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流｜上海四行倉庫及周邊的今昔

陳仲偉

2022-08-11 09:58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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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熱映的電影《八佰》再度把四行倉庫帶入人們的視野。電影中，四行倉庫面對的是喧囂的霓虹與醉生夢死的娛樂場所。

然而，歷史上的四行倉庫周邊，除了蘇州河，究竟都是些什么？電影里環抱四行倉庫的殘垣斷壁，原是一大片自發形成的菜市場，稱為“北市場”。北市場相對于上海老城廂的南市場得名；南市場因十六鋪碼頭而人來人往，北市場則因蘇州河而熙熙攘攘；四行倉庫距離蘇州河與黃浦江交匯處的外灘近約2公里，航運便利又靠近巨大的消費市場，這一帶蘇州河兩岸，密密麻麻都是貨運客運泊船碼頭，水運便利；在冷鏈運輸與冰箱還沒有普及的年代，蔬菜、水果銷售也要拼時間。由于靠近蘇州河，蘇南水鄉的蔬菜匯聚在四行倉庫周邊的碼頭；電影里蘇州河對岸夜夜笙歌的霓虹，原本是鐵器、煤、樹柴、竹木店鋪與堆棧。

根據《上海地方志-蔬菜商業志》記載，1920年代末，北蘇州路一帶出現鋼鐵市場、綢布染色和絲茶出口市場。老閘橋（今福建路橋，與四行倉庫隔2座橋）成為樹柴、竹木集散地,大統路、新民路有皮革鞋料市場。一·二八（1932年）、八·一三（1937年）日軍兩次入侵上海，對境地華界地區狂轟濫炸，米行（店）僅存27家。米市場等消失，菜攤大量流失。

上海大廈（原百老匯大廈）與黃浦江交匯處的河口，掛著旗幡廣告，發船往返平湖等周邊集鎮，太湖流域發達的水路和農業手工業相得益彰。雖然1908年、1909年，今日的京滬鐵路（南京至上海段）與滬杭鐵路相繼通車，卻不能有效與周邊鄉鎮的路網接駁，以及鄉人對新事物可能抱有恐懼和運輸成本等因素，因故依托蘇州河碼頭，面粉廠與菜市場比鄰，倉庫區與集市并立是商業自然發育的結果。

2020年夏，蘇州河上。澎湃新聞記者周平浪圖

其中，四行倉庫全稱“四行信托部滬分部倉庫”，是1931年興建的聯合倉庫。該建筑被用作金城、大陸、鹽業、中南四個銀行儲蓄會的堆棧，故稱“四行倉庫”。就四行倉庫而言，它恰在租界與華界邊界，華界一側的角落里，東側西藏路對面，南側河對岸都是租界，且斜對面的西藏路橋南堍，正是英商上海瓦斯公司的煤氣包，兩重因素使得日軍不太敢用重武器或者空襲。

蘇州河北側，四行倉庫與毗鄰的大陸銀行倉庫，東側的中國銀行倉庫與中國實業銀行倉庫，西側的交通銀行倉庫，福源?？靛X莊聯合倉庫等少量銀行倉庫與一橋之隔靠上游一點的榮氏家族福新面粉廠等在大片的市場，構成了這一帶蘇州河北的天際線，也是能夠成為謝晉元團依托抵抗的大型掩體的基礎。而其間散落的，則根據《上海地方志-蔬菜商業志》——“本市蔬菜批發市場由一戶戶私營蔬菜地貨行組成，企業規模不大，營業場地設施相當簡陋，大都為一二開間門面。市區南市場一般為木瓦結構，北市場一般是木板房，樓下為營業場所，樓上作為業主住房。營業場所只有帳臺、算盤、桿秤、籮筐、杠棒、鐵鉤、竹簽、籌碼等簡單工具?！边@個菜市場并不是社區型的菜市場，而主要是批發型的，大量零售商來這里將蔬菜販賣到全市尤其是北上海的各個角落，可以想見戰爭一來，菜市場商戶紛紛閉門歇業，通過渡船回鄉避難，或逃亡大后方。

