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北溪二號觀察”系列文章第二篇，第一篇請見《北溪二號觀察一：短暫平衡的美歐俄，一本難念的生意經》

10月1日，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有限公司與匈牙利政府簽訂的為期15年的天然氣供給協議正式生效，俄羅斯將通過“土耳其溪”天然氣管道和歐洲東南部的輸氣管道向匈牙利輸送天然氣。這印證了觀察一的觀點，繼跨境波羅的海直抵德國的北溪二號管道之后，俄羅斯此次取路土耳其的天然氣輸氣協議，又一次繞開烏克蘭。烏克蘭政府第一時間強烈譴責，認為這是對其國家安全的威脅，稱匈牙利簽訂協議是“政治上和經濟上都不合理的決定”。俄羅斯為什么要繞開烏克蘭？產生了哪些問題和影響？各國圍繞天然氣的二次分配有哪些博弈？

來源：彭博社（Photo: Oliver Bunic / Bloomberg）

一、俄羅斯：繞開烏克蘭，重奪能源權

俄羅斯土地遼闊，自然資源豐富，石油、天然氣等能源儲量均居世界前列，一直以來都是能源出口大國。憑此，俄羅斯一方面可以增加財政收入，穩定國內經濟形勢，另一方面也可以增強對消費國的影響力，將能源作為其在外交談判和參與國際事務時的重要砝碼。盡管從儲藏量和出口量看，俄羅斯的能源實力都非常強，但這并不意味著俄羅斯擁有了同等的能源權力。因為，能源權力更多地強調一個國家通過掌握部分能源生產、流動、消費等環節而具有的對其他國家施加影響的能力。作為跨國貿易中的重要商品之一，能源的生產和消費具有分離性，這就必然導致它容易受到運輸途中第三方的掣肘。此時，供給國基于自身的能源實力所產生的實現國家利益和影響他國的能力，也勢必會分散出部分到第三方身上。

以天然氣為例，歐洲一直是俄羅斯重要的出口市場。從上個世紀開始，俄羅斯和歐洲之間相繼建成了許多跨國天然氣管道。這些管道經烏克蘭、白俄羅斯、土耳其、波蘭等國，將西伯利亞地區開采出的天然氣源源不斷地輸送至歐洲。以烏克蘭為代表的天然氣管道的過境國，不僅每年可以坐擁十幾億美元的過路費，更可以通過把控過境管道的開關，影響全球天然氣的二次分配，從而對天然氣供應國（俄羅斯）和天然氣消費國（西歐各國）都產生戰略牽制，提高自身在國際事務中的議價權，獲得一定的能源權力。在烏克蘭“橙色革命”之前，俄烏兩國還保持著睦鄰友好關系，但在尤先科（Viktor Yushchenko）上臺后，烏克蘭開始執行“親美傾歐”政策，與俄羅斯齟齬不斷，俄烏間多次發生“斗氣”事件。2014年烏克蘭危機后，俄烏關系惡化加劇，俄羅斯更是不遺余力地削弱烏克蘭地緣政治影響力。

盡管地理位置具有固定性，但是通過人為的干預和影響，往往能在一定程度上突破原先地理空間所帶來的局限性，塑造新的地理空間，從而改變地緣政治格局。俄羅斯一方面在陸路上取道土耳其進入歐洲，一方面嘗試橫跨波羅的海、黑海，在海底修建北溪天然氣管道。如此一來，俄羅斯在自己與天然氣消費國之間建立起新的天然氣輸送空間，將烏克蘭排除在外。烏克蘭喪失了過境國地位，由此獲得的能源權力也不復存在。可以看出，烏克蘭的能源權力經歷了一個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的過程，俄烏“斗氣”也反映出其能源權力的高度敏感性與脆弱性。一方面，俄羅斯對于管道的鋪設和使用有決定權，一旦俄羅斯改弦更張，烏克蘭的能源權力將迅速喪失；另一方面，烏克蘭經濟低迷、政治動蕩，在被俄踢開后很難再尋找到新的經濟增長點。這也表明過境國的能源權力穩定性較弱，一旦供給方和消費方尋求到更為有利的替代形式，能源過境國原先的能源權力就將消失殆盡。

二、美國：牽制俄羅斯，擴大能源權

盡管俄羅斯已探明的天然氣儲量比美國高，但美國目前天然氣年生產量卻要高于俄羅斯。上世紀70年代，美國即提出“能源獨立”目標，在國內常規天然氣消耗殆盡后，美國快速發展致密氣、頁巖氣等非常規天然氣。頁巖氣革命后，美國實現了能源自由，一躍成為天然氣凈出口國。至此，美國集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氣生產、消費、凈出口國于一身，實現了在國際能源貿易中角色和地位的反轉。在保障自身能源安全的同時，美國進一步強化了在國際能源領域的主導地位。歐盟是全球天然氣消費的重要市場，與美國關系緊密，加之對俄烏“斗氣”犯怵，自然成為美國天然氣的重要買家。藉此，美國掌握了對歐盟的部分能源權力，成為俄羅斯的強力競爭對手。歐盟對于能源的要求聚焦低價格和高穩定性，美俄兩國也在圍繞這兩點展開能源權力的爭奪。憑借低開采難度和管道運輸，俄羅斯天然氣具有成本優勢，但受俄烏關系影響，其供應穩定性較弱。而美國由于跨海運輸、頁巖氣開發成本高等因素，天然氣價格競爭力較弱。但因歐盟也希望擺脫對俄的能源依賴，美國出口到歐盟的天然氣數量近年來不斷增長。為進一步擴大能源權力，美國一直嘗試遏制俄羅斯天然氣的開發與出口。除利用烏克蘭進行牽制，美國還先后對俄羅斯LNG（液化天然氣）項目融資、技術裝備和船運等進行制裁。盡管如此，俄羅斯依然是歐洲最大的天然氣供應國。面對美國制裁，俄羅斯的亞馬爾LNG項目甚至提前投產出口歐洲。

