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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區更新·漫步|討論(上):金友里的“放養”經驗能否復制
【編者按】
4月21日,社區更新觀察團第一場活動在上海金友里弄堂展開。“金友里行動小分隊”的王躍華和崔萍帶領20余位社區更新觀察員,漫步金友里弄堂及周邊街區。隨后,在業廣里居委會,圍繞“金友里經驗”和“居民自組織”,進行了一次討論。
討論中,首先由金友里居民王躍華、崔萍,以及業廣里居委會主任俞瑩、業廣里居委會黨員塊長陶偉春(也是金友里居民)分享金友里的在地經驗。之后,社區更新觀察團成員分享了對金友里漫步的感受,并探討居民自組織的可能性,他們包括:華東理工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教授唐有財、上海靜安區彭浦鎮城建辦主任科員/“美麗家園”辦公室副主任沈湧杰、同濟規劃院二所總工程師陸勇峰、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副教授姚棟、大魚營造聯合發起人金靜,以及同濟大學創意設計學院、香港理工大學設計學院博士生/人人社區營造社發起人朱明潔。
本篇為此次討論實錄的上篇。

4月21日,社區更新觀察團第一場城市漫步活動現場
俞瑩(業廣里居委會主任):我們居委會2017年時參與了金友里的自治過程。我們感覺,以前居委會都是搞活動,比如搞精神文明活動,但是活動搞完了,一點東西都沒有留下。2017年開始,區里的“全崗通”要求居委會干部下社區。下社區就是了解居民的需求。
我們就是在下社區的過程中,了解到金友里的王老伯(王躍華)2016年就在金友里做了事情。正好我們自治項目的資金可以操作,那時候就問王老伯,我們可以申請自治項目,你來做可不可以?后來王老伯說:可以。網上買太貴了。
那時,我們一點項目經驗都沒有,覺得有人肯做,就很高興。我們向街道自治辦申請了自治項目。后來,項目批下來了,那時候王老伯正好在家,那段時間又是上海最熱的幾天,要很早就趕工。如果是政府早上五六點鐘施工,居民肯定有反應:“太吵了,影響人休息。”但是居民自己做,就沒有人說話了。不到一個禮拜,就初具規模了。再過一個禮拜,綠化都做好了。
這樣的自治形式讓我們感覺到,社區工作就是要到居民那邊聽他們的需求,居民要求做的話,后面就沒有阻力了,包括后期的維護。2017年,金友里項目用了3萬元的自治金。綠植不保養也會死掉的,要更新,怎么辦?2018年花了一些費用,也都是居民自己解決的。
2018年,我們在益豐里做了微更新改造項目,是同濟大學的李晴老師設計團隊參與的。這也是李老師的一個課程。2017年國慶節正好是我值班,我接待了李老師,我就說,這邊有個金友里項目,不是專業人士搞的,是居民自娛自樂自己搞的,沒什么設計,我們這邊也沒錢,請不到設計師,像你們這樣專業的隊伍,能不能支援一下我們社區。
我就這樣提了一下,沒想到他說好的,那我就聽進去了。后來我就維護這個關系。每次過節就問候一下:“過完年,您什么時候有空來我們小區看看呀?我們要做的益豐里這個項目批下來了。”后來他就帶人過來了,他非常隨和,做事情蠻嚴謹的,就算居民有些話不是那么好聽,他也很耐心地溝通,很不容易。
2018年3月開始,陸續開了七八次工作坊。通過李老師的工作坊,對居民的需求了解更透徹了。我們把居民的各個需求全部寫在板上,什么是要的,什么是要去除的。前面三次的時候,居民蠻感興趣的,因為這種形式從來沒有接觸過,第一次看到教授和這么多外國人朋友。到四五次以后,居民就覺得:“你們都問那么多了,是不是該行動了?”
居委會一直在做組織協調工作。我們通過金友里的經驗知道了,了解到居民的需求,后面操作起來才更順暢一點。

