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擔頭看花|安迪:假如海沃德與錢默存有場對談
一
英國珍本書界的泰斗尼古拉斯·巴克(Nicolas Barker)在接受愷蒂的采訪時(《澎湃新聞·上海書評》2020年8月2日),提到英國藏書界的一位前輩奇人——約翰·海沃德(John Hayward),他是英國《藏書家》(The Book Collector)雜志的創辦者和首任主編。巴克說:海沃德是一位殘障人士,患有多發性硬化癥,非常痛苦的一種病癥。他是一位非常嚴謹、精細的學者和評論家,相當犀利、敏銳,大家對他的評論都非常敬畏。他坐著輪椅,行動不便,“我非常崇敬他,也很喜歡他”(愷蒂:《這個小時屬于你——英倫訪談》,商務印書館,2020年8月版,185頁)。

約翰·海沃德
巴克還介紹說,約翰·海沃德曾與T. S.艾略特在泰晤士河邊的卡萊爾公寓里同住多年,有人說海沃德對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的創作貢獻很大。
在林德爾·戈登的《T. S.艾略特傳:不完美的一生》(許小凡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1月版)中,有相當多的篇幅談到海沃德,他在艾略特生涯的后期扮演了顧問和室友的重要角色。書里是這樣介紹的:他是溫布爾登一個外科醫生的兒子,生于1905年,1922年從霍爾特的格雷沙姆寄宿學校獲劍橋國王學院獎學金。1923年入學時,他已經因為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癥導致的癱瘓而殘疾。他的同學們都認為他活不長了,但他到底戰勝了命運——用他機敏的談吐、明亮的眼神、音樂社團里渾厚的低音,以及一樣不可或缺的、惟妙惟肖模仿人物與噴氣火車的才能(259-260頁)。1927年畢業后,他定居倫敦,開始他作為職業作家、編輯、選集編注家、批評家和書志學家的生涯。艾略特三十年代初結識海沃德,因為同樣愛好福爾摩斯而成為朋友,一度過從甚密。二戰后的1946年初,他們搬到一個公寓合住,直到1957年1月艾略特秘密結婚不辭而別。
海沃德的熱衷交際,和艾略特的離群索居,形成強烈對比,海沃德以他們的公寓為中心,網羅著大西洋兩岸的文人墨客,他的訪客絡繹不絕,“海沃德就坐在客廳,從他的輪椅里半紐著身子面朝他的客人,凌駕在對方的世界之上,用氣勢壓過外面隱約的鸮鳴。從他的世界向外接連涌出各種斷語和諷刺,如果你不是那個不幸中招的人,就會從中感到無限樂趣。他的手常不停地摸索一支小煙卷,也總有辦法把它點著。‘他的雙眼一睜大,你就知道他又有一個惡毒又好笑的想法要不吐不快了’”(同上,466頁)。英國作家彼得·阿克羅伊德寫的《艾略特傳》里說海沃德是個“刻薄、饒舌、愛講色情故事的家伙。他是那種由于殘疾而被迫使其性能量向內心發展的男子,其內向的性能量采取心智激情的方式,在過分苛求的學術研究及溫和的好色中釋放出來”(劉長纓、張筱強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12月版,265頁)。
“〇〇七”的作者伊恩·弗萊明也愛好藏書,他在1950年搬到海沃德和艾略特合住的那個卡萊爾公寓的頂層,共同的愛好讓他們在1952年創辦了《藏書家》雜志,弗萊明是主要股權人,海沃德是主編。
弗萊明1964年去世,海沃德次年去世。海沃德去世后,1965年冬季號的《藏書家》刊發了一組回憶紀念文章,英美近二十位作者撰文回憶,包括作家格雷厄姆·格林,藏書家約翰·卡特(John Carter)、佩西·穆爾(P. H. Muir)等,尼古拉斯·巴克也寫了紀念文章。
格林在文中寫道,他在寫這篇文章時海沃德的形象仿佛在眼前,如果問他對某個泛泛之交的作家的看法,“他就把頭往后一仰,深吸一口氣,手抓銀質煙盒,像章魚的觸須那樣揮舞著左臂,一陣停頓,然后說出一個駭人聽聞的軼事——好笑,富有啟迪”。海沃德好客而尖刻,一個訪客走后,又一個訪客進來,前者都會不由自主地擔心:“他會怎么說我?”藏書家芒比(A. N. L. Munby)回憶說。
海沃德寫過一本《查理二世傳》(Charles II),編過《牛津十九世紀詩選》(Oxford Book of Nineteenth-Century Verse)、《企鵝英國詩選》(Penguin Book of English Verse),“企鵝叢書”中的多恩和赫里克詩選,以及斯威夫特和艾略特文集。還寫過一本僅五十幾頁的小冊子,Prose Literature Since 1939,這是介紹二戰中英國文化的一套叢書中的一種。
二
我是在孔夫子舊書網上淘到這本Prose Literature Since 1939原版小冊子的,紅色封面白色的字,1947年初版,品相甚好,只是封面上有些污漬。翻開書,書名頁作者名字下方有鋼筆小字:“林子清讀 1949,5,31.”原來是林子清先生的舊藏,他有在此處留名的習慣,多年前我在山東路外文舊書店淘到過一本梁遇春譯注的《英國詩歌選》,精裝本,北新書局1931年再版,書名頁的同樣位置有兩行鋼筆小字:“林子清讀 1950,6,1購于中州路舊書攤”。

