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手上文一只蜻蜓翅膀，提醒自己別忘了在附近的另一個領域里，有靈魂在振翅飛舞。

你覺得我們去世后會發生什么？

你希望遺體被怎樣處理？

當被問到這兩個問題，你會如何回答？

芝加哥大學人類學教授道迪曾在五年之中失去了四位至親，悲痛欲絕的階段過去之后，她開始對美國人如何處理親人遺骨產生了興趣，也想知道他們對于我們是誰、死后會發生什么的問題到底秉持了怎樣的信念。

從2015年到2020年，她走遍美國各地，尋找殯葬業的創新者，或是那些了解行業發展趨勢并能解釋其中緣由的專業人士——殯葬師、設計師、墓地老板、臨終導樂，了解他們正在目睹、很多時候也正在努力推動的變化。她還走上街頭與人交流，請他們回答開頭那兩個幾乎算是觸犯忌諱的問題：你覺得我們去世后會發生什么？你希望遺體被怎樣處理？

死亡是每個人都無法逃離的課題，而與死亡緊密相連的喪葬儀式，在傳統的生死觀里，成為連接生者與死者兩個世界的紐帶。《入殮師》中讓逝者體面下葬的入殮儀式，《人生大事》里眾人抬棺，開車送往火葬場，以及《破·地獄》里火星四濺的最后一舞，這些死亡議題的影視作品也從側面刻畫出了不同傳統下的喪葬儀式。

精心策劃的葬禮對治愈親友們的喪失之痛有著不可估量的力量，道迪將這場死亡革命的細節全面、客觀地記述在《我想這樣被埋葬》一書中，道迪發現，通過革新殯葬風俗，美國人正在重塑他們對人格、儀式和代際關系的看法。

此前，我們發起了「一場關于死亡的田野調查，揭開“活人也需要破地獄”的真相｜翻翻書·送書」的征集活動，最后選出三位讀者寄送了這本書。

一個社會對待死者的方式和態度是了解這個社會信仰和價值觀的有力線索，我們不避諱地討論死亡，才能與死亡平視，從“死”中反思“生”的價值，就像史鐵生在《我與地壇》中的那句“因而我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靜中自由的到來。甚至盼望站到死中，去看生”。

以下是他們的書評：

“遺留是個好詞，離開也是”。

文｜尋馥

我們對死亡有著與生俱來的恐懼與敬畏，最初或來源于觀摩對逝者的沉痛悼念與追憶，這些儀式都是反理性的。理性永遠無法理解一位生者為何要對死者對話作別，仿佛那位逝者還在這里。

在這確定的結局與不確定的等待中，人們為了鼓足勇氣繼續生活，將自己的生活經驗進行總結和分類，匯編成故事，而“如何被埋葬”則是故事不可或缺的結局、甚至至關重要的高潮。

芝加哥大學人類學教授香農·李·道迪（Shannon Lee Dawdy）以人類學與考古學家的身份闖入美國殯葬行業，以五年之久的田野實證調查為基礎創作了《我想這樣被埋葬》 一書。

閱讀時，我以一種細致而緩慢的方式深入到“死亡”這一過渡性狀態，看到了遺骸的處理、全新的儀式、來生的觀念。在悲傷的空間與時間里，在被現實淹沒之后，人們逐漸轉向需要寄托于實體的聯系——每一位受訪者，不論是殯葬師、防腐師、公墓所有者還是遺屬，都有驅使他們至此的過往和故事。

“你可以選擇自己的死亡形態”，21世紀的美國，人們拋棄了曾經抹殺掉宗教、種族差異的全美性儀式，通過借鑒、試用、即興創造等與殯葬有關的“量身定制”激發一種無定型的死亡浪潮。“維京”式連船帶人的火葬、托馬斯小火車形狀的棺木、骨灰為肥的樹、DNA首飾……這些新的產品/創造/實物能夠實現逝者對自身故事欲執著至死的追求在一瞬間燃至高潮，也能將告別與切斷“聯系”的過程無限延長，使之變成一種逝者與在世者相伴的新媒介。

