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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消失|省略號與逗號
對羅伯特·亞當斯這樣使用中畫幅和大畫幅相機拍照的攝影師而言,器材的選擇是個難以回避的問題。題材并不總是能夠解釋這類選擇。展示方式當然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底片上遼闊的場景印制成大尺寸的照片,能夠帶來更多視覺沖擊力,使得照片能在一定程度上模擬人們置身這類場景時體會到的被吞沒的感覺。但是損失也很明顯。攝影師并不總能用通感的方式來表現遼闊的地景,即使他想這樣做,也很少能夠成功。有些這樣的視覺媒介技術——比如360度全景相機,甚至VR——希望盡可能真實地模擬身臨其境的感受,但這些技術的實際成效,恐怕還不如一個說書的人。

伯紹德,科羅拉多州,1979年。羅伯特·亞當斯攝影
任何形式的經驗轉變成圖像并加以傳播,都意味著大范圍的壓縮與簡化。但畫畫、拍照與打電話的傳播機制很不相同。通信技術將一段語音信息(姑且稱作A)轉變成電子信號,通過通信線路傳輸后,再還原成語音信息(姑且稱作B),其間發生的意義變形,是同一性質的事物經由媒介傳遞后發生了量的減退。或者說,是電子編碼/解碼過程導致符號-意義通常對位出現的閾值發生了錯位。由此造成的誤解是可以并常常得到糾正的。這種誤解的性質,與兩個語言不通的人自說自話并根據自己的理解對對方做出回應時發生的誤解,全然不同。后者是個典型的翻譯問題。約翰·伯格說,畫家的工作是翻譯,攝影師的工作是引用,他顯然說錯了。畫家和攝影師面對的是同一種問題:他必須將一種經驗轉變成另一種經驗,或者把一種形式轉變成另一種形式,就像精通兩種語言的譯者所做的工作。

Charles, Vasa, Minnesota, 2002, Alex Soth
口語信息通過通信線路這種媒介時引起的意義損耗,或因為白噪音增加導致的意義漂移,不能等同于畫家或攝影師將他所看見的景象轉換成圖像時所進行的壓縮和簡化。有經驗的通話者聽到一段被噪音模糊的語音,都會移動到信號較強的地方,并要求對方再說一遍。但再有經驗的讀者,面對已經完成的畫作或照片,只好發揮自己的想象力。
任何形式的再現,都意味著想象必須發揮主導作用。畫畫或拍照都是通過視覺選擇機制賦予景觀以視角和框架。在此視角和框架之內,通過畫筆的筆觸或光化學/光電過程形成的所有痕跡,連帶它們所保存或傳遞的信息,都會被納入某種想象的框架加以解讀。所有圖像都帶有符號的性質,要理解它們,要靠圖像所處的符號-意義系統提供的現成解釋。哪怕畫家或攝影師想通過某種方式,去挑戰某些現成的解釋,也必須有一個可挑戰的對象或說圖式。
某些形式上的沖突,會進一步激發想象的發生。比如,視角廣闊的圖像被壓縮在較小的尺寸里,或景深極度清晰以至于無法從中辨認出焦點所在,那種身臨其境的愿望會被抑制,讀者的視覺焦點被迫集中在畫面以及畫面與空白相接的地方。這正是在書上看照片時經常發生的事情。在圖像被印刷邊界切斷的地方,想象力仍然執著而活躍地嘗試將圖像與其他意義背景聯系起來,以生成完整的敘事或解釋。
這也是攝影書與美術館迥然不同的地方。在美術館中,照片之間的關系如同省略號……一系列孤立的點。盡管足夠多的點仍然會產生整體意義,但觀看過程是斷斷續續的,觀看的視線一次又一次地被收回,投出,收回。任何一次收回與再次投出之間,觀看都可能被中止。實際上,這種中止時常發生,因為美術館的建筑空間中有太多吸引觀看視線的東西。它們分散了觀看者的注意力,讓他們被不相干的事物吸引。最終,展覽留給他的印象,只是一張或幾張視覺沖擊力最強的照片,有時僅僅是尺寸最大的照片,以及一種因為生理或精神疲勞而漂浮不定的心情。
在書中,每一張照片都像一個逗號,總是盡力延伸,似乎要突破印刷油墨甚至紙頁的物理限制。書中的照片,總在回應前面的照片,或召喚后面的照片。有些攝影師更愿意在美術館、博物館或畫廊中展示照片。即使這些照片在別的機緣下被印成書,他們還是想要勉強讓書頁如同明信片那樣,彼此孤立,以免照片上的信息不經意就連接成一張意義之網,從而違背構建一座紙上美術館的初衷。攝影書也像小說一樣,一旦脫離作者,進入流通,就有自己的命運。這種命運取決于照片和書與讀者的互動,而不是作者最初的設想。讀完一本影集或攝影書的速度通常很快。讀者會反復翻看照片,從頭到尾,或盯住其中某一張照片,再翻翻位于這張照片前后的照片,總之,他們積極用想象填補分布在照片之間的空白,希望將照片關聯起來,最好是能建構一個理解框架,將全部照片上的信息,以及對這些信息的解釋,連成一體。
中畫幅相機和大畫幅相機意味著攝影師在展示照片的方式上有更多選擇。羅伯特·亞當斯這樣的攝影師,和很多從新聞攝影轉向更慢和更富有思考性的工作方式的攝影師——如Alex Soth,都可以同時通過美術館/博物館/畫廊和攝影書的形式展示作品。這不僅意味著作為攝影師的收入結構的變化,也意味著他們可以自由出入兩個不同場域:一個場域面向收藏市場,這個場域有時也是藝術家進入學術世界的入口,另一個場域面向普通讀者——但不是報紙或雜志讀者,而是書籍讀者。這使得他們的作品可以更長久地在更大范圍內流通。對照片來說,書籍肯定是一種文化保值的手段,因為一旦印刷成書,照片就不得不面對專注得多的審視,并暴露出自己的不足。和其他地方一樣,在這里,風險和收益也是成正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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