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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用城市|食飯識人
最近在讀《忍把功名,換了人間煙火》。三位作者楊早、莊秋水、劉曉蕾以彼此通信聊《儒林外史》,閱讀有如在茶座之側旁聽,別具一格。

《忍把功名,換了人間煙火》書影
一直極為偏愛《儒林外史》,這本書有超越時間的魔力。我常常覺得,在與《儒林外史》相類的圈子里,地無分南北,總能見到仿佛書中的人物。與莊秋水聊到這一觀感,她大笑稱是:“鶯郖湖大會,吹牛拍馬,互相吹捧的小圈子,都太常見了。”
既然主題有“煙火”二字,人間煙火氣不能沒有吃食。三位作者的共識是“評價名著,要看書中吃食能否令我饞涎欲滴”。
在吳敬梓筆下,吃食可以成為城市的印象標簽。
南京是《儒林外史》最重要的一個城市。吳敬梓對南京自然再熟悉不過。南京在他筆下是怎么出場的呢?“這聚寶門,當年說每日進來有百牛千豬萬擔糧,到這時候,何止一千個牛,一萬個豬,糧食更無其數。”對一個大城的速寫,便從這樣宏大的餐飲修辭落筆。
吳敬梓對杭州未必像南京那么熟。但他寫杭州,吃食筆墨絲毫不簡略。

馬二先生游西湖 程十發 繪
杭州的面貌,書中是以馬二先生游西湖的視角展開的。一大段街市圖景后,眼飽肚中饑的馬二先生“望著湖沿上接連著幾個酒店,掛著透肥的羊肉,柜臺上盤子里,盛著滾熱的蹄子、海參、糟鴨、鮮魚,鍋里煮著餛飩,蒸籠上蒸著極大的饅頭。馬二先生沒有錢買了吃,喉嚨里咽唾沫,只得走進一個面店,十六個錢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飽,又走到間壁一個茶室吃了一碗茶,買了兩個錢處片(處片,指處州即今麗水的筍干)嚼嚼,倒覺得有些滋味。”“前前后后跑了一交,又出來坐在那茶亭內——上面一個橫匾,金書‘南屏’兩字——吃了一碗茶。柜上擺著許多碟子,橘餅、芝麻糖、粽子、燒餅、處片、黑棗、煮栗子。馬二先生每樣買了幾個錢的,不論好歹,吃了一飽。”“吃了兩碗茶,肚里正餓,思量回去路上吃飯,恰好一個鄉里人捧著許多燙面薄餅來賣,又一籃子煮熟的牛肉。馬二先生大喜,買了幾十文餅和牛肉,就在茶桌上盡興一吃。”
這一大段報菜名似的描寫,不僅是為了展示杭州的“好吃”,更在刻畫馬二先生的人生處境,甚至也能凸顯他的性格品行。吳敬梓對馬二先生的描寫常帶調侃,讓馬二先生身上有了一種漫畫喜劇氣質。馬二先生飯量很大,蘧公孫招待馬二先生是“一碗燉鴨,一碗煮雞,一尾魚,一大碗煨的稀爛的豬肉”,馬二先生也不客氣:“當下吃了四碗飯,將一大碗爛肉吃得干干凈凈,里面聽見,又添出一碗來,連湯都吃完了。”馬二先生在《儒林外史》群像中算不得上上人物,被更擅長混社會的名士譏諷“知進而不知退,直是一條小小的亢龍”,但他為人熱忱慷慨,卻也值得敬重。他用92兩銀子替蘧公孫消災弭禍,窮得連飯也吃不起,才有游西湖的窘迫。
以飲食觀城市,只能是大尺度標簽,以飲食觀人識人,才精微豐富。此處的“飲食”,未必是吃沒吃過禾蟲,蘆筍有幾種吃法,又或餐桌上吃相如何,這些經驗、見識和習慣當然也有助于識人,但同一個人在不同境遇下的表現差異更能洞察心性。
書中有位杜慎卿,是我眼中全書“男一號”杜少卿的堂兄弟,他家“一門三鼎甲,四代六尚書”,自視甚高,名士的毛病也不少。杜慎卿請客,他自己酒量極大,卻不甚吃菜,舉箸讓眾人吃,自己只揀了幾片筍和幾個櫻桃下酒。吃到午后,他又叫取點心來,花樣不少,豬油餃餌,鴨子肉包的燒賣,鵝油酥,軟香糕,每樣一盤。眾人吃了,又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但杜慎卿自己只吃了一片軟香糕和一碗茶,便叫收下去了,再斟上酒來。后文人家回請,已經顧忌到他不吃大葷,點“一賣板鴨、一賣魚、一賣豬肚、一賣雜膾”,杜慎卿“勉強吃了一塊板鴨,登時就嘔吐起來”。然而,后來他小舅子給他送禮,“兩只鴨、兩只雞、一只鵝、一方肉、八色點心、一瓶酒”,他卻沒那么講究了,“吩咐把方才送來的雞、鴨收拾出來吃酒”。果然不愧是“到了亭子跟前太陽地里,看見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的人物,表演性非常強。
《儒林外史》全書中,匡超人是格外醒目的人物。匡超人在小說的15回登場,直到20回退場,幾乎獨占整整六回、幾近全書篇幅的十分之一。

