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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丨李保田:電影和戲劇的本質不是流量,是人的靈魂
在網上搜“李保田”這個名字,出現頻率最高的鏈接有兩個。
一個是“74歲戲霸李保田獲金鷹終身成就獎”,點開這個視頻鏈接,李保田有些佝僂著背,從璀璨地舞臺走下來,向大家伸手致意,而臺下一眾當紅明星紛紛起身鼓掌,可謂是花團錦簇。
而另外一個鏈接中,李保田在一家商鋪的窗口買一份三塊錢的早點,截圖中,這位戴著帽子的老人臉上爬了不少老年斑,與尋常精打細算的老人無異。

在金鷹獎拿到了終身成就獎。

網上流傳的買早點片段。
李保田在1983年開啟演藝生涯,5年后就憑借《人鬼情》摘得電影金雞獎最佳男配,1992年憑借《葛老爺子》摘得電視劇飛天獎最佳男主,1993年又憑借《鳳凰琴》囊獲金雞、百花的最佳男主。在電影《過年》中,他和比他大18歲的趙麗蓉老師飾演夫妻,毫無違和感。而到了張藝謀電影《菊豆》中,李保田飾演懦弱的楊天青,與鞏俐飾演的菊豆偷情。他主演的古裝劇《神醫喜來樂》《宰相劉羅鍋》,也都是電視觀眾耳熟能詳的作品。
李保田熱愛自己作為演員的身份,但并沒被這個身份困住,他和普通人一樣在街上買早點,他熱愛、并投入相當大的精力繪畫,他也和大眾有著相似的憤懣,甚至一直保持著坦率與慎獨。
把目光從去年金鷹獎典禮上收回,再次聚焦到這位已經75歲的老人身上時,已倏忽過了大半年。李保田主演的電影《尋漢計》將在這個五一上映,澎湃新聞記者見到李保田時,他穿著一件因為磨損和陳舊,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外套,腮上貼著止痛貼聊解牙痛,坐久了再站起來稍顯費力,笑意很少,說話干脆爽利、常下論斷、有種無畏和睿智。

李保田。攝影 大福
在《尋漢計》中,李保田飾演王招(任素汐扮演)的姥爺,王招離婚后發現自己懷了前夫的孩子,然而在電影中的2016年,非婚生子女尚不能登記戶口,于是在電影的后半段,姥爺李保田也在積極幫助建言獻策,自然也造成了一些烏龍。
在專訪中,李保田告訴記者,自己最看重的是《尋漢計》這個故事中“老頭兒的自省意識”:“這個老頭很生動,關鍵是,他居然有自省意識,在知道自己做錯了以后最終肯向年輕人道歉,這是很不容易的。另外,他也很自立、不需要兒女幫忙,就是靠自己,這是一種挺好的狀態。”
這段話是在說角色,但也是在說自己,《尋漢計》中的姥爺煢煢孑立、踽踽獨行,生活中除了一個王招再沒有別的念想,而李保田本身的性格也是如此,他告訴記者:“我這個人性格比較孤僻,從小就是有點異類、不大聽話,也不合群。我很喜歡畫畫,但是我到今天都沒拜過老師學畫畫,我是很害羞的,也不善于跟人交往。我看上去親切是因為我可以對誰都很友好,但是我不會主動跟別人坐下來聊天,也不想聊天。”

《尋漢計》劇照
談起現在的生活,李保田說:“我一天就是三件事:讀書、畫畫、看片子,老三樣。我為了節省時間每天只吃一頓飯。早上5:00起床,晚上9:30躺下。二十四節氣,早晨5點相當于二十四節氣的驚蟄,所以那個時候起來是精神頭最好的。我早上起來喝點咖啡、吃點簡單的東西,工作到兩點。這一段時間都是在畫畫,已經干了兩年了。三件作品前前后后干了兩年了還沒畫完,但是已經接近勝利了,而且都是當代題材。”李保田稱寫字與畫畫是“雙管齊下”,“幾十年也沒拋棄過它們”。
【對話】
只有喜歡和認真對待,才有可能演好
澎湃新聞:先聊聊電影《尋漢計》,這個劇本你是什么時候看到的?
李保田:這個本子其實已經拍完兩年了,我是在2019年的年底看到的。當時我還嫌這個角色不夠有分量、不想演,后來再仔細看了看,他們又勸了我一下,說跟大家見個面吧。我就來演了。
澎湃新聞:你所說的“角色有分量”是指?
李保田:我覺得“有分量”,就是這個人物的精神性和角色對于觀賞者的吸引力。我覺得現在大家被弄得都不會寫戲了,尤其是不會寫人物了。只是用同一個模子,不斷地摳出不同的老頭、不同的年輕人和女人,只是換了不同的人來演,但演的都是一個東西。沒有缺點、甚至都是不會吃飯不會拉屎的人——有什么意思嗎?別說角色有分量了,都不是活人。
甚至真實的臉都找不著了,滿世界都是韓國臉,都以此變成了一個標準、變成了一個形象——你說還有什么意思?
澎湃新聞:所以你喜歡的是不落窠臼的、比較有故事性的人物?
李保田:比如我這幾天還拿到了兩個本子演老頭兒的,寫的都沒法兒看。現在基本上寫的老人,要么都是好爺爺好奶奶,要么都是壞爺爺壞奶奶,僅此而已。《尋漢計》里這個老人,能介入到孩子的婚姻、終身大事當中,而且幫倒忙,又回過頭來對自己的行為進行自省,這就是故事。他是有故事的,不是大眾臉,最起碼身上已經具備了個性化的老人形象。
澎湃新聞:在戲中你也有摔倒的情節,演這種橋段對你而言會是挑戰嗎?
李保田:不會,生活并不是每天都在激烈,生活是每天沒完沒了的小細節。我關注的是細節中的人,是人在細節中。
澎湃新聞:因為你平時也很喜歡畫畫,在劇里有一個情節是,姥爺帶了一根老人們自制的在公園地上寫字的那種海綿綁的毛筆,這是否跟你的生活有種呼應?
李保田:沒有。我生活中搞的東西是比較現代意識的,跟毛筆字無緣,但那是規定的一個老頭的健身細節。我喜歡的東西,并不是《尋漢計》里這個老頭喜歡的。所以老頭喜歡什么,我必須得去表現什么,我不能因為我喜歡什么,而讓老頭服從我,那不對。

