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八佰》上映后，位于蘇州河邊的四行倉庫因為曾是“八百壯士”據守的真實地點而幾乎在一夜之間成為網紅打卡點。在建筑的西面，1937年淞滬會戰遺留下來的永久的傷疤就在我們眼前。

2014年以前，四行倉庫內部還在作為“上工批”文化禮品批發市場使用，受損最嚴重的西墻在經歷戰事以后也曾被多次修補，空地上搭滿了后來加建的建筑。因此，在四行倉庫重新修復、紀念館開館以前，人們看不到這幢建筑的本來面目。

建筑師游斯嘉在2014年碩士畢業后加入了上海建筑設計研究院的四行倉庫修復團隊，團隊秉持原真性原則對整棟建筑進行了修繕設計，包括紀念館、辦公和餐飲等功能區。

近日，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在四行倉庫紀念館與游斯嘉就如何保護和修復建筑遺產進行了交流。以下是游斯嘉的自述。

用于存放貨物的四行倉庫

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有兩座倉庫，是1931到1935年之間先后建成的。西側是大陸、金城、鹽業和中南四個銀行聯合組成的四行信托部下轄的倉庫，而東側是大陸銀行倉庫。現在我們統一稱為四行倉庫，其實它是兩個毗鄰的倉庫，完全挨在一起。

四行信托部的字面意思，就是類似于一個保管庫，可能還有一點當鋪的性質，比如現在的抵押貸款單位，貸款人抵押的是物資。因此，它不是一個存錢的倉庫，而是一個貨運倉庫。

倉庫的設計，其實是為儲運這些貨物提供便利。比如房屋的結構，還有里面的貨運設施。當時，四行倉庫用兩部直升電梯來運貨，還有兩個緩坡的大樓梯，方便人力運輸。

它的房屋結構的設計跟1933老場坊很像，都是使用無梁樓蓋。現在的房子一般都有柱子、梁和板的結構，而它是沒有梁，直接靠柱子支撐的，通過一個放大的柱帽跟板，組成了一個房屋結構。沒有梁，就能方便把貨物堆放到最高。

其實在蘇州河沿岸，倉庫建筑是很普遍、大量的，但歷史的機緣選中了四行倉庫，就像開了一個閃光燈一樣，把它留在了歷史的記錄里。從這里往東，過西藏路橋之后，有中國銀行倉庫，再往西邊，包括現在的光三倉庫是福康、福源錢莊貨棧，還有交通銀行倉庫等等。

畢業那年，修復四行倉庫

我2014年從同濟大學碩士畢業，當時我恰好在上海建筑設計研究院實習，這也是我參加工作后參與的第一個項目，印象很深。

我開始參與四行倉庫的修復項目是在2014年的6月。當時，為了舉辦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的慶典活動，修復工程的時間非常緊，從設計、施工到建成，只有一年多的時間。

整個四行倉庫建筑的修繕設計由上海建筑設計研究院（簡稱上海院）承擔，包括建筑、結構、機電等專業都參與其中，設計總師是唐玉恩總工程師和鄒勛總工程師。上海院下面有一些專業設計所，還有一些專項的研究部門。

我們部門叫城市文化建筑設計研究中心，主要做的設計工作大概有三類，一類就是像四行倉庫這樣的文物建筑修繕，還有一類就是歷史建筑保護和再利用，第三類是一般既有建筑的更新和新建建筑。我們部門很多人都參與了這個項目。

設計團隊面對的第一個難題，就是西墻經過多次修補和粉刷，外表已看不出任何戰爭的痕跡。對西墻進行的紅外掃描無損勘查，也沒有更多的發現。因此設計團隊慎之又慎，在第一輪方案比選中，針對西墻可能的實際情況，最終做了四個方向的方案設計。在甄選過程中淘汰的方案，至少有十幾個。

2014年10月，現場全部清場完畢，進入正式勘探階段。10月23日下午4時許，我們在西墻上鉆取了一個探洞。取下墻芯的一刻，陽光突然穿透進昏暗的室內，仿佛預示著將會有新的發現。局部去除西墻內側的抹灰層后，我們發現墻體有著青紅磚間砌的情形，這使設計團隊深受鼓舞，因為這極有可能是戰后修補的痕跡，說明炮彈洞口只是被掩藏了起來，并不是無跡可尋。于是我們和房測團隊溝通，請他們整體去除三個整跨的內墻抹灰。第二天，我們驚喜地發現，青磚的填補輪廓與歷史照片記錄的炮彈洞口完全吻合！