在潘三引導下,匡超人偽造文書。 程十發 繪
少年時的匡超人得到馬二先生贈銀返鄉,得以悉心照料臥病在床的父親,連剩的盤纏錢也第一時間買了豬蹄與父親補身子,平日做小生意賺來的錢總是要為他父親買雞、鴨、魚,還是個赤誠孝順的鄉間子弟。
匡超人的恩公潘三上門來找他,帶去飯店吃飯。“潘三叫切一只整鴨,膾一賣海參雜膾,又是一大盤白肉,都拿上來。飯店里見是潘三爺,屁滾尿流,鴨和肉都撿上好的極肥的切來,海參雜膾加味用作料。”注意,這段純是從匡超人的視角落筆,對草根小民的匡超人,有如此飯局,就是他從未享受過的“體面”和“場面”了,是羨慕而滿足的。
但待到他后來混出個身份,那就不同了。潘三替匡超人說成了一門親事,保媒讓匡超人入贅到鄭老爹家。后來他要到京城做官,勸娘子到他樂清家里去時,“我家那里東西又賤,雞、魚、肉、鴨,日日有的,有甚么不快活?”對娘子哪有半點情意。對妻子尚且如此,他人就更是翻臉不認了。
潘三入獄,匡超人混得一個教習的官,自覺已有“身份”,昔日老友景蘭江們來拜訪,不肯去茶室,意思要去酒樓,才夠“冠冕”,且如此說起當年事:“潘三哥是個豪杰,他不曾遇事時,會著我們,到酒店里坐坐,鴨子是一定兩只,還有許多羊肉、豬肉、雞、魚,像這店里數錢一賣的菜,他都是不吃的。”竟是全忘了昔日潘三對他的恩情。飯桌會暴露人的出身,匡超人自以為今非昔比,其實一張口,還是當年那個“鄉下人”“鳳凰男”。入獄的潘三想見他“敘敘苦情”,匡超人直接拒絕:“既替朝廷辦事,就要照依著朝廷的賞罰”。忘恩負義一至于斯,難怪“臥評”對他切齒謾罵,說他“狼子野心”“蛇蟲螯毒未有過于此人者”。
《儒林外史》中也有令人眼前一亮的飯局。牛浦的祖父是一個老實巴交的鄉野老人,隔壁開米店的卜老爹過來閑談,牛老爹便燙了一壺店里現成的百益酒,撥出兩塊豆腐乳和些筍干、大頭菜,兩個老人慢慢吃著下酒。
書中還有位沈太太,有主見,有見識,不依傍,是個妙人。單看她的飲食,“又不吃大葷,頭一日要鴨子,第二日要魚,第三日要茭兒菜鮮筍做湯,閑著沒事,還要橘餅、圓眼、蓮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鹽水蝦,吃三斤百花酒”。活脫脫一個滋潤的“京漂女”模式。
這兩處一儉一奢,一靜一動,都讓人舒坦。太陽底下無新事,匡超人這類是常態人生,任何時代都必常見。但人間煙火,飲食男女,終是牛老爹、沈太太,甚至杜慎卿這樣的,才十分有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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