《尋漢計》劇照,李保田、任素汐
澎湃新聞:但畢竟你跟這個老頭的閱歷、生活都有出入,是否需要去觀察或者體驗?
李保田:不需要。首先我自己就是老頭,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所謂的表演不是說你一定要經歷過,而是你可以把別人經歷的過程,用你的分析和訓練,把它變成自己的。就這么簡單,但這是長期訓練的過程。即便我沒有過過他那樣的生活,但我可以去分析,可以把他變成自己,然后在變成自己的過程當中,去體會這個跟你不同的老頭的可能性,然后再找出那種不同的表現。
一句話說就是:首先是把他化成自己,然后找自己和他的不同,再把他展現強化一下。
澎湃新聞:好像我們很容易在演員這個身份上,感到一種年齡和時間的錯亂感,比如會說:哎呀,這個明星都四十歲了,完全看不出來之類。我想這首先是因為演員總是扮演各種角色,其次也是許多演員都保養得當。但是演員另一方面也會失去一種和這個年齡應有的匹配和得當,而更強調“扮演”?
李保田:我覺得一個人任何一個年齡——不管男人女人——都有它的美和氣質,都要按照正常的年齡來過好自己的生活。強調自己年齡感的形象,恰恰是自然的形象。
我只會覺得,我什么年齡,演什么階段的角色,任何一個階段的角色,只要是我合適的、我喜歡的,我就一定會認真對待他。你只有喜歡和認真對待才有可能演好,我不是說喜歡加上認真對待就一定會演好,但是有可能演好。
澎湃新聞:在《尋漢計》中,也許大家感嘆最多的會是,“李保田老師也這么蒼老了”。
李保田:我很喜歡這種評價,因為他(她)覺得我很老了,跟我的實際年齡有差距,或者跟我的實際生活形象有差距,我就認為這就體現了我的創造。這是一種我的角色形象的勝利,這也是化妝師的勝利。我要是光說我的勝利,會有點無視化妝師的貢獻,應該把化妝師的貢獻也說出來,那小伙子挺棒的。
談起化妝,其實我最早在四十幾歲的時候,演八十幾歲的一個老人,叫葛老爺子,那時候開始,演戲經常要把胡須和頭發,用漂白劑漂白數次、數天,很痛苦。

《葛老爺子》,當時李保田四十多歲
頭發毀得很厲害,回不到原狀,每天都在掉,因為損傷得很厲害,我都能聽見頭發在啪啪斷裂的小聲音,很輕微,但是能聽見。從那個時候,我就開始損害自己的頭發,1991年到現在數次的損害,就是為了老人形象。在我們家幾個弟兄里邊,我的頭發是最稀少的——就是那樣毀的。

