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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區更新·展|上海中大居民區②:從農村生產隊到小區花友會
炎炎夏日的早晨七點,上海還未迎來通勤高峰。在浦東新區浦興路街道中大苑小區的花園里,穿著綠馬甲的一支“護綠隊”已經開始忙碌起來。

這批勞動者并非來自園林綠化部門。他們是中大苑的居民志愿者組織“花友會”的會員。當天出勤的三十多位居民,平均年齡六十五歲,他們得趕在當天氣溫升高之前,對自己小區小花園里的綠化進行常規維護。
這處名為四合園的小花園建于兩年前,也是由居民們自己設計和建設的。
“一共三個組。男工組負責整枝、松土、除草,兩個女工組主要除草。”73歲的花友會會長李鈞良拔著雜草,時不時指揮著身邊的其他會員。“草不除掉,它(的根)就要把種的花盤死了。”
類似四合園一樣的中心花園,不少小區都有。而中大苑更有特色,每個樓棟門口都有吸引著蝴蝶飛舞的小花園,隱藏在小區深處的是“小森林”和“都市農園”,以及隨處可見的“藝術裝置”——均出自居民之手,且由居民自己養護。

作為1997年建成的拆遷安置小區,中大苑也曾面臨“臟亂差”的狀況。居民在自家門前種菜,小區邊緣的公共區域垃圾成堆,雜草叢生。但兩年前,社區來了新書記,中大苑又成立了花友會,小區的面貌從此大變樣。
如今,小區一萬多平方米公共綠化,就靠花友會維護。小區的多個志愿者組織中,都有花友會的會員。
那么,中大苑居民的凝聚力是如何形成,又如何轉化為社區更新的主要動力呢?
中大花友會:從種地到種花
“這個草的品種不靈,跟人家足球場上的不一樣,不好打理。種下去時候很好,現在只剩雜草了。”今年69歲的姜寶琴說,四合園里的雜草,一個月至少要拔一次。“以后不種草坪,種點蒼蘭(鳶尾)、麥冬。”
如果把雜草除凈,地面會禿,顯得不美觀。姜寶琴建議大家,只拔掉長得亂的草,留下旁邊“長得好看的草”。

“這個我們小時候叫‘蓮心草’。我只記得以前我娘紅眼睛,我到人家那里摘來,給她攤面餅吃。以前還有種‘小鴨草’,消熱吃的。”關于“小鴨草”名字的由來,姜寶琴笑道,“是我們自己起的。”
姜寶琴說到的這些植物,過去就長在中大苑小區所在的土地上。上世紀60年代,中大苑還沒有建起來,有兩個生產隊的約500口人,在這片近400畝的土地上生產生活。當時,姜寶琴和大部分花友會成員,都是生產隊的“中堅力量”。

后來,生產隊的土地在城市建設中被征收。村民們要求開發商原拆原還,繼而遷入了中大苑。住進樓房后,他們的戶口變成了城市居民,并享有退休金和醫保。
目前,中大苑535戶居民中,原拆原還的占五成。還有部分居民從楊浦區和黃浦區遷入。中大苑小區中有三棟樓,被當地居民稱為“商品房”,大多由業主通過動遷款購置所得。
雖然住進樓房,不少村民還是“閑不住”,“喜歡動動手”。但不再有生產隊的組織形式,也不再有大片的農地,居民只能從自己的需求出發,試著搞家門口的地。李鈞良回憶道:“門口小花園,青菜、韭菜、辣椒,自己搞一點,好吃。本性就覺得這個地荒著,浪費了。”
二十年過去了,小區日漸老舊。一處角落變成了小區大件垃圾堆放點,周邊房屋沒人愿意租;荒廢的林子里,形成了200米長的垃圾帶,成為隔壁小區的高空拋物點。
居民萌生改變小區面貌的想法,是在中大居民區黨總支書記李秀勤上崗以后。李秀勤雷厲風行的作風,讓李鈞良和其他居民看到了希望。
“居委(會)這些人思想在變。以前年輕人在辦公室里喝喝茶,看看報,打打電腦。(李)書記一來就不是了,這個不行,你們要出去跟我們一起勞動。”
2017年4月,“花友會”正式成立。20個居民志愿者,開始改造小區綠化。李秀勤還組織花友會會員們,去她此前擔任主任的銀橋居民區參觀。
“看了以后對我們觸動很大,因為他們搞得干凈,綠化搞得好,在改造方面做得很到位。那我們就想,同樣一個(老)小區,他們搞得好,我們為什么還是一塌糊涂?”在李鈞良看來,這次的參觀讓中大苑的居民找到了共同的目標。
花友會成立三個月,他也看到了組織起來的效果——居民的鄰里關系增進,志愿者隊伍擴大到60人,小區的“私人菜園”也逐個消失了。“不參加勞動,大家都是分散的,看見都認識。但勞動以后就兩樣了,就聚在一起了,大家會交流,有些家長里短就可以講了。”

