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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華勝︱瓦爾代年會:普京不主動多談特朗普

2024年11月5日,索契。
2024年的瓦爾代年會比以往來得更晚一些。去年和前年的年會都是在10月召開,今年改到了11月。不僅如此,年會的最大亮點即普京總統的講話安排在11月7號,這一天是10月革命節,還是預計美國總統大選出結果的日子。這是偶然的巧合,還是有意的安排,就不得而知了。
這是作者第10次參加每年一度的瓦爾代年會,但卻是看到高加索山脈最絢爛多彩的一次。在從索契機場進山前往賓館的路上,黃色和紅色的樹林像一層厚厚的地毯,鋪滿綿延起伏無邊無際的山峰和山谷。在秋色濃重的群山后方遠處,不時出現高聳的雪山尖頂,與紅黃色的山巒相互襯托,壯觀的景色攝人心魄。更奇妙的是,第一天還是滿目金色,第二天變成了白色的世界,大地和樹木都覆蓋上了潔白的冰雪,而到第三天明亮的陽光普照大地,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在從索契機場進山前往賓館的路上,黃色和紅色的樹林像一層厚厚的地毯,鋪滿綿延起伏無邊無際的山峰和山谷。
關于瓦爾代年會以往已有過許多介紹,作者近年每次參會之后也寫過一些印象和感想,講到過瓦爾代俱樂部的基本情況,對此沒有必要再重復。簡單說,瓦爾代年會之所以被關注,是因為它是具有官方背景的俄羅斯最主要的國際政治論壇,與經濟領域的圣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和開發遠東的東方經濟論壇并駕齊驅,甚至還要領先,人們期望從它的平臺上可以了解到俄羅斯外交的最新氣息。
有三個角度可以對此進行觀察:其一是年會的主題設置,其二是瓦爾代每次年會隆重推出的年度報告,其三也最重要的就是普京在年會上的講話和問答了。
瓦爾代每年年會的主題都不相同。無疑,年會主題是精心提煉的,反映著瓦爾代俱樂部對這一年國際形勢主要特征的認識,這一年度最應討論的外交議題,以及它最想對外傳達的思想和信息。
今年瓦爾代年會的主題是“建立在什么基礎上的持久和平?——21世紀的共同安全和平等發展機會”。可以把它與瓦爾代2022年和2023年年會的主題做一個對比。2022年瓦爾代年會的主題是“霸權之后的世界:公正和所有人的安全”,而2023年是“公正的多極化:如何保證所有人的安全和發展”。
通過對比很容易發現,它們的主題前后相連,都是以共同安全和發展為主線,同時它們也逐年演進。2024年最大的變化是“和平”也作為關鍵詞進入到主題中。這本平平常常,但如果把它放到瓦爾代年度報告和普京講話的背景下加以解讀,也許可以理解到它背后有深刻含義。
年會主題只是提出一個題目,它尚不表達具體的內容,年度報告才是瓦爾代最重要的思想和學術產品。每年它的發布都是年會的重要事項,發布之前它的題目和內容嚴格保密,制造出一點神秘氣氛,增加讀者的期待感,只是在會議開始前最后一天,報告的電子版才會發到與會代表的郵箱,年會開始后再做鄭重發布和介紹。
今年瓦爾達年度報告的題目是“從下而上的世界,或是歐亞框架的杰作”。本文作者在之前的文章中曾對2014年以來瓦爾代年度報告的選題做過梳理,并以每個報告主題的關鍵詞為關節點,連接成一條它的演進思路。由此呈現出這樣一條路線:打破舊規則→戰爭或和平→塑造未來世界→以沖突為途徑→新世界的出現→轉向東方和新世界秩序→安全和發展。如果把今年的報告主題加上繼續演進,那它應進入到→“歐亞安全體系”。當然,這個演進路線只是就其主要內容和大趨勢而言,它們有重疊,有繼承,不斷積累,并不是相互取代,也不能概括報告的所有內容。
歐亞安全體系概念的首創者應歸于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早在2016年的《國情咨文》中,盧卡申科就提出了這一倡議,但多年沒受到重視。這或是因為時機不成熟,或是因為倡議者影響不夠大。直到普京把這一概念接了過來后,歐亞安全體系才開始引起注意。
在2024年2月的總統國情咨文中,普京首次提出在可見的將來形成統一和不可分割的歐亞安全架構的想法。2024年6月,在對俄羅斯外交部領導的講話中,普京較為詳細地闡述了他對如何建設歐亞安全體系的5點意見。這等于是總統直接向外交部布置了任務。2024年7月,在上合組織阿斯塔納峰會上,普京又把他的歐亞安全體系設想向上合組織同伴進行了推廣。由此可見,歐亞安全體系建設已在俄羅斯外交議程上占據了重要位置,從這個角度看,也就不難理解瓦爾代為什么以此為今年年度報告的主要內容了。