李保田。攝影 大福
澎湃新聞:我們知道中國的電影序列中,有很多很多的父親與老人的角色,比如在《過年》中也是對兒女一樣感到失望和無能為力,會有意地區別現實主義題材中的各種父親嗎?
李保田:首先還是要找差異。我這張臉永遠不會變,頂多是弄老一點,或者是企圖年輕一點,萬變不離其宗。你這個臉是不變的,變的是什么?是差異。差異就是不同,把它強化了,把它找著了,然后死下功夫的就一定是另一個。這個事情不簡單,但是它恰恰是有意思的。
電影和戲劇的本質,是人的靈魂
澎湃新聞:和你有對手戲的王子川和任素汐,你對他們的表演怎樣評價?
李保田:任素汐離開的時候,還流眼淚喊姥爺再見,這就感覺好像是真實的。我覺得他們都是不錯的演員,任素汐也是我們中戲畢業的,我們中戲還是很值得自豪的,不錯的人在一代一代地出來。
王子川是上戲的,王子川的話劇你應該看看,很有表現力。在子川身上體現了中國化的演員的個人訓練——我不敢說是楷模,最起碼是一種標尺。一個話劇演員在舞臺上的松弛、控制、肢體的表達能力,那是一個尺子。如果一個話劇員在舞臺上不能自如地運用自己的身體,當然不需要你翻跟頭,需要的是運用自如、有表現力。光自如還不行,在自如的前提下,要有一個表現力。就像肌肉松弛不是最終目的,肌肉松弛的目的是為了你不緊張,找到適合角色的精彩表達。

《尋漢計》劇照,王子川、任素汐
澎湃新聞:你覺得現在演戲,比以前更容易,還是更困難?你也知道現在的技術可能更加精致,電影已經變成一種工業。這片子要看它的檔期五一檔還是春節檔,有一些更復雜的外在因素。你怎么去看這種?
李保田:我不覺這是電影或者戲劇的本質。電影和戲劇的本質不是流量,不是花團錦簇,不是五光十色。電影和戲劇的本質是人的靈魂,是人和人的不同,是人的差異,這是將來要強化的。現在你走路走偏了,它有市場,正了未必有市場。但是正途永遠不是坦蕩的,不是不崎嶇的,旁枝末節的東西成為主流,那沒辦法,這就是世界。世界是要甩包袱的,不是讓你背包袱,但是思想恰恰是要不斷地把包袱往山上背,對不對?思考者的日子一定是不好過的,一定是艱難的,但大眾是愿意快樂和幸福的。快樂和幸福不一定跟思想沖突,但思想一定是沒有快樂和幸福的。
澎湃新聞:你是否會有某種憂慮,覺得像自己這一輩人逐漸淡去以后,電影這個行當就交給之后的人……
李保田:這個東西你甭說誰交給誰,沒有誰是手握著自己專有的利器,像華山論劍一樣互相交付的,那是小說,而且是武俠小說,沒有勁透了。時代是自然淘汰,該淘汰什么淘汰什么,但是淘汰不了的深刻的東西,受眾再少,也是一個時代的核、時代的魂。
在十幾億人里,有一百個人傳承,他們就是脊梁。這個東西沒法強求,也不需要強求。就像我不排斥郭德綱的相聲,他有時候挺好玩的,對不對?我也不排斥嚴肅的東西,我反反復復地、年年都看《教父》,年年都看某幾個片子,而且都不用看故事了,看看本身。甚至包括《這個殺手不太冷》,波特曼在咖啡廳的外面跟一個小男孩聊天抽煙,那是表演天才,那是發自內心的,不是教出來的。

《這個殺手不太冷》劇照
澎湃新聞:國內外有沒有你比較欣賞的,或者反復看他們作品的導演?
李保田:國內的我以前對某幾個人非常看重,但是我不說了。我對日本電影還能說一說,但是對韓國電影我沒話說,我買了藍光碟都不想看,我覺得很多東西本來應該屬于中國電影,藝術的第一是真,技巧都是在真的基礎上的發揚光大,所以說現在流量的東西,沒什么是真。
澎湃新聞:可以說《尋漢計》還是有一些關于女性主義的反思的,你是否會關注到比如女權等這種思潮?
李保田:我昨天還跟他們聊萊博維茨,大攝影家,她是德裔美國人,她照片的光影、布局、人物的姿態,到今天都是標尺。我覺得,現在很多的女權主義,已經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了。美國到現在變成了變性人可以當兵,如果這叫做性別革命和改良,真是讓人無法理解。
澎湃新聞:還有《尋漢計》中的孫女,甚至任素汐扮演的其他角色,很多都是道德上有瑕疵的,你怎樣看?
李保田:人物沒有瑕疵是不可能可愛的,所有的得獎電影、藝術含量高的,人物都是有瑕疵的,所以說錦上添花不是藝術,雪中送炭才是藝術。十全十美不是藝術,缺陷才是世界的本質。表現缺陷的目的不是欣賞缺陷,而是要改造缺陷。
我進中戲第一堂課開宗明義的宗旨就是,作為一個學導演的人,離開了學院,你終身的目的是要發現問題,你不是救世主要去解決問題,但一定要發現問題,表現問題。什么可愛?問題、問題中的人物,有問題人物的電影和藝術可愛。
澎湃新聞:你的回答都很擲地有聲。
李保田:幫助你們快速地了解我這個人,我這樣說話的目的是,讓你們知道我的基本狀態,如果我不真誠地告訴你們我是什么樣,你們會覺得我和現在的人一樣,全身上下都是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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