提高。瓜瓜認為這是最關鍵的一步。
而在養完地的基礎上,瓜瓜與劉珩規劃了食物森林七個層級的種植細節,并在日后的志愿者活動中,帶領大家從高到低進行種植。

在營建食物森林之前,先在旁邊的花壇中嘗試建設了一個mini版本——共生菜園。攝影:大宏
最困難的部分,在于剛開始的主冠層。俗話說,“人挪活,樹挪死”。大樹挪動容易導致死亡。他們選擇趁冬天大樹休眠時種植,以便春天生發時不再受到不良影響。劉珩認為,如果時間足夠充裕,最佳的操作方式應當是,讓如合歡(喬木)、木豆(灌木)這樣的先鋒樹種從小樹苗開始演化生長,經歷從無到有的過程。這個過程至少需要三年。但現實不足以提供那么充裕的時間,或許是項目的遺憾之處。
為了讓大樹挪移后更好地適應環境,他們在樹坑下加入微生物的“營養肥料庫”——蒼山的土著菌、草與廚余等微生物快速消耗的食物、樹皮及樹枝等微生物消耗較慢的食物。此外,有機質與堆肥也被加入;為避免燒根,上面覆蓋了一層厚土,與大樹根相隔。大樹移植后,每天要給其葉面噴灑酵素水。“大樹扎根需要適應一段時間,這期間很難吸收營養,因此需要在葉面提供營養”。這就是噴灑酵素水的原因。
不同層級的植物,在志愿者幫助下持續種植了幾個月。到了四月中旬,食物森林初具雛形。
社區如何共生?
每周臨近周末,大理食物森林共生社區的志愿者,都會收到類似如下的群公告——

于是,周末活動日,許多志愿者會將家中蔬果為主的廚余垃圾帶到農場,由垃圾分類小組統計每位志愿者帶的公斤數,并以每3公斤廚余換取1公斤農場蔬菜的方式回饋,鼓勵大家回收利用廚余垃圾;而酵素制作小組則拿這些廚余垃圾制作植物用酵素,這些酵素除了用于食物森林的日常維護,還可以在市集上售賣。

志愿者活動日合影。第二排左五為瓜瓜。攝影:洋洋
“可持續、零廢棄”大概是志愿者最大的共同標簽,愛好DIY以及廢物利用是主要表現形式。利用廢棄木板,志愿者DIY了農具收納架。利用廢棄竹竿,志愿者DIY了植物標簽。利用社區成員家中不需要的/生病的盆栽植物,又在食物森林中不斷加入新的植被。甚至利用自家果園閑置的水果,有位志愿者嘗試開發制作了不同種類的飲品,供應在勞動中有補水需求的其他社區成員,并將收益的20%反哺回食物森林社區。

利用廢棄木板DIY的農具收納架。(攝影 / 大宏)

小朋友們為植物制作的竹標簽,兼顧了環保與趣味。攝影:洋洋
發起人瓜瓜善于發掘社區成員的愛好與優勢,并鼓勵其在社區充分表達。例如,開發水果飲品的志愿者楊能,曾談及這段經歷。“家里很多水果沒人吃,擺著就壞了。很多人不喜歡單純吃水果,我就想可不可以做健康飲品。一次偶然機會,我帶給瓜瓜嘗了一下,她說很好,并詢問我是否可以在志愿者共建活動上制作,來給大家提供一些健康又解渴的東西。”
首次水果飲品的售賣,在共建活動上大獲成功,也為食物森林共生社區產生了首筆來自內部成員的資金,然而,盛放飲品的容器成為無法再回收利用的塑料垃圾。楊能嘗試在后續共建活動中用搪瓷杯代替塑料杯。這一舉動獲得了社區其他成員的認同,并成為了持續的社區行動,也為新加入的志愿者傳播了環保理念。

志愿者共建活動中制作水果飲品的操作臺、搪瓷杯柜,以及其余贈送給志愿者的食物森林物產福利(右圖為肉桂葉)。攝影:天心
楊能很樂意把收入的一部分捐贈給食物森林共建。他認為,自己的每一次捐贈都可以為食物森林增加新的植物,讓這個生態系統更加完善。這樣的圖景讓他產生成就感。
回到自然而然
“我們可以將食物種植的方式,轉變為保護地球的方式。地球會越來越好,人類也會越來越健康”。瓜瓜認為,食物森林可以讓人與食物都回歸自然規律。這一道理在工業文明之前便為人類古老的智慧所詮釋。
另一位志愿者可仔,則在勞動中體會到了生命的意義。她在自媒體中寫道,“在練習發酵的時候,我發現不同的菌種可以在漫長的時間中演化出跟此前全然不同的形態,而如果在新釀造的酵素中加入長時間發酵之后的菌種,后者則可以帶動這樣的變化朝向不同的方向……有時,我感知自己正從它們身上生長出一種與以往全然不同的依戀關系。如果時間足夠長,我便能從任意一罐涌現出的新生命中,覺知到一種深厚的古老——正是這樣廣大的時間,使我對日常的重復感到敬重”。

“從土地到餐桌”。食物森林共生社區志愿者聚會,大家自己用土地物產制作生機飲食。攝影:食物森林共生社區群
劉珩則是社區構建的關注者。他心中的理想,是“基于食物森林,最后形成一個在地的生態社區,自給自足的同時,又能分享有余,并與外界交流互動”——人類社群也可以像自然的生態系統一樣生長。他坦言,這是對工業化、機械化的時代背景的反思,目前單向度的社會分工太過細碎,導致人的思維方式也過于局限,而食物森林及其所衍生出的生態社區,則代表了另一種更為整體性的系統視角,是一種不止于批判的“建設性實踐”。
柴米多農場的食物森林還在繼續生長。圍繞它的共生社區也在自由生發,或許代表了這個時代某種樸素的追尋。
這種追尋其實一直流淌在人類的血脈里,既是一種超越,更是一種回歸。
(作者天心系媒體人、獨立研究者,主要研究方向為規劃與生態修復。感謝王婷博士為內容、圖片提供修改意見。王婷系香港中文大學博士后, 從事濕地景觀與環境人類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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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的自然”(A New Normal for Nature)專欄記錄普通人與自然相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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