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本文是上海外國語大學（SISU，即“西索”）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別研究院“歐洲研究”特色研究團隊與澎湃新聞國際新聞中心合作推出的專欄“西索歐洲評論”的第44篇。德國汽車工業正面臨“海嘯級”危機，作為“德國制造”全球名片的德國汽車工業何以至此？

2024年10月30日，德國沃爾夫斯堡，大眾汽車主廠的品牌塔前，信號燈亮紅燈。視覺中國 資料圖

10月28日，大眾集團要在德國關閉工廠和解雇數以萬計員工的消息成為德國和國際媒體的頭版新聞。[i]然而，大眾集團的問題可能只是目前德國整個汽車制造工業所面臨的嚴峻局面的一個縮影。在2024年，無論是代表著高端汽車的梅賽德斯-奔馳、寶馬、保時捷、奧迪，還是代表著德國汽車制造業乃至制造業基礎的汽車零配件企業，都紛紛傳出產品滯銷、收縮生產、關閉工廠、解雇員工的消息。這對于雖然經歷了日本汽車沖擊和“柴油車排放門”軟件和數據造假丑聞，但總體而言習慣了在世界市場上成為“德國制造”品質代言人的德國汽車工業而言，尤其是下薩克森州政府作為大眾股東這種典型的德國制度安排而言，不可不謂是幾十年來所僅見的“海嘯級”危機。[ii]

中國？又是中國？

這場德國汽車制造業全行業危機的一個指標與中國相關。中國作為德國汽車制造業的最大單一市場和長期優厚利潤來源地，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拋棄電氣化時代的燃油車技術方案，擁抱數字化時代的電動車技術未來。技術和市場的復雜關系告訴我們，現如今再去糾纏于電動車技術是不是下一代汽車技術的最佳解決方案，就像當年糾纏于智能手機是不是移動通信的最佳解決方案一樣毫無意義。德國經濟研究所的《汽車業報告2024》[iii]已經清晰地告訴了我們這一點。重點在于，當在中國售出的新車一半以上已經是新能源車的時候，德國人曾引以為傲、中國人也羨慕不已的燃油車，突然就成了即將落幕的時代的標志。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大眾在這一波首先是來自中國的新能源車沖擊下并不是錯過技術轉型時機的企業。恰恰相反，大眾在數年前就已經敏銳地確定了從燃油車向電動車和數字化的技術轉型路線，為此在2021年7月公布了集團的未來戰略“New Auto”，[iv]宣布要“從汽車制造商轉變為移動方案企業”，大筆投資與電動車相關的技術和工廠改造。在這個意義上，大眾可謂德國和歐洲汽車制造企業少見的引領者。

然而可能恰恰是這個“第一個吃螃蟹”的先驅角色，令大眾替德國汽車制造業全行業付出了代價：德國的新能源車市場沒有以所期待的速度和規模發展，大眾的轉型雄心受挫；中國的新能源車市場又發展得太快、競爭過于激烈，大眾迅速從中國傳統燃油車市場的領頭羊跌落為新能源車市場無足輕重的存在。

德國政府是危機制造者嗎？

那么，以大眾為代表的德國汽車制造企業究竟做錯了什么，或者錯過了什么，才導致目前不得不面對的危機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注意力不能僅僅停留在某個單一的層面。無論是企業自身的原因，如對于技術路線的判斷有誤、產品不受市場歡迎、生產成本過高，還是外部環境的原因，如經濟衰退導致需求不振、政策對于新技術的扶持力度不夠、地緣政治沖突的沖擊，抑或市場競爭的壓力，如競爭對手的崛起等，都在不同程度上與德國汽車制造業的危機有關。但是，拋開德國汽車制造業自己無法控制的因素不談，德國聯邦政府的一些政策在當前德國汽車制造業困境中似乎起到了推波助瀾的放大作用。

首先，德國聯邦政府在歐洲綠色新政（Green Deal）框架下的新能源汽車敘事令人不解。作為觀察者，我原以為本屆鼓吹進步主義的聯邦政府會實踐其在《聯合執政協議》里的誓言：“我們要讓德國成為電動車的主導市場和自動駕駛的創新地，并大規模加快充電站基礎設施的擴建。我們的目標是到2030年至少達到1500萬輛全電動小客車。”[v]

2023年9月5日，德國慕尼黑，德國總理朔爾茨(左)和交通部長福爾克·維辛(左)在參觀慕尼黑國際車展期間站在大眾展臺前。視覺中國 資料圖

然而實際上，這屆聯合執政的三黨不合拍乃至相互掣肘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自民黨背景的交通部長維辛（Volker Wissing）就不止一次質疑歐盟、聯邦政府對于燃油車的政策，而計劃推進自己的另類技術路線——合成燃料（e-fuel）。[vi]綠黨雖然在執行自己堅信不疑的綠色經濟轉型議程，但是卻不幸地陷入了雙重陷阱：一方面，俄烏沖突導致德國能源價格居高不下；另一方面，綠黨基于原教旨主義式的環保信仰難以抑制自己的說教沖動。2023年，綠黨背景的經濟部部長哈貝克（Robert Habeck）因為“建筑能源法”令多數民眾對綠黨的執政風格產生反感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參見“西索歐洲評論”第30篇：《把脈上半年德國①：各黨沉浮，有人歡喜有人愁》）。而在2023年底，聯邦政府在財政吃緊的情況下，突然叫停了對電動車的購置補貼，導致德國電動車銷量大跌，原本綠色新政的核心手段在市場并未成熟的階段就面臨夭折的危險。[vii]