暢想與著手設計自己死后的一切似乎充滿著未知的魅力與沖動的放肆——然而，浪漫的想象之后，人類為自我編織的劇本真的可以在死后“隨心”嗎？道迪透過學者的理性與基于實證的討論將我拉回現實：任憑“個人主義”的理想天馬行空、無邊無際，現實就如同一條束腹帶，把液態而發散的思維勒縮到框架之中——物質性的世界存在著永恒的堅實而干燥邊緣——人，即使在死后，也只能化歸在自身的形狀之內，不論魂歸何處，身體仍然要遵守某種情感捆綁、經濟現實與規則束縛。

從最直接的實操層面，逝者首先將面臨的是一切的身后事將脫離自身的掌控，身體的主體性在失去生命體征后驟然跌落。例如新式的“死亡物品”（也稱“信物”）在當下的運用大多并非來自遺囑，一切不過是家屬眼中所反映的逝者特征。書中曾提到一位有“生命寶石”的年輕女士客戶反饋鉆石如何幫助他們走出了悲傷：“無論是在我步入婚姻殿堂的時候，還是享受美妙假期的時候，奶奶都永遠和我在一起……我一直想帶奶奶做很多事，現在你們讓我終于有機會完成那些以前做不到的事了。”這并不感人，因為她無法確定奶奶的意志是否愿意寄居在一枚幾克拉的鉆石里、是否想要闖入或目睹她所有私人化的生活，而最讓人感到悲戚的是，奶奶在世時受到各種制約而不能達成的愿望，如今卻要把它物化成一個方便攜帶的形式，并“利用”奶奶的一部分為自己帶來慰藉。

同時，“埋葬”能否按照“我想”，一樣受到逝者在世的社會條件制約，其中最為突出的矛盾完全與大部分在世者的問題無二：經濟水平與政策規章。一來，作者告訴我們，在美國最基本的喪葬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聯邦政府能提供的社會支持微乎其微。然而一切帶有私人定制屬性的新型殯葬服務都價格不菲，好比不能支付承包整棵樹木費用的骨灰擁有者只能與其他逝者的骨灰供養一棵樹，而那項把客戶的骨灰送入繞地軌道的“極樂太空”服務起價2500美元，并非普通美國人可以企及。二來，那些經濟而浪漫的做法多數還處于法律的灰色地帶，人們心儀的骨灰拋撒地多數嚴禁此類活動，骨灰紋身也尚不合法。在受中產青睞的草坪公墓，連鮮花和如何與逝者互動都受到嚴格的限制，無不宣揚著“清潔”與“秩序”。

拋開以上問題，人們仍然無法擺脫最大的社會圖景為“埋葬”預設的形態。當新興殯葬業宣稱他們創造性地擺脫了肉身、棺木、骨灰盒與罐的形狀，以最大程度地貼合逝者為自己的故事寫就的結局時，實際上刻意模糊了科學與未知、物質與精神的世界觀時，但卻從來沒能模糊社會文化的影響。道迪也闡明了她的結論：

“傳統的形成并不一定需要緩慢的世代傳承，而是可以在重大事件中或在藝術家、企業家、精神領袖、政治家的積極推動下，被‘發明’出來。”

在各類意見領袖的指引下，美國殯葬行業近20年來的變化日新月異，各種新習俗、新服務、新產品紛紛涌現。帶著借鑒、嘗試各種葬禮的新思路，人們在看待死亡及相關儀式時，從哀傷肅穆的舊觀念中生發出一種截然不同的心態，開放、游戲與獨一無二的故事性成了當代人在有意識地籌措自己身后事的底層形狀。

誠然，不論人們如何規劃，都將“塵歸塵，土歸土”，埋葬于某種“形狀”之中。21世紀的美國人希望通過籌劃一場與眾不同的身后事，在生前最后一次彰顯他們崇尚的“個人主義”，無奈這種“個人主義”仍然是社會思潮下的“群體性”的產物。在世存在，肉體總在規制與束縛之中，即便生命體征已然出走。當人們選擇不再向社會現實租借身體、不再受到現實的規制，以一種自己可以決定的方式永存——是“死亡否認”還是對現實框架的反抗？