花友會之所以能快速發展,還得益于居民們原先就熟悉。用75歲徐義紅的話來說:“兩個生產隊,以前吃食堂的時候是一個鍋,所以比較‘擠得攏’,大家從小就認識,好說話。”
花友會的組織方式也如同從前的生產隊一般。天氣允許的情況下,每周二、四上午“集體勞動”,時間與具體勞動內容,由三個小組的組長提前一天通知組員;會長除了參加勞動之外,還負責統籌與記錄。

此后兩年中,找回了集體感的花友會,在居委會的協助下,逐步實現了自己的“美麗家園”。曾經廢棄或沒有規劃的公共區域,先后變成了四合園、種滿鳶尾的小森林和家門口小花園。綠化帶中三萬多塊透水磚鋪成的走道,花壇、木架均由花友會中的泥工、木工親手完成。花友會對小區的熱忱,也吸引了數個“商品房”的居民加入。

為了鼓勵更多居民參與,每棟樓的家門口小花園改造完后便由該樓的居民認領維護。徐義紅是認領人之一,為了養護自己的“承包地”,她經常去小區門口的菜場,找熟悉的魚攤、豆腐攤要些內臟和豆渣,松土后埋在土里做肥料。她說,其他花友會的人亦是如此。
其實,花友會的驅動力不只來自看得見的環境提升,還有隨環境提升而來的榮譽感。數起近兩年來小區參觀的各級領導,李鈞良的自豪感溢于言表:“上級領導對我們關心也是一種激勵。他們來看了,我們覺得很開心,覺得有回報。”
情感上的回報是一方面,對花友會來說,更實際的是,此前街道獎勵給他們一筆25萬元的經費。他們決定,將這筆錢用于小區道路“白改黑”的項目,就不需動用業委會的維修基金了。
“讓老百姓有看得見摸得著的實惠,就會跟著你走,一起干。”這是李秀勤常說的一句話。
居民自治組織如何培養
1)饑餓式“營銷”
中大苑二十年沒能組織起來,“花友會”為什么能迅速成型?李秀勤的答案是:饑餓式“營銷”。李秀勤書記給澎湃新聞記者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管理很有一套,能摸準人心。這或許與她曾經有過幾年市場營銷的從業經驗有關。
為了讓居民們體驗綠化改造后帶來的環境提升,李秀勤在中大苑做的第一件事,是從辦公經費拿出300元,發動包括李鈞良在內的八位居民和社工,打造了小區里第一塊小花園,大約20平方米。
李秀勤直言:“一萬平方米做不起,只能拋磚引玉。”
到改造第二塊地時,李秀勤感受到了居民的干勁。她找到共建單位資助,但經費還沒到位,花友會已經把地清理干凈了。
“他們20年沒種地,基本功超出想象,把小土擰得像面粉一樣細膩,我傻眼了。雙休日一過,一片黃土,像饑渴等待澆灌的花。”
所以,當被告知“資金鏈斷了”之后,花友會主動向李秀勤提出,自籌一些經費。于是,在李秀勤的順水推舟下,花友會的三名黨員,每人主動募捐了500元,改造繼續進行,居民也開始有了自治的意識。“要饑餓式營銷、叫停,否則他們一味地向你伸手,永遠等著政府的資源降落。”
由于出資參與治理 ,居民對自己的勞動成果更加愛惜。因此,與許多小區里物業管理的綠化不同,中大苑的花園呈現出完全不同的生長狀態。

李秀勤給花友會志愿者算了一筆賬:以每人每工200元、每周兩次勞動、每次出勤30人計算,他們近兩年為小區免費投入的人工費已超過500萬。
2)鏈接外部資源進行創建
但李秀勤也知道,小區一萬多平米的綠化,光有居民的熱情和自籌經費遠遠不夠。所以,她充當起“業務員”的角色,通過不同渠道,為中大苑鏈接資源。
2017年,恰逢浦興路街道創建上海市園林街道工作的驗收年。李秀勤動員居民,趕上項目的末班車,打造2300平米的四合園——如果不借助這個機會,中大苑不可能拿出修建四合園所需的40萬元。李秀勤以一句“項目有資金,借這個機會搞好小區”,打動了居民。這次分到的“蛋糕”,讓居民嘗到了“創建”的甜頭。
此外,李秀勤還以黨建為平臺,拉來其他外部資源。2018年,浦東新區武警十支隊進入中大苑,協助居民清除廢棄林子里的垃圾,面積達3000平米。那天,小區里運走了十多噸垃圾。
廢棄樹林在花友會的打理下,變身成為“小森林”,又引入了街道自治辦購買的服務,由第三方組織四葉草堂定期為居民進行技術指導,并在小森林里開辟了幾塊小花園,供小區中的孩子認領養護。