第二，聯邦政府在從燃油車到電動車轉型的過程中，應該發揮自己的功能，即創造有利的政策環境，推進充電樁、快充充電站等基礎設施建設，并且加大能源、尤其是廉價的電能供給，讓使用電動車更為經濟和便捷，這才符合吸引用戶更換和購置電動車、實現結構性轉型的市場經濟原理。然而遺憾的是，德國政府在這方面的成績乏善可陳。德國汽車工業聯合會（VDA）指出：德國五分之二的鄉鎮目前沒有建設任何公用充電樁，四分之三的鄉鎮沒有快充充電站。[viii]而德國電價則高達中國的8倍！[ix]

第三，德國的汽車制造企業已經認識到了中國在電動車領域的技術優勢，于是大眾、梅賽德斯-奔馳、寶馬等車企都紛紛與中國企業合作進行電動車開發和生產。但是，德國聯邦政府在自己頒布的《中國戰略》框架下，受制于對中國“合作伙伴、競爭者、制度性對手”的矛盾定位，并沒有認真對待中國作為德國汽車制造業第一大市場的重要性，以及中國在新能源車領域可能成為技術創新者和德國汽車制造業伙伴的可能性，反而全盤接受了歐盟委員會以“政府補貼”為借口排斥中國電動車的說辭。

這在歐盟就對中國電動車征收額外進口關稅的投票中表現得十分明顯：德國在7月的投票中棄權，經濟部長哈貝克在6月初的中國之行中還為歐盟征稅的企圖辯護，[x]直到德國的汽車制造企業紛紛高調反對歐盟方案之后，德國總理朔爾茨據說動用了總理決定權，德國才在最后一輪投票中表示反對征稅，但是為時已晚。歐盟委員會已經于10月29日決定對中國生產的電動車征收最高35.3%的懲罰性關稅，再加上現有的車輛進口稅10%，中國生產的電動車在歐洲市場將面臨最多高達45.3%的關稅，甚至連德國車企在中國生產的德國品牌電動車也要繳高達30.7%的關稅。[xi]

中國和德國的多數觀察者都認為，歐盟針對中國汽車制造工業的措施，同時也是對德國汽車制造工業的雙重打擊：德國汽車制造企業與中國伙伴合作開發適合歐洲市場的電動車將更為艱難，而且德國高端燃油車的對華出口很可能也會受到中國回應措施的影響。

中國視角下的德國汽車工業危機

世界經濟已經聯通為一個整體。在這一淺顯的認識面前，任何“去風險”或“脫鉤斷鏈”的臆想都意味著必須付出自殘的代價。大眾集團的危機，突然就與中國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那么，中國的專家和輿論如何看待德國汽車制造業，尤其是曾經在中國家喻戶曉的大眾集團的危機？

中國輿論首先是在汽車制造業轉型的大背景下看待大眾危機的。毋庸置疑，在燃油車時代擁有全產業鏈、獨霸高端產品、全球布局的德國汽車制造業，未能在從燃油車向電動車轉型的過程中占得先機，也未能及時地對自己最重要的市場即中國的需求轉向做出反應。于是，德國本地工廠開工不足，成本居高不下，電動車的需求落后于期望。而在中國的市場占有率大幅下降，利潤銳減，也為大眾集團，甚至是德國汽車制造業“兩條腿走路”的經營模式敲響了警鐘——德國汽車制造業到目前為止始終一面全球布局、一面把高端產品和技術留在本土，這一模式被認為是德國汽車工業獲得成功的關鍵。[xii]

其次，德國政府在歐盟對中國電動車征稅問題上的調查、投票過程中令人玩味的態度，也體現了從全球化和自由貿易視角向地緣政治視角的轉變，只不過這種轉變中還留有一絲猶豫。中國無疑把歐盟的行為理解為地緣政治驅動，而且有違自己一再標榜的“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因為在沒有歐洲汽車制造企業出面指認中國電動車進口違規、德國汽車制造企業甚至高調反對的情況下，歐盟委員會主動出面啟動調查程序，而且據受調查的中國汽車制造企業非正式透露的消息，其調查程度居然細到了仔細詢問具體型號汽車電池生產配方的程度，目的十分可疑。

歐盟委員會指責中國政府為電動車制造企業提供補貼扭曲了市場，這與歐洲輸往中國的農產品所享受的歐盟補貼相比令人哭笑不得。歐盟委員會無論是想以此為借口為歐洲的汽車制造業贏得轉型的時間，還是想借此吸引中國企業帶著技術和產業鏈落地歐洲，所施行的都是貿易保護主義之實——請注意，“貿易保護主義”的說法也是借自德國輿論。而歐洲輿論在評論歐盟委員會對中國電動車征稅決定時，援引美國已經對中國電動車征收100%關稅作為例證，更是證明了中國的判斷，即歐盟已經把地緣政治競爭引入了貿易爭端。如此一來，歐盟在國際貿易爭端等國際事務中的可信度大打折扣。