當然,瓦爾代年會的重頭戲還是普京總統的演講和問答。國內媒體對它的內容已有許多介紹,網上也已有全文的中文譯文,無需再做轉述,這里只談幾點印象較深的地方。
普京的講話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演講,這是普京自己選擇的要說的話,另一部分是回答問題,它是普京半主動的選擇或隨機的內容。
普京演講持續了一個小時。對于他的演講,與會者和外界最關心的問題可能是兩個:一個是特朗普重新當選后的俄美關系,另一個是烏克蘭問題。但普京恰恰這兩個問題都沒主動多談。顯然,這不是因為這兩個問題不重要,而更可能是因為它們特別重要。
在2023年瓦爾代的年會上,普京演講的一半內容就是烏克蘭問題。而在普京這次的演講中,國際秩序建設仍是重要內容,普京甚至逐條重復了他在去年演講中提出的六項原則,但關于烏克蘭卻一帶而過,這顯然不合常理,尤其是在烏克蘭局勢處于變化的關頭。也許可以推測:普京之所以避開特朗普和烏克蘭問題,或是考慮到這兩個問題在提問環節一定會被問到,或是因為在這個敏感的時間點不主動出牌,以靜應變,保持對形勢變化做不同反應的機動空間。
普京在他的演講和回答中提及中國的次數之多,也使我印象深刻。在整個活動中,普京提到中國有30多次,其中相當部分是他主動提起的。更重要的是,在所有這些有關中國的話題上,普京對中國都是做正面的理解,持友好的態度。
如在歐亞地區一體化問題上,普京認為兩國的形式雖有不同,但能夠進行協調與合作;許多人指望中俄在中亞發生沖突,但兩國在這一地區進行著互動;普京認為中國哲學講求利益和諧,不追求你輸我贏;“一帶一路”不僅是中國的,也是共同的道路;普京贊揚中國成功地使市場經濟與計劃經濟相結合,創造了經濟快速發展的模式;他指出美國限制中國商品技術進口只會導致成本增加和通貨膨脹;他認為,如果美國改變對中俄的雙重遏制,而是發展三邊合作,將對三方都有利;針對美國要求中國加入核裁軍談判,普京轉述了中國的理由;關于中俄美關系,普京表示俄羅斯與中國有著共同邊界,俄羅斯不可能與美國聯手對付中國;針對日本學者提出的中國與東亞局勢緊張的關系,普京說中國與此無關,認為中國有侵略意圖是完全錯誤的,有侵略意圖的是美國,不是中國,因為中國沒有建立任何集團,是美國在東亞接二連三地建立集團,北約也在逐漸介入;俄羅斯站在中國一邊,因為俄羅斯不認為中國在實行侵略政策;普京還指出,美國正在惡化臺海局勢,意圖制造一場危機,手法與在烏克蘭相似;普京強調,中俄軍事合作不針對第三國,兩國聯合演習是地區和國際安全的重要工具,等等。
烏克蘭問題最終不能不談,普京并沒有做全新的表述,但有值得注意的觀點。以往,烏克蘭去軍事化和去法西斯化是俄羅斯經常說的目標,而在這次演講中普京強調烏克蘭必須保持中立。這本是俄羅斯的一貫立場,但在目前的背景下,或許可以把它理解為俄羅斯的最低談判目標(當然是在俄控制已并入領土的前提下,這對俄已不是談判條件)。
對俄羅斯和烏克蘭來說,這相對應是更易達成妥協的平臺,因為俄羅斯實際上做不到使烏克蘭去軍事化和去法西斯化,烏克蘭也不會接受,而保持中立雖非烏克蘭所愿,但有可能被動接受處于北約之外的狀態。事實上,根據未經證實的特朗普的和平方案,烏克蘭20年不加入北約是要點之一。對美國和北約來說,雖然北約已宣稱烏克蘭加入北約是不可逆轉的過程,但在短期內既不可能接納烏克蘭,也不能摧垮俄羅斯的情況下,接受烏克蘭的中立也是可接受的過渡性政策。
當然,烏克蘭中立不是一個孤立的問題,它還與其他許多問題和條件相勾連,特別是領土問題,這是最難解的扣子,幾乎是一個死扣。
在繼續大力批判西方的思想沒落和霸權思維的同時,普京也表示不將西方文明視為對立面,承認西方積累了巨大的人力、智力、文化和物質資源,并認為西方仍是世界體系中最重要的元素,但只是其中之一。在另一個場合,普京也說過俄羅斯提出的歐亞安全體系對歐洲乃至北約國家開放,并且說地理無法改變,所有國家都生活在一個大陸上,無論如何只能共處,一起工作。聯想到近年來俄羅斯理論界乃至官方對西方的徹底否定,誓言與西方決裂和分道揚鑣,這不能不說是某種回補,意味著盡管與西方志不同道不合,但仍有共事的可能。應該說,這種認識與中國的觀點十分接近,并且也符合大多數全球南方國家的想法。
普京的另一個說法也很有意味。他說,二戰后形成了雅爾塔體系,但在冷戰結束之后,所謂勝利者對雅爾塔體系開始不滿,感到受到束縛,于是開始破壞原來自己制定的規則,并試圖建立新規則。普京認為這就是問題所在。客觀地說,這個觀點在學術界并不是新的,包括本文作者也曾在文章中表達過相似看法,但它由普京說出意義就不一樣了,可以說,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原秩序和規則某種有條件的肯定,它與前述普京對西方文明和現實作用的承認有所呼應,并可為戰后俄羅斯與西方關系的重啟提供了理論支持。
