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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用城市|早知蟲有信
2024年底,去了次廣東中山市,與老朋友葉克飛碰了個頭。會友是表面,根本目的是實現我念叨了幾年的夙愿,嘗嘗中山的禾蟲滋味。
葉克飛是勤奮高產的專欄作家,作為廣東人,也是個地道吃貨。他近乎隱士般生活在中山這個“小”城市,最大愛好就是巡查他當做寶貝似的、散落在珠三角各地的百年鄉村舊學校。好些年前,他就在群里炫耀中山的禾蟲如何好吃,令我垂涎不已。這次抓到機會,當然不可放過。
最終,在中山一個相對僻遠的鄉鎮飯店里吃到了禾蟲,據稱是一般外地人不太敢上口的生炒禾蟲。禾蟲的難得在于嬌嫩,動輒“爆漿”,烹制難,運輸也不容易,所以珠三角沿海地區之外很少見到。

生炒禾蟲。本文圖片均為作者提供。
微信群里圍觀的朋友問味道如何。我實話實說:好吃是相當好吃,但不比東北的繭蛹更香。就口感來說,確乎獨一味,很難找到相類食物。經常有人弄混禾蟲和廈門等地的沙蟲,這兩種動物不僅在烹制方式和口感上大相徑庭,在生物學分類上也差了好幾條街,不吃不知道,一吃全明白。
廣東吃蟲厲害,我自幼便知。《神雕俠侶》中,楊過在華山之巔遇到洪七公,洪七公帶他捉蜈蚣來吃,是書中經典場面。捉蜈蚣之前,交代了一句洪七公在廣東的幸福生活:“那百粵之地毒蛇作羹,老貓燉盅,斑魚似鼠,巨蝦稱龍,肥蠔炆老姜,龍虱蒸禾蟲,翅生西沙,螺號東風,烤小豬而皮脆,煨果貍則肉紅……”你看,禾蟲赫然便在其中,而且與著名的龍虱為伍。
我在廣州多年,卻沒吃到什么真正的特色蟲子。曾到網上搜了搜,龍虱、水螳螂之類倒是不少,但一堆色彩斑斕的蟲子,到家如何料理,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問題。君子遠庖廚,還是算了吧。
前陣子去西寧,逛夜市看到有專門的蟲類燒烤或油炸攤。只能說“蟲類”,因為顯然不都是昆蟲,甚至說“節肢動物”專項也不見得準確。比如禾蟲就大幅超綱了。在攤前轉了兩三圈,猶豫要不要嘗嘗碩大的蜈蚣,是否如楊過在華山絕頂吃的蜈蚣那般“滿嘴鮮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濃”。猶豫的原因真不是怕,畢竟我是資深的暗黑系食客,只是覺得這攤面與短視頻常刷到的“東南亞特色嚇人燒烤”過于雷同,又覺得此時充滿了為獵奇而獵奇的刻意,完全沒有楊過那般偶然撞見的驚喜。這么糾結著,猛然意識到自己的確過了啥都不說啥都不想張嘴就造的年齡。

油炸柞蠶繭蛹。
飲食之事,人都不免有個通病,就是看得到別人吃的怪異,卻很難發覺自己吃得如何特別,非常本能和自然地雙標。比如吃蟲,我讀到洪七公帶楊過吃蜈蚣就覺得新奇得不得了,可沒想過在東北吃繭蛹吃蝗蟲,不見得比吃蜈蚣正常到哪里去。我第一次到長沙出差,在火宮殿里吃到炸知了。同行的四川籍和藏族同事皆肅然不肯動筷,覺得這食材簡直不可理喻。后來我知道,四川有些地方嗜好吃一種“打屁蟲”,真是一百步笑五十步。有些上海朋友對作為食材的蛇和果子貍完全排斥,但對本地名小吃熏拉絲(蟾蜍)卻可以從容領受,也是一個道理。