Prose Literature Since 1939原版書影

Prose Literature Since 1939原版上的林子清簽名
林子清先生是上海師范大學英語系老師,我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有過交往。他是四十年代錢鍾書先生在暨南大學的學生,我約他寫了一篇《錢鍾書先生在暨大》,刊發在1990年11月24日的《文匯讀書周報》上。文章刊出前,我先在一張大紙上打了一份小樣,寄給錢先生請他審定。錢先生刪去了五分之一多,并在附信中說:“子清同志是忠厚老實人,對于暨南同事中的‘人際關系’實況,不甚看透,故把詹、李、方的話也刪掉了。”林先生原文中有這么一段:
有一次俞晶同學說,方光燾先生佩服錢先生的學問,新聞系助教童文沛告訴我,詹文滸(《四用英漢字典》的主編)佩服錢先生。葛傳椝先生也佩服錢先生,他編了一本《英文新字字典》,請錢先生寫評語,報上把這評語公布出來了。我旁聽李健吾先生的《歐美名著選讀》時,李先生在課堂上贊揚《圍城》,說錢先生真聰明,妙語連珠;并說錢先生寫這本書得到楊絳先生的幫助。孫貴定先生比錢先生大十八歲,曾在英國留學十年,得到愛丁堡大學的哲學博士和文學博士學位,又在歐洲考察一年,他很器重錢先生。有一次我在外文系辦公室里看到孫先生當面用英語贊揚錢先生,錢先生遜謝。郝楚同學告訴我,孫先生曾對他說,“錢先生比我聰明。”外文系同學的普遍看法是:孫先生的口語,錢先生的文采,堪稱二絕。像錢先生這樣一位得到學生敬愛、得到同行佩服的教授,卻并沒有得到以李壽雍為首的學校當政的特殊照顧。在當時的暨南,“官”逼“學”的現象是存在的。
錢先生把這一大段全部圈掉,并加旁批曰:“都似可刪,借人之口,所言亦非誠心,徒扯篇幅。我和孫先生絕少來往,他寓所和我鄰近,我只知道他公余只打牌。”孫貴定當時是暨南大學的外文系主任。
林先生文章里還有一段說:
錢先生不喜歡當時的美國電影,我有一次對他說我看了Lady Hamilton,他說他從來不看美國電影的。他對某些美國人寫的英文也有意見,有一次他對郭智石先生說,他看到一個美國人寫的英文,在不該用“of”的地方用了這個介詞,郭先生同意他的看法。
錢先生把這段也圈掉了,旁批曰:“亦無此事,至少在我的記憶里。”

錢鍾書先生在林子清文章校樣上的批改(局部)
另外還有一些刪去或修改的地方,我在回憶錢先生的文章里已經介紹了,這里不多引述了。
三
錢鍾書先生是在1946年夏,應暨南大學文學院長劉大杰之邀,擔任外文系教授的。差不多同時,他還擔任英國文化委員會中國地區(British Council in China)的顧問。海沃德的這本Prose Literature Since 1939就是這個委員會策劃出版的“英國文化叢書”(The Arts In Britain)的一種。當年商務印書館翻譯出版了十二種,錢先生是這套叢書的編委,而海沃德這本的譯者,正是楊絳先生。
《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散文作品》,約翰·黑瓦德著,楊絳譯,商務印書館,民國三十七年九月初版。書前列有“英國文化叢書委員會”的人員名單:朱經農、林超、錢鍾書、蕭乾、G. Hedley、H. McAleavy,據吳學昭在《聽楊絳談往事》介紹,賀德立(G. Hedley)是英國文化委員會主任;朱經農是商務印書館總經理兼光華大學校長,這套書的總序就是他寫的;林超是留英地理學家(三聯書店,2008年10月版,212頁)。

楊絳譯《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散文作品》

“英國文化叢書委員會”的人員名單
委員會名單下面是十二種書名、作者和譯者名,《聽楊絳談往事》中已全部轉引,這里只提幾位譯者,均為一時之選:《現代科學發明談》譯者任鴻雋,《英國大學》譯者張芝聯,《英國繪畫》譯者傅雷,《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詩》譯者邵洵美,《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小說》譯者全增嘏,《一九三九年以來電影》譯者張駿祥……
《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散文作品》譯成中文也只有六十一頁,包括十多頁照片、十多頁參考書目。據吳學昭介紹,楊先生在翻譯這本小冊子里提到的書名或篇名時,“為避免錯誤,常向鍾書和他的英國朋友、也是叢書委員的麥克里維請教。例如牛津學者所著《魔鬼通信》(The Screwtape Letters)的書名,就是聽麥克里維講述書評原作的內容后譯出的”。《魔鬼通信》作者C. S. Lewis,就是《納尼亞傳奇》的作者,《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第四冊中有此書筆記(411-415頁),應該就是這個時候讀的。吳學昭書里說,楊先生的譯著出版后,錢先生補充了一則詳盡的注,說《魔鬼通信》“共信三十一封。Screwtape乃寫信魔鬼之名,收信之魔鬼名Wormwood,皆‘地府’(The Lowerarchy)(一〇二頁)大魔鬼手上之‘特務’,引誘世人背叛上帝者。二人之關系,于私為舅甥或叔侄,于公為‘引誘部長’與下屬(二四頁)”。吳先生說:“因該書后來未再版,鍾書的這則注解迄今只留在楊絳僅存的本子上。”(《聽楊絳談往事》,214頁)
《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散文作品》中譯本出版時,林子清先生已在暨南大學外文系當助教,與錢先生接觸較多,一定聽錢先生介紹過海沃德的這本書,應該也會去讀楊先生的譯本。第二年,他讀到了原著。
再過七十多年,這本書被我淘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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