四行倉庫南側蘇州河上的西藏路橋，曾被稱為“新垃圾橋”，源自這里菜市場興起后的垃圾碼頭，可以遙想當年菜市場的興旺帶來大量垃圾處理的需要。

真正被規劃作為菜市場，是淞滬抗戰三年后。1940年侵華日軍為保軍需蔬菜，在西藏路橋北堍建立中央市場(蔬菜北市場)，強迫菜農、蔬菜地貨行進場交易。

“二戰后, 僅恢復裕通路、交通路兩處馬路菜市場，米行發展迅速，米店、碾米廠以及其它糧食商店數超過戰前。北米市場興旺繁榮,為上海著名米市。光復路一帶有木行139家，北蘇州路(河南北路至浙江北路)恢復戰前鋼鐵市場。各種市場受市社會局及警察局管理?！?/p>

1947年上海行號圖四行倉庫及周邊。1947年的行號圖雖不能完全復原1937年四行倉庫周邊兩岸的情況，但從功能上，北岸以菜市場為主，南岸以煤鐵行號及其堆棧為主，不會有錯。

四行倉庫在1947年前后，還被宋慶齡創辦的中國福利基金會用作藏匿二戰后聯合國善后救濟總署提供給解放區的緊急戰略物資（如藥品等）。直到1947年的地圖上，四行倉庫周邊都是菜市場（舊稱地貨）。

四行倉庫1949年之后為上海商業局下屬企業所轄，“直到2014年恢復歷史風貌前，四行倉庫內是上海工業品批發市場的文化禮品批發市場，西墻（現紀念墻）那邊廣場上也遍布各種加建建筑，一點都看不出原來戰爭留下的痕跡。這個外立面當時的現狀跟歷史完全不一樣。”

在用作文化禮品批發市場前，四行倉庫還曾有不同的用途。從歷史圖片里看到，它曾作為春申江家具城（春申江家具城牌匾這一側準確來說當時是上海大陸銀行倉庫），那時的七層有一個保齡球館。四行倉庫原本只有五層，六七層系后來加建。更早的時候，它是上海市商業儲運公司的倉庫，后來合并到百聯集團（2003年由原上海市第一百貨集團、華聯集團、友誼集團、物資集團合并重組的大型國有商貿流通產業集團）。再往前追溯一直作為倉庫使用。

2020年因電影《八佰》火起來之后，四行倉庫原本的平靜一度被打破，人們來此敬煙敬酒，從中南海到二鍋頭，儼然把這里變成紅色的海洋?！栋税邸房煜掠硶r，趕在最后檔期，朋友看完電影，順道就去了四行倉庫。天氣好，前來獻花獻煙的群眾很多。他聽到旁邊一個爸爸給了他七八歲的女兒一包煙，說：去給英雄爺爺們敬煙！那小姑娘說了句：“爺爺，來兩根華子！”讓人忍俊不禁。

上海是中國為數不多有日本長期軍事占領區記憶的城市；始于1925年五卅運動針對日資企業鎮壓工人的罷工，駐軍位于虹口的公共租界內，并由1932年一·二八、1937年八·一三事變至1939年，虹口完全淪為日軍控制，盡管從來沒有法律意義上的“日租界”，這期間發生過多次激烈的日資企業罷工與抵抗侵略的戰斗。改革開放后，上海對日貨、日料、日漫與日劇等文化來者不拒，日企在華總部普遍選在上海，很難想象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這里發生過此起彼伏的“抵制日貨”等運動。人們并不會深究對謝晉元團英烈的祭祀與當下的日本文化有什么關系。這種態度構筑了歷史與現實之間淺淺的護城河，雖然民族主義動員不會輕易湊效，也消弭了對歷史進一步的思考與討論。

當年的四行倉庫戰斗，為首的謝晉元是廣東客家人，帶領著一幫收編的湖北兄弟們拼命在上海華界與租界的邊界堅守，來自全國各地的新移民在對岸搖旗吶喊，捐款捐物，乃至參軍入伍。共同體的情感，是靠戰爭打出來的。

如今北市場早已名不副實；不過四行倉庫依然是百聯的地盤。隨著上世紀末，蘇州河污染治理工程與蘇州河上路橋的修建，蘇州河的航運功能徹底廢止。而且，并沒有一條平行于蘇州河的地鐵線路（12號線僅有四站沿蘇州河）帶來人流。流失了客流與物流便利的北市場，如今的遺存僅有1983年建成的北市場小區、北士大酒店（由北市同音轉寫）和隸屬于酒店的北士中餐廳，以及西藏路文化禮品市場的空殼招牌位于四行倉庫的正北面。臨街的北士大酒店是一家只接受大陸客人的自稱“國有涉外酒店”，這在上海頗為不可思議。北市場小區如今因為住宅設計與使用老化，以工薪階層新移民與老住戶為主。