陶偉春(業廣里居委會黨員塊長/金友里居民):金友里主要的特點,就是俞主任說的:放養。什么叫放養呢?就是居委會不站在前面,而站在后面,放手讓居民自己去做,這是最基本的自治。從設計到動手,都是居民自己來討論,居委會就是在后面搞安全,搞采購,其它工作讓居民自己發揮。
比如那個凳子,怎么設計,角度怎樣,老年人坐著怎么舒服,都由居民,也就是金友里行動小分隊,討論怎么搞。居民做出來的東西,自己會比較珍惜。要不然政府出錢搞好了,新鮮勁兒過了,可能就不行了。
俞瑩:后來街道覺得改造項目蠻受歡迎的,就聘請了幾個專業設計團隊,排摸了七八個微更新項目點,我們居委會也分配到一個(111弄)。這個項目,居民參與就少了點。當然,做出來效果不錯,但居民有另外的聲音。
比如,居民會問,為什么你們做了院子這邊,后門這邊沒給我做?也有居民說,廁所的門對著我家了。施工完了,又有人來反映:“這個門太重了,開不動。”我們就再跟施工隊商量改一下。
反正前前后后很多事情,如果是居民自己動手做,他們可能會自己克服的。所以,我們還是覺得,怎么讓居民自己參與,非常重要。
去年我們有個團拜會,演了小品《金友里的幸福生活》。陶偉春是男一號,演王老伯的角色。我們一開始想復制金友里的模式,后來覺得復制不了,因為要有特定的居委會。
業廣里整個片區都是二級舊里。我們的當務之急,要么是搞幫困送溫暖,要么是搞環境衛生。人家商品房小區,就算找到王老伯這樣的人,可能也沒有用武之地吧?他們那邊要么搞精神文明活動,要么搞業委會。
做益豐里的項目,我們是以涂鴉為主的。為什么涂鴉?因為那邊沒有王老伯這樣的人才。不過,我們有一個社區繪畫能人,以前幫我們出過黑板報,是原先在外面畫廣告畫的一位師傅。我們就鼓勵他幫我們社區畫畫涂鴉。涂鴉的全過程,很多居民也都參與。
后來我們發現,人工真的很貴,比材料都貴。看看好像沒增加多少東西,但費用比金友里多出了很多。所以,對于王老伯,我們街道非常感謝,因為都是志愿服務社區,利用了私人的時間。

王躍華(金友里居民/王老伯):其實金友里的改造都是靠大家幫忙,包括墻上刷涂料。我是搞工程的,在單位做監理,我知道,要去外面請一個人真的太貴了。
俞瑩:后來我就跟王老伯說,今年我們不搞別的弄堂了,就維護弄堂。金友里2017年項目做完以后,有了金友里行動小分隊,現在居委會志愿者任務也蠻艱巨的,他們隨叫隨到,基本上有10個人左右,都會出來。
王躍華:不瞞你說,有幾個人也上班,我自己也沒退休,工作也比較忙。如果弄堂有什么事,他們會給我發微信,我爭取周末回來。
俞瑩:今年一個主要任務是垃圾分類。你們也看到,老城區垃圾桶很少,有些人就是跑到垃圾桶旁邊,也不會把垃圾扔到垃圾桶里面,就扔到外面。我們覺得,老城區能把垃圾扔到垃圾桶里去就很好了,垃圾分類還是有很大的困難。
金友里這邊,我就跟崔阿姨說,你們金友里小分隊幫我盯著。別的弄堂只能靠志愿者在旁邊盯著,沒法靠居民自己。所以,有什么好的垃圾分類經驗,也可以給我們講講。

提問:大家在更新的過程中可能會有不同的意見,你們是如何處理不同的聲音?
王躍華:一般情況下,我要做了,會預先跟他們說一下,我也會征求他們的意見。比如,今天我想做花架,我基本情況一介紹。他們說好,然后提一些要求,我說行。基本上,小分隊的三四個人討論一下,統一意見就做了。崔阿姨是負責資金的,保證后勤。因為這個事情,男同志去說不太方便。
崔萍(金友里居民/崔阿姨):很多年紀大一點的,他就說我們出點錢,你們就出力。有時就20塊,條件差一點的就10塊,好一點的50塊,他們都拿的。也不要溝通,就直接談判。我說,那就這樣了,你出20,他出30。一般你就跟他說兩句,他就捐款了。
比如,有兩個老太退休了。我說你們一個人就捐個10塊,兩個老太說不要,也捐20塊。
王躍華:我們捐款就像開玩笑的。我說:“看看你的表現。”因為我們都是關系比較好的。最后,我們也會寫個紅榜,某某捐了多少錢,全部寫出來的。