來源：https://jpgazeta.ru/podderzhali-dostrojku-severnogo-potoka-2-75-nemczev/amp/

在上述背景下，北溪二號的修建無疑將對美國能源權力產生重大影響：烏克蘭過境國地位被削弱，地緣政治影響力降低，美國利用烏克蘭對俄羅斯進行戰略牽制的效果減弱。俄羅斯則可借此機會提升天然氣出口的穩定性，維護自身在歐洲的能源權力，同時與歐盟的經濟利益進一步綁定。這顯然不符合美國的利益訴求，特朗普政府也對北溪二號項目進行了制裁。拜登政府上臺后，急于拉攏德法等歐盟國家，修復跨大西洋伙伴關系。出于對德美關系的考慮，美國只能暫時放棄制裁。這表明在能源權力體系中，供應國的能源權力同樣受到需求國的牽制，在能源價格與供應穩定性不好時尤甚。

三、歐盟：左右兩為難，固守能源權

與俄羅斯基于能源供給獲得能源權力不同，歐盟能源權力的獲得主要基于自身的能源消費屬性。歐盟是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氣消費地區，在近年環境保護和能源轉型的驅動下，歐盟國家的天然氣需求一直呈現上漲態勢，北溪二號項目也應運而生。但在歐盟內部，各國對于北溪二號也并未達成一致意見。

來源：彭博社

歐盟在能源領域的三項重要原則和目標分別是市場化、能源安全和脫碳，然而在北溪二號的實施過程中，這三大原則往往互相矛盾，產生牽制。如果從市場化原則出發，俄羅斯的天然氣價格比美國的液化氣低20%-30%，是歐盟各國的成本最優選。但如果只考慮成本，支持修建北溪二號項目，一味購買俄羅斯天然氣，歐盟國家對其依賴程度會進一步加深，這顯然違背了提高歐盟自身能源安全這一準則。歐委會氣候行動和能源事務發言人蒂姆·麥克菲更是表示，北溪二號項目“不符合歐盟共同利益”，德國必須加快清潔能源建設，擺脫對俄羅斯天然氣的依賴。由此，歐盟內部因對三大原則的側重點不同，一直以來都未對北溪二號達成一致意見。美國之前也正是利用了這一點，對北溪二號項目加以制裁和干預。

從目前形勢看，德國新政府的態度對北溪二號的通氣至關重要。若德國完成組閣后，仍能堅決支持北溪二號，促使歐盟內部達成一致意見，那么北溪二號的前景仍比較樂觀。反之，若是德國新政府態度曖昧，歐盟內部分歧仍存，加之美國的外部干預，這條剛剛完工的管道恐怕將前途未卜了。

（作者：郝晨晨，北京大學區域與國別研究院2020級博士生。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與北京大學區域與國別研究院立場無關，文責自負。引用、轉載請標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處。）

[參考文獻]

[1] 許勤華.中國全球能源戰略:從能源實力到能源權力[J].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7(05):62-68.

[2]  余建華,孫霞.俄烏天然氣爭端反思[J].俄羅斯中亞東歐研究,2010(03):62-68.

[3]  中國國家能源局：http://www.nea.gov.cn/2013-08/27/c_132666723.htm

[4]  楊宇,于宏源,魯剛,王禮茂,趙媛,郝麗莎,任東明,方偉,安海忠,蔡國田.世界能源百年變局與國家能源安全[J].自然資源學報,2020,35(11):2803-2820.

[5]  陳希蒙. 德美落實“北溪二號”協議仍存變數[N]. 經濟日報,2021-07-31(004).

[6]  楊宇,何則.能源地緣政治與能源權力研究[J].地理科學進展,2021,40(03):524-540.

[7]  劉承良,王杰,杜德斌.中美能源權力的空間領域與均勢區演化[J].自然資源學報,2020,35(11):2596-2612.

[8]  富景筠,張中元.世界能源體系中俄羅斯的結構性權力與中俄能源合作[J].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16(02):50-62+156-157.

[9]  Ihor Moshenets, THE POLITICAL CONTESTATION OF NORD STREAM PROJECT: MULTIDIMENSIONAL ANALYSIS, Scientific Journal of Polonia University, Vol 45 No 2 (2021)

[10]  Caroline Kuzemko, Ideas, power and change: explaining EU–Russia energy relations, Journal of European Public Policy, 2014 Vol. 21, No. 1, 5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