隨著蘇州河水閘與閘橋記憶的消失，四行倉庫及以北從閘北（意為“閘橋以北”）搖身一變成了靜安。循著《八佰》打卡的人們來了又走，熱鬧不過是一時的；口袋公園如今依然是阿姨們廣場舞的主陣地。如今蘇州河沿岸多是散步的老年人與健身跑的年輕人。

《八佰》上映期間，有本地出租車司機載我從四行倉庫經過——他很驕傲地講，墻上的彈孔還都是當年的，并做解釋，原本四行倉庫西側起了新樓，因此保護了原有墻體；不過，根據2014年四行倉庫修復計劃參與者、上海建筑設計研究院的四行倉庫修復團隊的建筑師游斯嘉回憶，這其實是秉持恢復歷史風貌的原則，專業修繕的結果。

“10月23日下午4時許，我們在西墻上鉆取了一個探洞。取下墻芯的一刻，陽光突然穿透進昏暗的室內，仿佛預示著將會有新的發現。局部去除西墻內側的抹灰層后，我們發現墻體有著青紅磚間砌的情形，這使設計團隊深受鼓舞，因為這極有可能是戰后修補的痕跡，說明炮彈洞口只是被掩藏了起來，并不是無跡可尋。于是我們和房測團隊溝通，請他們整體去除三個整跨的內墻抹灰。第二天，我們驚喜地發現，青磚的填補輪廓與歷史照片記錄的炮彈洞口完全吻合！西墻內局部去除抹灰層后，砌筑磚墻墻體現狀與歷史照片比對情況位置：四行倉庫五層西墻內南數第二整跨-第四整跨?！?/p>

“2015年6月，設計團隊在唐玉恩總工程師帶領下勘查四行倉庫西墻情況。設計的重心轉移到了如何展示西墻的戰爭痕跡上。設計團隊又對此進行了數輪方案比選，最終確定了完整展示1937年戰斗痕跡的方案。我們找了大量歷史照片去比對，以前它的外立面被涂了一層又一層，修繕了很多次，原來的裝飾線腳都已經沒有了?！?/p>

如今四行倉庫由上海四行倉庫抗戰紀念地晉元紀念廣場、四行倉庫紀念館（八百壯士英勇抗日事跡陳列室）、人民咖啡館，以及隸屬于上海四行倉庫的創意科技園區構成。而西藏北路東側原中國銀行倉庫也借用了四行倉庫的品牌，自稱“四行天地”。

Impact Hub，一家影響力投資與社會創新孵化器落地于四行倉庫的西側晉元路對面另一家被規劃為上海四行倉庫創意科技園區的歷史保護倉庫建筑里。倉庫東側，2019年7月，按照靜安區退役軍人管理局要求，在靜安區范圍內修建雙擁主題公園一座，綠地面積2624平方米。

雙擁公園，顧名思義，是用來宣傳雙擁政策的。公園入口銘牌、雙擁標志、文化廊架、宣傳牌等，都充分展現紅色雙擁文化。這里以遍栽“粉黛亂子草”知名。除了遛狗，這里也是廣場舞阿姨的另一處舞臺。

而東側西藏北路對面的中國實業銀行倉庫（JK1933）則搬來了一家舊書店“犀牛書店”，老板頗富收藏，民國版稀見書籍及電影海報，文房用品等琳瑯滿目；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開在了緊鄰四行天地北側。逐漸為這里帶來了一些文化氣息。

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位于1號圖標位置。

這一帶路名也頗有來歷。其中的國慶路、光復路并非1949年之后改名。1900至1904年修建光復路東段，原稱北蘇州路。1912年至1925年修筑西段，以1911年11月5日江蘇巡撫在蘇州發動光復運動（辛亥革命的一部分）命名，而當年東段改名東光復路，后統稱光復路。

國慶路于1914年至1915年間修筑，曾名為南川虹路，今道路名稱來自辛亥革命。20世紀80年代道路延伸。四行倉庫和西藏路橋位于國慶路西藏北路口。

而晉元路，同樣在民國初肇的1914-1915年間筑，初名滿洲路，與附近同時新辟的另外三條馬路漢中路、蒙古路、新疆路，以及租界的北西藏路，共同象征五族共和。1947年，上海市政府將四行倉庫旁的滿洲路，以抗日將領謝晉元名改名晉元路（晉元路東南角即四行倉庫），以資紀念。1964年更名為晉源路。1985年3月21日，復名為晉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