提問:第一次聚餐是誰提議的?
崔萍:沒有人提議的。第一次聚餐的時候,我在洗龍蝦,買了大概70塊錢的,我說,王躍華,我今天請你吃龍蝦。他說,不要請我吃,大家一起聚餐吧。然后,他又去買小菜,他認識人,價錢要便宜點。第一次大家吃飯,沒有AA制。然后,他們就說,這樣不行,我們下次聚餐要AA制。
王躍華:就是那次吃龍蝦吃好了,龍蝦一吃,新椅子馬上來了。那時居委會也過來拍了幾張照,氛圍蠻好的。后來,居委會就跟我說,我們幫你搞個凳子。
提問:是不是從自發的改造之后,居民之間的感情更加深厚了?
王躍華:對,自從改造開始。畢竟大家都是老鄰居,當時興農家樂,有兩個年紀大的想去,但也沒辦法去。然后,我就組織他們一起去,開始聚餐、農家樂、唱歌。
陶偉春:以前老年人基本上是不出門的,都是關在家里的。
王躍華:沒辦法出門,因為想出來也不方便。這個樓梯不像公房樓梯那么寬敞,都很小的,以前他拎著凳子下來又不方便,萬一摔了就麻煩了。后來一改造,他就天天出來了,天天吹,弄點吃吃,人的感覺就不一樣了。
提問:金友里的未來規劃是什么?
俞瑩:我們盡量先解決住宅問題,現在我們在申請動遷。動遷是解決居民根本的居住困難。按照現在的改造,如果是6個平米多一個平米,那解決不了問題的。困難的、吃低保的、身體不好的、要救助的,有錢有房子了,就解決根本性問題了。
這邊還有很多居民都是在拎馬桶的。家里再造一個馬桶不現實。一樓可以做,二樓很薄的。如果一個樓層一戶人家做還可以。如果三戶人家都做,沒有多的地方。
沈湧杰(上海靜安區彭浦鎮城建辦主任科員/“美麗家園”辦公室副主任):其實在項目資金這么小的情況下,是不是可以考慮申請 “一平方”改造。什么叫“一平方”改造?就是每家每戶有一平方米的馬桶間,馬桶同時帶淋浴,不管樓板多么薄,都可以貼地磚瓷磚。它像紙一樣的,叫柔性瓷磚。不管多小的面積,每家每戶都可以這么弄。然后整個管道排到小區的公共管道,進行雨污分流,污水就不會污染城市河道。
據我所知,“一平方”改造,大概3萬塊一家。如果有這個財政投入,居民的幸福感要比現在微更新高得多了。如果每家每戶裝電淋浴器,那么整個弄堂里的電要擴容。這個要去找供電所,給整個街區換更大的變壓器。這樣一來,居民可以洗澡可以用馬桶。這是我的一個建議。

小結:金友里擁有社區的力量
唐有財(華東理工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教授):這個觀察團的觀察很有意思,觀察最簡單就是看,接下來是聽,中間還有感受。如果你只是看金友里,你會發現看到的是衰老的社區。如果按照現代性的觀點,這里未來就要被取締,包括居民自己也希望動遷,因為改造不能改變根本性的問題。
如果我們繼續聽,繼續感受的話,還能看到背后的另一些東西。這個街區仍然有自己獨特的價值。如街區里面有豐富的市民關系。此外,這里的地方商業跟生活及治理是高度結合在一起的。這里有很多商鋪,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在這邊,價格便宜,非常便民。所以,雖然這個街區有點衰敗,但有內在頑強的生命力。
我想這個生命力總結起來就是社區的力量。 社區的力量包含什么呢?
從學術研究角度講,它包含兩個力量。一個是中國社區的組織力量,也就是靠政黨、組織和外部的制度來推動。但只有這個組織力是不夠的,還需要社區配合——另外一種力量,也就是金友里體現出的自治力。
這個力量是基于居民自發參與、交往、合作而形成的一種積極行動,這是社區治理最根本最核心的東西,也是最有持續生命力的東西。這個自治力有一系列的影響因素,比如有很強的社區歷史,有緊密的社會關系,有積極的行動者,等等。
前面俞主任說,金友里不可復制,為什么不可復制?按理說各個街區都差不太多,但是,要是缺乏積極的行動者,就沒辦法組織起來。
理論上講,社區行動者可以激發出來。激發的過程,就像馬克思講的,工人階級從一個自發的階級,變成一個自在的階級,再變成自為的階級。社區也一樣,自在和自為是一個很復雜的過程,需要一系列的行動,也就是一些切入點。
金友里的案例中,對空間的改造,就是一個切入點。在空間改造過程中,大家開始有了信息的溝通和交流,感覺到了空間中包含的鄰里關系,包括社區聚會、節日聚會,并產生出共享的理念,以及合作的意愿。
當然,政府外部的支持很重要。如果沒有自治金項目的介入,只有居民自己弄,也會比較困難的。
如何重塑居民區的治理方式,俞主任講得特別清楚,一定從需求出發。很多居民說沒有需求,不愿意來弄。如果強行做,不一定有好結果。如果居民沒有發自內在的需求,或者沒有意識到社區問題,那么也可以激發居民的需求。比如,帶居民去看一看,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的社區也需要這些。

澎湃新聞市政廳欄目發起的“社區更新觀察團”,希望把積極從事社區更新實踐,想要一起完善社區的人們集合起來,一起觀察,一起漫步,一起討論。“社區更新觀察團”將對上海五個不同類型的社區更新實踐深入考察;相關實踐者將以“城市漫步”的形式,分享在地經驗,并與關注社區議題的更多人,在 “空間正義”與“社區賦權”的框架之下,共同探討社區的未來。
(孔娜娜亦對本文做出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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