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疫情，過去三年我是通過視頻參加瓦爾代年會的，直到這個月初才再一次來到索契。三年時間不算長，不過變化之大，卻令人頗有滄桑之感。世界已不是原來的世界，俄羅斯也已不是原來的俄羅斯。

造成劇變的原因有許多，最重要的無疑是俄烏沖突。這是自二戰結束以來歐洲最大規模的戰爭，大半個世界都感受到了震蕩。嚴格地說，索契并不能置身戰場之外，此時此刻，就在黑海的對岸，戰斗正在進行。

瓦爾代俱樂部成立于2004年，現在的俱樂部成員包括：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莫斯科國際關系學院、莫斯科高等經濟大學、俄羅斯外交和國防政策委員會。俱樂部成立的初衷是“向世界講述俄羅斯的故事”——當然，對那時的俄羅斯而言，世界主要指歐美。

起初瓦爾代年會的規模很小，只有30余人參會。但普京總統從第一屆開始就每年都參加并發表講話，這賦予了瓦爾代論壇一種特別的意義，也是每一年媒體聚焦之所在——總統與會意味著總統辦公廳直接參與會議組織和主題的設置，2013年起，普京的講話和問答環節進行實況轉播，更是引人注目。

2023年10月5日，普京在瓦爾代年會上發表講話。

這些年，瓦爾代逐漸成為俄羅斯最有影響力的國際政治論壇，年會期間會發布頭腦風暴式的研究報告。與會人數多達一兩百人，包括俄羅斯和其他國家的高官和學者，多半都希望通過與普京的近距離接觸，實時地觸碰俄羅斯外交的脈搏，尋求對許多重要議題的第一手答案。

也因此，瓦爾代年會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俄羅斯外交的晴雨表，用普京自己的話說，“（瓦爾代）反映了 21 世紀世界政治最重要進程的整體性和復雜性。”就近十年而言，俄羅斯與西方的關系圍繞烏克蘭問題發生了劇烈變化，這些都在瓦爾代年會中有跡可循。

如果把2014年3月俄羅斯合并克里米亞作為烏克蘭危機的起點，那么2013年就是俄羅斯與西方“正常交往”的最后一年。那時，雙方的分歧已深，但矛盾尚未爆發，在維持基本正常的國家關系的同時，大家也還對彌合裂痕抱有些微的希望。

那一年的瓦爾代年會，西方國家的與會者仍然擔綱來賓主力，包括德國前國防部長呂厄、法國前總理菲永、意大利前總理和歐盟委員會前主席普羅迪、美國國家利益中心總裁西姆斯，以及一眾歐美的大牌學者。

會上出現了激烈的思想交鋒。普京批評說，許多西方國家已經道德淪喪，背離了構成西方文明基礎的基督教價值觀。他還指責“某些大國”試圖建立單極世界，并以1919年《凡爾賽條約》為例警告說，那些將俄羅斯排除在重大國際議程之外的舉動只會導致戰爭。

不過，總的說來，2013年年會的基調還算正面，雙方各抒己見，意在交流而不是爭吵。普京力圖以一種溫和輕松的方式表達自己，也強調俄羅斯仍然會向西方開放。這種較為溫和的方式也反映在對國內反對派的態度上，這屆年會邀請了著名反對派雷日科夫、K.索布恰克等參加。普京仍然希望以一個超脫的仲裁者形象出現，力圖把不同的政治派別整合起來，既包括新斯拉夫主義者和新西方主義者，也包括保守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

2014年是轉折的一年。烏克蘭危機爆發，俄羅斯與西方關系惡化，瓦爾代的畫風也為之一變——它的目光從西方轉向東方；它的側重從國內問題轉向世界秩序，它的使命從“向世界講述俄羅斯的故事”轉變為“打碎舊制度、塑造新世界”。

后來，普京也曾說2014年是他思變的開始，但他沒說思考的結果是什么。不過，從那以后瓦爾代年會的主題中，我們或許可以有所感受：

2014年年會的主題是“世界秩序：新規則還是無規則”；2015年為“在戰爭與和平之間：跨越沖突的邏輯”；2016年是“未來在形成中：塑造明天的世界”；2017年是“未來的世界：通過沖突達到和諧”；2018年是“我們生活的世界：21世界的穩定與發展”；2019年則設定為 “東方的黎明和全球政治秩序”。

如果把上述主題的關鍵詞連接起來，我們會發現一個完整的思路：打破舊規則—戰爭或和平—塑造未來世界—通過沖突的途徑—新世界的出現—轉向東方和新世界秩序。這一思路與俄羅斯外交戰略這幾年走過的路徑高度吻合。

2020年，世界被突如其來的疫情攪亂。其后兩年，瓦爾代年會的主題圍繞著疫情，比較中性。2020年年會改在莫斯科舉辦，主題是“疫情的教訓和新議程：如何將世界危機變為機會”，2021年又恢復到索契，以“全球震蕩-21世紀：人、價值、國家”為主題。可以說，這是一個臨時的、插曲式的階段。

2023年瓦爾代年會的主會場——索契山中的波利亞娜1389賓館。

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對烏克蘭發動特別軍事行動。這是俄羅斯與西方關系一個歷史性的分水嶺，雙方積累多年的恩怨大爆發，終于徹底分道揚鑣。當年的瓦爾代年會又轉至莫斯科舉行，主題回歸世界秩序與安全——“霸權之后的世界：所有人的公正與安全”。

今年的年會仍然是在俄烏沖突的特殊背景下舉辦的。10月2日至5日，瓦爾代年會在“根據地”——索契山中的波利亞娜1389賓館召開，來自40多個國家的140余人參加，據說波利亞娜1389賓館的客房就是140余間。