德國汽車工業的尷尬未來

這么一來，德國汽車制造業的角色和位置無疑是尷尬的。在歐盟，德國汽車制造企業在歐盟對中國電動車征稅的過程中，發出了維護自由貿易和技術競爭的聲音；[xiii]在德國，德國汽車制造企業因為可能采取的關廠和裁員等措施面臨國內輿論壓倒性指責，其轉型的劇痛似乎僅僅有關企業自身；在中國，德國汽車制造企業作為曾經的“王者”，面臨巨大的轉型壓力和來自中國企業的競爭壓力。

德國的輿論和政策制定者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就是德國汽車制造企業試圖選擇的路徑，即堅守自由貿易和技術競爭，接受中國競爭者的挑戰，通過合作借鑒后者在某些領域擁有的領先優勢，在合適的政策環境下，努力做到“王者歸來”。

然而，德國的輿論環境、歐盟的政策轉向，會給德國汽車工業這個轉身的機會嗎？

（胡春春，上海外國語大學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別研究院“歐洲文明研究”特色研究生班負責人）

注釋：

[i] Isd/caf, VW schlie?t laut Betriebsrat mindestens drei Werke in Deutschland, 28.10.2024, https://www.zeit.de/wirtschaft/unternehmen/2024-10/vw-will-laut-betriebsrat-zehntausende-stellen-in-deutschland-abbauen.

[ii] irs, Wenn der Motor stottert, 24.09.2024, https://www.deutschlandfunk.de/autoindustrie-krise-staatliche-hilfen-100.html.

[iii] Thomas Puls, Die Automobilindustrie im Jahr 2024, IW-Report 38/2024, 22.09.2024.

[iv] Volkswagen Group, Strategie, https://www.volkswagen-group.com/de/strategie-15955; nk, Wie sich VW bis 2025 an die Spitze der Elektromobilit?t katapultieren will, 10.12.2021, https://www.stern.de/auto/e-mobilitaet/wie-sich-vw-bis-2025-an-die-spitze-der-elektromobilitaet-katapultieren-will-31408206.html.

[v] Mehr Fortschritt wagen, Bündnis für Freiheit, Gerechtigkeit und Nachhaltigkeit. Koalitionsvertrag 2021 – 2025 zwischen der Sozialdemokratischen Partei Deutschlands (SPD), BüNDNIS 90 / DIE GRüNEN und den Freien Demokraten (FDP), S. 27.

[vi] tagesschau, Wissing macht vor EU-Abstimmung Druck, 03.03.2023, https://www.tagesschau.de/wirtschaft/energie/verbrenner-wissing-eu-fuels-101.html; WISSING-Interview: CDU spielt beim Verbrenner-Aus ein falsches Spiel, 29.05.2024, https://www.fdp.de/pressemitteilung/wissing-interview-cdu-spielt-beim-verbrenner-aus-ein-falsches-spiel; Nils Metzger/Nathan Niedermeier, Wie Wissing das Verbrenner-Aus kippen will, 17.07.2024, https://www.zdf.de/nachrichten/politik/deutschland/wissing-verkehrsministerium-hvo-luksic-kampagne-verbrenner-100.html.

[vii] ADAC, Umweltbonus: Pl?tzliches Aus für die F?rderung von E-Autos, 11.01.2024, https://www.adac.de/rund-ums-fahrzeug/elektromobilitaet/elektroauto/foerderung-elektroautos/.

[viii] Carolin Hasse, China ist auf der überholspur, 17.07.2024, https://www.das-parlament.de/wirtschaft/verkehr/china-ist-auf-der-ueberholspur.

[ix] Florian Becker, 30.08.2024, Chinas E-Auto-Erfolg wirft unangenehme Fragen für Deutschland auf, https://www.focus.de/auto/news/spass-am-stromern-billig-strom-statt-verbotswahn-china-hat-die-bessere-elektroauto-psychologie_id_260258410.html.

[x] tagesschau, "Z?lle nicht als Strafe verstehen", 22.06.2024, https://www.tagesschau.de/wirtschaft/habeck-zoelle-e-autos-100.html.

[xi] European Commission - Press release, 29.10.2024, EU imposes duties on unfairly subsidised electric vehicles from China while discussions on price undertakings continue, IP/24/5589.

[xii] Thomas Puls, Die Automobilindustrie im Jahr 2024, IW-Report 38/2024, 22.09.2024.

[xiii] mkh/dpa, Deutsche Autobauer kritisieren Zollentscheidung der EU, 04.10.2024, https://www.spiegel.de/wirtschaft/unternehmen/handelsstreit-mit-china-deutsche-autobauer-kritisieren-zoll-entscheidung-der-eu-a-f3750bde-307d-481a-a19a-9d0477ea99a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