普京對俄羅斯的世界地位和歷史作用的定位也給人特別印象。他表示,俄羅斯不僅是在為它的自由、權利和主權而戰,而且是在捍衛普遍的權利和自由,為絕大多數國家的存在和發展提供機會。普京強調,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俄羅斯國家的使命。類似表述并不陌生,它在俄羅斯近代歷史中曾反復出現,甚至可說是一脈相承,它是俄羅斯傳統的救世主義思想的體現,頗能反映出俄羅斯歷史傳統的深刻影響和文化遺風。
總的來說,根據對瓦爾代年會的綜合觀察,本文作者嘗試提出這樣的推測:至少在理論上,俄羅斯的重心正在從摧毀“舊世界”階段進入到建設“新世界”階段;俄羅斯已開始想象和平時期的到來,并開始為戰后時期預做準備;與之相適應,俄羅斯對西方特別是美國的抨擊有所降溫,并可能持續,特別是在特朗普外交尚不明朗的時期;新國際秩序的建設階段提上議事日程,歐亞安全體系是其重要途徑之一;對特朗普執政有所期待,但也持對形勢和與西方關系向不同方向發展的開放態度,包括向更加惡化的方向發展;如果特朗普提出的和談條件難以為俄羅斯接受,俄美關系可能更難處理。盡管特朗普對與普京的友誼夸耀有加,但這并未妨礙在他上一任期決定向烏克蘭提供武器。
【參考資料】
1 Лукашенко: Беларусь заинтересована в создании всеобъемлющей системы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Евразийского региона, 21 апреля 2016,
https://belta.by/president/view/lukashenko-belarus-zainteresovana-v-sozdanii-vseobjemljuschej-sistemy-bezopasnosti-evrazijskogo-regiona-190500-2016/?ysclid=m1c2nfan1c459082163
2 Послание Президента Федеральному Собранию.Владимир Путин обратился с Посланием к Федеральному Собранию. Церемония оглашения прошла в Москве, в Гостином дворе.
29 февраля 2024 года
http://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73585
3 Президент провёл встречу с руководством Министерства иностранных дел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14 июня 2024 года
http://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74285
4 В Астане Владимир Путин принял участие в заседании Совета глав государств – членов Шанхайской организации сотрудничества.4 июля 2024 года
http://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744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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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華勝,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教授,北京對話特約專家。本文原題“趙華勝瓦爾代觀察:從摧毀‘舊世界’到建設‘新世界’”,首發于“北京對話”公共號。“澎湃”經授權轉載。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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