我們到達索契的第二天，有報道說烏克蘭無人機曾試圖攻擊索契機場的直升機停機坪。賓館周圍部署了類似多管火箭發射器的小型裝置，還有像小雷達一樣的東西不停地旋轉。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戰爭的氣息。山中的景色一如既往地美麗，漫山遍野的樹木輕輕泛著秋日的紅黃。遠處山頂已不見過去常年不化的積雪，全球變暖的結果就在眼前。

在索契，遠處山頂已不見過去常年不化的積雪，全球變暖的結果就在眼前。

今年年會的主題與去年十分接近——“公正的多極化：如何保證所有人的安全和發展”，它們共同的關鍵詞是“后霸權時代”、“多極化”、“公正”、“安全”。而大會最明顯的不同是與會代表的構成，在沒有外國政要出席的情況下，“全球南方”（Global South）的學者可以說挑了大梁，他們喜歡坐在前排，提問發言格外活躍。這次美國學者都沒來，只有一位以視頻的方式參加了會議，不過歐洲學者到場的不少。可見，俄羅斯對待歐洲還是有所不同，歐洲對待俄羅斯也與美國有所差別。

普京照例在年會的最后一天出現。今年他的談鋒尤健，3小時后主持人詢問是否結束時，他又延長了半小時，甚至拋開主持人，直接在舉手的人中選擇提問者。

普京的講話仍然從對美國的猛烈抨擊開始，在談到歐洲時則換了一種口吻。他把歐洲描述為美國政策的受害者，當美國在俄烏沖突中牟利時，歐洲卻面臨主權削弱、安全和經濟利益受損的局面。有代表不解：為什么要關閉彼得大帝千辛萬苦打開的通向歐洲的“窗口”？普京回答道：是歐洲，而不是俄羅斯切斷了關系；何況這世界還有許多扇門，俄羅斯并不一定要“爬窗”。

關于俄烏沖突，普京有一套自己的敘事。在這個敘事里，是美國支持的烏克蘭發動了戰爭。而戰爭的起點也不是2022年2月24日，而是從烏克蘭政變和對烏東地區的轟炸射殺開始的，俄羅斯的特別行動恰恰是為了結束戰爭。俄羅斯不是為了領土而戰，也不是為了戰略平衡而戰，而是為了未來國際秩序的原則而戰。

關于國際秩序，普京不認同徹底摧毀現行國際制度的主張，認為這必將導致混亂；但俄羅斯反對西方主導的所謂“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值得一提的是，普京所反對的現行秩序和我們通常所說的、以聯合國為核心和以國際法為基礎的國際秩序并不是一回事。作為聯合國安理會五個常任理事國之一，俄羅斯當然不反對后者，事實上莫斯科對俄羅斯/蘇聯在雅爾塔體系中的地位相當堅持。

文明是俄羅斯近年來十分熱衷的話題。今年3月通過的新版“俄羅斯外交政策概念”明確俄羅斯是一個“國家-文明”，普京在瓦爾代年會上也再次強調俄羅斯是獨特和獨立的文明，而不僅僅是一個國家。有所不同的是，過去普京曾主張俄羅斯國家思想應融合不同的政治流派，現在顯然已放棄這一可能，瓦爾代年會里也早已沒有反對派的面孔。

在俄烏沖突的背景下，核問題自然是繞不過的。針對修改現行核戰略、實施先發制人核打擊的主張，普京明確表示沒必要，這實際上也為6月以來俄國內有關核戰爭的大辯論畫上了句號。不過，這不等于俄羅斯會軟化其核威懾，普京表示，由于美國有人宣揚重啟核試驗，俄羅斯也可能撤回對《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的批準，保持與美對等。

關于國內政策上，普京否認了資源都集中到了國防工業的說法。俄羅斯的軍費開支雖然翻了一番，但2024年的財政預算赤字也只占GDP的1%，并沒有對國民經濟造成嚴重影響。他形容俄羅斯現在的政策是“既要大炮，也要黃油”。

本文作者在2023年瓦爾代年會的會場上。

在問答環節，學者們往往傾向于提出與本國有關的問題。

有中國學者問普京，他將帶著什么樣的建議參加即將在北京召開的“一帶一路”高峰論壇。對此，普京沒有正面回答，但強調說俄羅斯的歐亞發展項目和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是和諧互補的，俄羅斯一定會實施歐亞經濟聯盟與“一帶一路”的合作計劃。值得一提的是，普京多次主動提到中國，都是以正面和積極的態度，而且，會議還把中俄關系安排在第一個提問，可見俄方對中國的重視。

此外，有印度學者請問普京對不久前在新德里舉行的G20峰會的看法。普京認為，G20峰會的成功之處在于，莫迪總理成功地使政治結論非政治化。還有日本代表提出，俄烏沖突爆發后日俄關系陷入停滯，現在兩國有必要重新打開對話之窗。普京簡單回答說：窗戶是日本關上的，如果它認為應該打開，那就請它打開吧，俄羅斯不反對。

2023年9月30日，莫斯科。總的來說，今年俄羅斯人的精氣神要好于去年。

總的來說，今年俄羅斯人的精氣神要好于去年，多了些自信和樂觀，不止一位參加過上年瓦爾代年會的學者有這種感覺。對此，大概可以這樣理解：與去年相比，形勢發生了有利于俄羅斯的變化，戰場上烏克蘭的反攻基本失敗，歐美內部在烏克蘭問題上開始出現分化，俄羅斯經濟沒有垮掉，社會保持正常的運轉，國際社交圈也在擴大，俄羅斯已經熬過了最困難的時期。

-----

趙華勝，系復旦大學教授、北京對話專家。本文所有圖片均由作者拍攝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