熏拉絲。
東北和南粵,一個極北一個極南,但我發覺有些食俗有很古怪的相似處。潮汕的黃豆醬和東北的大醬很相近,酸菜也有幾分神似。至于吃蟲,東北和廣東是我見過對吃龍虱最為癡迷的兩個地方。龍虱成蟲在東北叫“老鱉”,又根據裙邊紋理分為花蓋(黃裙)和黑蓋兩種,后者說是不能吃,我猜是因為有明顯的臭腺。龍虱的成蟲和幼蟲都是極為兇悍的水中殺手。成蟲就我所知在南北很多地方都是被熱捧的食物,樣貌兇惡的幼蟲長得肥碩油膩,卻沒聽說哪里好這一口。我小時候問過長輩,說是因為有一股尿味。我雖然幾次好奇心起,但終究沒有冒著咬一口騷氣的風險去嘗試過。

黃緣龍虱。

龍虱幼蟲。
食俗與文化是最容易綁定的,順便綁定了高下坐標。依據某個族群的飲食評判其文明程度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比如,去西藏旅游的朋友對當地的風干牦牛肉,有些是委婉地表示“欣賞不來”,有些就說這是茹毛飲血,俯視之意溢于言表。
類似的俯視甚至歧視全世界遍地皆是,不奇怪。美國社會一度把越南裔移民的飲食習慣妖魔化得一塌糊涂,媒體上的話也說得非常難聽,近乎直接懟“野蠻人”。市民丟了狗也懷疑是被越南移民偷去吃了,非常有“叫魂”的氣質。
無論如何,食用蟲類不大容易被承認是“高大上”的食俗。異地游客特別是來自大城市的游客,頂多有膽大的出于獵奇嘗嘗新鮮,但說到底,這不可能是“主流”、“文明”和“現代”的吃法。同樣的,歐美人到中國吃豬下水做成的菜,多半也是類似的觀感。
對于吃內臟、昆蟲這些食俗,一種說法是來自歷史上的食物匱乏。就是說,不缺食物的文明人是不會吃內臟、昆蟲的,他們只會吃牛排和雞翅這些最好、最“正常”的部位和食材。所謂“匱乏”所致,這說法就暗示了一種被迫的不自由。
吃內臟是否源于匱乏,其實很難講。目前的考古研究結論,早期人類獵獲大型野獸,比如野牛,如果離住地太遠,無法全部運回,你猜,他們會優先帶回什么?是內臟和脂肪。我們今天最寶貝的大塊肌肉,首先被拋棄。其實看《動物世界》,獅虎獵殺動物后,首先吃的也是內臟。不是因為內臟柔軟容易下嘴,而是對自然條件下生存的動物和人類來說,內臟的營養價值比大塊肌肉要高很多。
不過,內臟的味道確實不見得好。這一點我曾有過一個偶然的觀察結果。我自來愛吃各種內臟,也愛吃繭蛹、螞蚱等昆蟲。兒子小的時候,這些都給他嘗過。幾乎所有內臟,他都是嘗過一次就不肯再吃。而繭蛹、螞蚱等昆蟲,他吃過后卻還想吃,直到大了以后,才慢慢開始抗拒。這個個例或許可以表明,對一個基本沒有口味偏好的小孩子來說,會因為內臟本身的特別味道自然排斥,如果后來能接受內臟,可能是社會文化的影響;油炸繭蛹等則相反,本來并無排斥,后來的排斥才是受到社會文化心理的影響。

禾蟲。
所以,“食蟲”究竟是食物匱乏導致的被迫和不自然的“異食癖”,還是一種普遍的文化傳統?我覺得,答案是“不一定”。比如,東北民間雖然喜歡吃龍虱成蟲,卻極少吃水蠆即蜻蜓幼蟲,而華北等很多地方都有食用水蠆習俗。如果僅僅是匱乏導致饑不擇食,那么沒有理由水蠆在鄰近的東北不被當成食物。
對最早期的人類來說,蟲類肯定是最重要的蛋白質來源,也許未來有一天還會是。吃昆蟲是不是比吃牛排和雞胸肉在文化上更“低級”?我只能說,在眼下這一刻,如此認知是可以理解的自信,從長期來說,卻很可能不過是一種虛妄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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