2014年6月，四行倉庫外墻管線洞口。游斯嘉 攝

2014年10月，西墻取芯。 游斯嘉 攝

西墻內局部去除抹灰層后，砌筑磚墻墻體現狀與歷史照片比對情況位置：四行倉庫五層西墻內南數第二整跨- 第四整跨

2015年6月，設計團隊在唐玉恩總師帶領下勘查四行倉庫西墻情況。游斯嘉 攝

設計的重心轉移到了如何展示西墻的戰爭痕跡上。設計團隊又對此進行了數輪方案比選，最終確定了完整展示1937年戰斗痕跡的方案。西墻的故事，就讓它自己原原本本地述說吧。

四行倉庫修復前后相比，我覺得反差太大了。第一次來現場踏勘的時候，我對它不是很了解，只知道這是一個歷史建筑。還在營業的批發市場里的人，他們對西墻是否有實物留存也不清楚。當時給我的感覺是很亂，完全不像現在，有很肅穆的紀念館的感覺。在查了很多歷史資料后，我才發現，原來這里曾經有這么波瀾壯闊的事情發生。

1937年四行倉庫西墻損毀情況。圖片來源：閘北區史料館

2014年10月四行倉庫西墻情況。游斯嘉 攝

紀念館修復前的建筑功能和狀況

淞滬戰役后，四行倉庫經歷過很多次修繕。我們找了大量歷史照片去比對，以前它的外立面被涂了一層又一層，修繕了很多次，原來的裝飾線腳都已經沒有了。

在2014年恢復歷史風貌前，四行倉庫內是“上工批”文化禮品批發市場，西墻（現紀念墻）那邊廣場上也是各種加建建筑，一點都看不出原來戰爭留下的痕跡。這個外立面當時的現狀跟歷史完全不一樣。

在用作“上工批”文化禮品批發市場前，四行倉庫還有過蠻多用途。從歷史圖片里看到，它當過春申江家具城，那時七層是一個保齡球館。更早的時候，它是上海市商業儲運公司的倉庫，后來合并到了百聯集團。再往前一直是作為倉庫使用，可以一直追溯到它建成之時。

這棟樓原來是五層，后來加建了六層和七層。修復的方案是把七層完全拆掉，然后把六層的輪廓往里退進一圈，讓它不影響外立面原來的風貌。業主百聯集團也比較理解、支持，他們覺得要為歷史修繕服務，就把加建都拆除了。

現在大家能進入參觀的紀念館，其實只在四行倉庫西側的一到三層，其它的主要面積都是創意辦公用途，還有一些配套的餐飲面積。

四行倉庫使用情況，建筑頂部安裝“春申江家具城”廣告牌（1996 年加建保齡球館前）。圖片來源：中國歷史建筑保護網

四行倉庫使用情況，建筑外部安裝“春申江家具城”“龍族保齡球館”廣告牌（1996 年加建 7 層保齡球館后）。圖片來源：《回眸》

四行倉庫使用情況，立面設置“春申江家具”和“上工批”廣告牌（2009年）。圖片來源： 網絡

2015年9月，修繕后的西墻。邵峰 攝

對于當下歷史建筑保護和修復理念的一些探討

上海對優秀歷史建筑保護的定義，是只要存在30年以上的建筑都可以列為候選名單來評估，這在其他很多地方是做不到的。上海市優秀歷史建筑應該已經評到第五批了。

上海市的歷史建筑保護有不一樣的管理部門，文物建筑和優歷分別由上海市文物局和上海市歷保中心（包括他們各自的下轄部門）來管理。

從修繕歷史建筑的角度來說，因為我們是實際的參與者，所以我們接觸到很多工程上的現實問題，也會聽到各方的聲音。作為文物保護的設計者，我們肯定希望把這些歷史建筑留下來，但操作層面上還有很多其他問題，而我們設計者是希望能解決問題。

當然上海的管理部門其實也有很多管理辦法，比如說在老城區里，大概的原則是，如果開發商能夠保留一些沒有保護要求（比如非文保點、非優秀歷史建筑）的歷史建筑，政府可以給予一些政策上的優惠。其實政府也在想很多辦法鼓勵這些開發商去保護老建筑，這是一個很現實的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