書籍的最后一章名為“靈”，作者對受訪者對“來生”的看法做出了總結，并以一個人類學、考古學者的研究視角做出了兼具浪漫與理性、世俗與學術的分析與討論。仿佛一個極大的慰藉，我看到死者如何挽救生者，看到那些未曾謀面的祖先無聲地指引我們的來處，看到分離的遺憾如何在死后彌補……當人們完成了“埋葬”這一過程，物質性的肉身抵達了某個歸宿，埋葬的有形將會化為靈魂的無形，最終超越一切科學、社會、政策中的權威而存在。

人們對靈魂的看法恰如他們對待喪葬的態度，一切都在流變當中，“幾乎沒有人提及傳統意義上的天堂或天國”。蒲松齡寫《聊齋》時一定無法想象《河之夜界》中鬼魂以人工智能的形式糾纏于世……一切一切的猜想、敘述和故事都在我們身處的社會圖景里——那我們還能做什么呢？此時，不妨問問自己道迪那兩個貫穿這場研究的核心采訪問題：

你希望遺體被怎樣處理？

我們去世后會發生什么？

一扇通往死亡文化深處的大門

文｜北喬

死亡，是人類永恒的話題，但卻又常常被人們懷著敬畏或恐懼之心回避。然而，《我想這樣被埋葬》這部作品，卻以獨特的視角和無畏的勇氣，引領讀者直面死亡，深入挖掘其背后豐富多元的文化內涵。

作者香農?李?道迪因在短短五年內痛失四位至親，內心遭受沉重打擊。這份悲痛成為她探索當代美國喪葬習俗的強大動力，促使她于2015年萬圣節前夜開啟了這場意義非凡的研究之旅。在研究過程中，道迪穿梭于美國各地，與殯葬行業的各類從業者，如殯葬師、設計師、墓地老板等深入交流，同時也傾聽像特雷弗這樣普通路人的想法，憑借人類學家的敏銳洞察力，捕捉到殯葬行業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深刻變革，近十年的變化幅度遠超過去百年。

書中受訪者對死亡和遺體處理的看法令人印象深刻。特雷弗希望將遺體放入長沼，摒棄傳統的墳墓和火化方式。她講述朋友去世前眾人溫馨守靈的場景，傳遞出對死亡獨特而豁達的理解，這份情感不僅觸動了有著相似經歷的作者，也讓我深刻地感受到了死亡面前人類情感的共通性。文身店老板朱朱認為人的身體宛如一本記錄個人歷史的生動書籍，所以每一處文身都有獨特的意義。曾經我也從未想過，一些看似普通的文身竟然可以起到幫助人們接受失去的痛苦、療愈內心的功能。包括書中所提及的骨灰文身的逐漸流行，同樣體現了人們打破傳統禁忌，以獨特方式紀念逝者并且重新定義神圣領域的嘗試。此外，“離別石”等新興喪葬紀念品的誕生則彰顯了生者對逝者情感延續的強烈渴望。把骨灰制成可供觸摸和展示的石塊，不僅緩解了人們對遺骸的恐懼，更在生者與逝者之間搭建起一座堅固的情感橋梁。個性化殯葬服務的興起同樣讓我感到耳目一新，從印著運動隊標的棺材，到根據個人喜好定制的“骨灰車”，再到DNA紀念產品，無一不反映出人們在生命終點追求個性表達、留存生命獨特印記的訴求。