此外,小區中最顯眼的、根據居民對以前生活場景的口述而繪制的四幅墻繪,其項目資金來自浦興社區基金會。李秀勤說,共建單位立邦漆提供的四萬元涂料到現在還沒用完。

“工作揉在一起做。統籌協調好政治任務以及居民的需求和問題,再看看‘盤子’,最后看菜吃飯。”在李秀勤看來,社區工作經常需要換個角度看問題,社區里就有很多未被發掘的資源。
過去兩年,居委會培養出了花友會。花友會不斷壯大,并帶動起更多的居民志愿者組織。在這個過程中,花友會與居委會之間的關系,也并非一成不變。
3)需要及時降溫
“書記搞的是大動作。要徹底改變小區面貌,沒有大動作怎么行?所以,把土都要翻一遍。”李鈞良對居委會的改造決定表示認可,“剛開始有些居民不理解,到后來他們心服口服,因為成績出來了,我們確實做得好。”
但李秀勤也談到,除了協助社區自治組織發展,居委會更重要的作用是對其進行引導——“培養審美”也是其中一部分。例如,中大苑在綠化更新過程中種過一批芒草,但剛種下,就被花友會當作雜草拔了。李秀勤哭笑不得,隨后組織花友會去迪士尼小鎮旁的商業街,了解市面上公共空間的綠化潮流。
“看的時候我跟他們講,這(芒草)一百多塊錢嘞。”
而當自治組織“火燒得過旺”時,居委會還要給他們“降溫”。
據李秀勤介紹,花友會取得一些成就后,曾經有段時間,有些“自我膨脹”,干勁十足,卻不愿聽取居委會的建議。比如,類似砌花壇的項目,在小區里“遍地開花”。結果,一處地面硬化設計不完善,有居民摔了一跤,把臉蹭破了,去找書記討說法。
還有四合園健身區的花壇,花友會改造時不按圖紙,自由發揮,隨后跟居委會說,要貼大理石。“大理石冬天冷死,夏天燙死,成本又高,現在還流行嗎?”面對花友會的堅持,李秀勤選擇冷處理,將項目擱置了一個月。
“社區是公共的,每個人的需求不同,需要居委會從更宏觀、更多元的視角去引導。”
花友會此處的設計,確實沒有得到社區居民支持。一個月后,花友會接受居委會在已有基礎上的新設計,結合健身區的定位,把花壇周圍打造成一圈彩色座椅。

“讓團隊有挫敗感,是為了后期能更健康地發展……團隊建設也是像養孩子一樣,成長要陪伴。我們(居委會)始終是監護人。”
此后,李秀勤感到,花友會對她的決策和眼光更加尊重。
未來如何“后繼有人”
2019年,花友會在小森林旁開辟了一塊都市農園,里面種了本地黃瓜、辣椒、玉米、番茄等蔬菜,還有幾顆桃樹。有了收成,就分送給小區里85歲以上的老人。花友會還希望,有更多年輕人,可以了解以前本地耕種的文化。

被問到未來還有哪些目標,李鈞良說,想給小區里花草的品種“升級”。然而,經費的來源還是未知之數。除了共建資金、自籌經費和可利用的政府資源外,李秀勤一直認為,居民區也可以創收,比如,售賣小區里數萬株的鳶尾苗,對非小區車輛開放“潮汐式”停車,甚至將不太可能“推倒重來”的老舊小區打造成老年公寓。
不過,比起創收,花友會面臨的更現實的挑戰是,成員的年紀越來越大,出門彎腰干體力活,越來越力不從心。有人因為身體原因,逐漸退出了勞動;有人不再參加每周的集體勞動,只負責打理家門口的小花園;還有的夫婦都是花友會成員,因為耗費精力多,選擇留一個退一個。
“身體不好的,80歲以上的就動員他們不要出來,怕天太熱,中暑。”因此,為花友會不斷發掘新成員,也成為李鈞良等核心成員的任務。

目前,中大花友會成員九成以上是退休人員,最年輕的也已五十歲出頭。“商品房”區域的鄰居雖然有個別參加了花友會活動,但在一些原住民的心中,他們“做不來桑活(不會干活)”,并不是最理想的隊友。
“年輕人上班,念書的負擔重,沒空勞動……但他們要退休的呀,退休了可以接我們的班。”李鈞良笑著說,“我跟他們講,花友會的旗子既然舉了,就要舉得好,舉得高,倒下了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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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社區更新觀察團”
澎湃新聞市政廳欄目發起的“社區更新觀察團”,希望把積極從事社區更新實踐,想要一起完善社區的人們集合起來,一起觀察,一起漫步,一起討論。“社區更新觀察團”將對上海五個不同類型的社區更新實踐深入考察;相關實踐者將以“城市漫步”的形式,分享在地經驗,并與關注社區議題的更多人,在 “空間正義”與“社區賦權”的框架之下,共同探討社區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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