從文化的視角來看，殯葬變革是社會價值觀轉型的生動寫照。冷凍葬、水葬、遺體堆肥等新興殯葬方式的出現，以及“離別石”這類產品的流行，挑戰了傳統的死亡認知，葬禮從單純的儀式轉變為個人價值觀的展示平臺，深刻體現了社會文化從集體主義向個人主義的轉變。與此同時，書中也揭示了人們應對死亡恐懼的多樣策略。作者將自身的悲痛轉化為研究動力，特雷弗期望通過回歸自然消解對死亡的恐懼，文身則成為人們寄托情感、延續與逝者聯系的重要方式。在這個過程中，我看到了傳統殯葬師秉持的觀念與消費者追求時尚、個性的需求之間的沖突，也看到了行業在商業利益與人性關懷之間對于平衡的追尋。可以說，殯葬文化的變革極大地促進了人們對生命與死亡本質的思考，獨特的殯葬方式反映出人們對生命軌跡的定義和對永恒的追求。

此外，在這本書中我也看到了殯葬習俗背后所反映的社會分層與文化差異。不同階層在殯葬資源的獲取上存在明顯差距，地域、種族等因素也塑造了多元的殯葬文化。殯葬行業的變革是社會觀念演變的直觀體現，從傳統的單一保守逐漸轉變為對新興方式的接納和探索，個性化殯葬服務的興起體現了社會對個體情感和意愿的尊重。殯葬業與社會之間存在雙向影響，社會文化潮流推動殯葬業創新，殯葬業的發展也在一定程度上引導著社會觀念的更新。

總體而言，《我想這樣被埋葬》通過生動鮮活的案例，清晰地揭示了美國正在經歷的深刻死亡革命。它讓我們認識到，死亡并非生命的簡單終結，而是個人價值與個性彰顯的重要時刻。這本書促使我們重新審視死亡，思考生命的意義，也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通往死亡文化深處的大門，引導我們以更加平和、理性且充滿敬意的態度看待生死本身。

如何處理生命中最大的喪失

文｜Ean

這是一本文筆極其優美嚴謹又富含深刻思考的人文社科類讀物。這本書，更像是作者本人的療愈之旅，以她熟悉的方式，通過探究美國社會，人們在幾十年間處理生命中最大的喪失——“死亡”帶來的哀傷背后所反映的社會變遷。

作者在前言中不斷提到，寫作動機是來自于自己痛失親人后的觸動。我感受到，也許她潛意識里，這條紀錄片的拍攝和這本書的寫作，都是她自己與這部分“喪失”帶來的痛苦和解的過程。

她說，我一度以為這本書要回答的問題會是“世俗化的來生會是什么樣”，而這本書幾乎很少提到來生，其中大部分殯葬從業者，處理的恰恰是生者（遺屬）的情緒與寄托，只有很小一部分人認為自己服務的對象是逝者。

在閱讀前幾章的過程中，我反復有這樣的感受：因為作者閃回到自己喪親的痛苦經歷，“與對方心靈短暫地相通”，作者是不是害怕面對？與其說她害怕采訪對象在攝像機前暴露出真實的脆弱，不如說她害怕的是自我暴露。

序言中記錄：“羅德迫切地、大方地想分享他的故事，而我卻糾結于讓不讓他講下去”。這或許也是一種投射。

“于我而言，做研究是情緒處理的一種形式”。我在旁邊寫下了讀書筆記：貌似是一種帶有升華意味的同時還使用情感隔離的防御機制。

雖然書里寫的是美國，但很多時候都讓我有熟悉感，包括遺體瞻仰儀式等，直到看到 “個人主義，是美國人世界觀的基本構成”，才讓我感受到特別大的文化差異。

而這些對“個體”的尊重，在第三章“骨”講到的創新殯葬產品，讓逝者得以作為社會存在繼續留存在生者的生活中。這一章節給我特別大的啟發，讓我對未來安排至親和我自己的骨灰有了新的認知。當我知道有這樣一種方式，他們可以被我佩戴著穿越我的人生，我突然深感安慰。

這一章節讓我更深地體會到本書的主旨：我們如何更好地接受死亡。這些殯葬業的習俗，能夠反映出我們內心最深的恐懼、不安和缺失。它是最觸及我們靈魂深處的東西，也是很多人不敢去觸碰的東西。當我們能夠坦然地面對死亡，我們才能夠更好地面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