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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聲地圖|工作坊回顧(下):視障人士也向往獨立生活
在“你拍一,我拍一:跟隨視障人士體驗回聲和城市空間”工作坊回顧(上)中,我們回顧了盲杖在視障者生活中除觸覺以外還有很大一部分聽覺的作用,而健視者以聽覺來感知附近也是認識自己所熟悉的城市的另一種方法;也提出了城市設計和建設者為視障者(包括所有殘障人士)正常出行可以納入更多聽覺、觸覺上的考量。在下篇中,我們將發布更多健視與視障參與者的“回聲”。回聲征集將持續至3月14日,歡迎在截止日期前提交,獲選回聲將發布在稍后上線的回聲地圖中。
視障人士獨立出行的大考:一則播客
(王越洲,“城記播客”主播)
行走過程中,小倪基本不用手去觸碰東西。他說因為那樣會很危險,不知道將會觸碰到的是什么,盲杖就是他們手的延伸。
根據他的觀察,視障孩子在家庭里一般會得到更多的關注和溺愛,最終出于家里人不放心等原因,不少視障者可能一直也學不會獨立行走和生活。但他覺得,視障者最終還是需要學會獨自面對生活,“比如和女朋友約會,你肯定不希望有個人帶你去。”
他曾參與過視障者獨立行走培訓項目,最后大考的考題是從東方明珠出發,乘坐除地鐵以外的公共交通去往上海動物園。那次測試中,東方明珠前的大廣場帶給他無邊的恐懼和陌生,他費了一番力氣,才從這片沒有參考物(視障人士用以判斷自身所處環境的觸覺或聽覺標志物,如路沿、電線桿、信號聲、廣播聲等——編注)的廣場上慢慢來到東昌路輪渡站。在金陵東路等公交時,他需要問人或者開著導航軟件才能獲知公交的到站信息。了解他的經歷后我想,城市中如何用一些既不打擾到大眾,又兼顧到視障者需求的方式給予他們必要的指引和信息提示?

倪冬暉閱讀銘牌上的盲文。 王越洲 圖
在蘇州河貫通后,部分沿岸河堤裝上了兩岸歷史建筑的介紹銘牌,有中英文和盲文幾種形式。我們邀請小倪過來讀一下盲文,他卻讀得不是那么順暢。他坦言,進大學之后逐步和社會接觸,真正能用到盲文的場合越來越少。大學基本沒有盲文版教材,“看書”的話一般是掃成電子書之后用讀屏軟件“看”。在微信上,小倪也不喜歡對方發語音,而是用讀屏軟件自己調整速度來“讀”微信。他現在寫論文要做表格,不會因為自己是視障者就可以不做,他也不希望老師降低對他的要求。
這些還是蠻出乎我意料的。過去我對視障者等弱勢群體的想象和共情,往往是他們需要幫助或者我們需要為他們創造一個“溫室”,他們可以在里面安全、快樂地生活下去。但事實上,他們中也有像倪冬暉這樣的強者,他們需要的不僅僅是基礎保障型的無障礙設計,而是需要把他們一視同仁,給他們更多機會去展示和提升自己。
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做一些事
(王倚天,美術館工作者)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視障群體,一開始我是非常緊張的,說話也小心翼翼。搭檔的女孩曉萌非常活潑健談,態度也非常開放,我也逐漸放松下來。有了這一次的經驗,我對視障人群的態度會轉變蠻大的,從遠遠旁觀感到有心無力,到敢于走近去傾聽和了解,也希望能盡自己的努力做更多去幫助到他們。
那天知曉河堤上有盲文,但是視障群體們對此一無所知(附近沒有聲音或物件提示他們這里有盲文,他們便不會停下來),令人唏噓。但是又覺得這一類事件非常常態,因為整個社會環境就是這樣,特殊人群在社會中就像一群隱形人。和國外相比,我們在這方面無論是意識上,還是基礎設施都太過于缺失,也缺少引領的力量。如果這種意識可以盡早覺醒并帶動,那么這個群體(實際上并非少數)的生活和心態會非常的不一樣,他們也一定會比現在有更幸福的人生。
我作為藝術行業從業者也會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為他們做一些實事,讓美術館更具有可及性,也會在藝術導覽和活動方面設置更合適他們的方式以及形式。希望類似今天這種活動,特別是普通人可以有機會了解特殊人群的形式,會越來越多。
開始擁有“視障人群潛在的、正常的需要”這種意識很重要
(袁菁,城市研究者、編輯)
多年以前,在上班固定路線的公車上,我兩次遇到同一位視障先生。第一次,他下車之后準備過馬路,我問他,要不要一起過馬路。他很自然且主動把胳膊伸給我。一個禮拜后,同一個時間,再次遇到他。我一開口,他沒有一秒鐘猶豫立刻說:你還是上次那個小姑娘吧。他當時戴著黑墨鏡,但他本質上是“看”到了。在這一刻,耳朵就是眼睛,且非常銳利。畢竟,有時,有些人能看見臉,卻無法分辨,近乎“臉盲癥”。我問他,您怎么又在這里啊?他說,上個禮拜我來這里拜訪老朋友,出門時,下雨了,我沒帶傘。這周,我是來還傘的。他手里提著一把黑色長柄傘,道別后,我看著他信步走向那個社區。
新世界,有時是“恐怖的”。比如走路時,走著走著,走到一片四邊不挨著的空曠中。此時,視障輔具并不是在行走中校正路線的唯一工具。失敗后站在黑暗中且忍受恐懼才是。
我想起了一部《失明癥漫記》的小說。如果一個國家的頂層設計者和普通人染上了這種“失明癥”的幾率變大,這座城市的無障礙設施建設和對“視障”的認識和共情,會比今天變得更好嗎?

2月28日,工作坊戶外體驗途中。 王越洲 圖
盡管早知道我在哪里行走,但“蘇州河靜安段”的含義因為閉眼走路而全部取消。行走時,我無法明確意識到我在哪里,在哪個行政的轄區,甚至在蘇州河邊,這一切都是不那么重要的。我擁有的只是一片由身體帶動進入的、不確定的空間本身。
閉眼行走,收獲的是空間經驗中的互動,在某一段的沿河堤岸上,我手持輔具,不斷探路。清冷之中,聞到了一些熟悉的植物香味。我道:好香啊。薇薇(同組的視障朋友)說,對啊,那邊有一片花園,還挺美的。(清脆的銀鈴一笑)當我說起蘇州河原本豐富的聲景(那背后有豐富的社會性,貿易物流、階層群體、居住方式),薇薇在旁邊“哦,是這樣”,聲音拉長,代表著她也在想象。
高山老師說,沒有回聲的聲音,幾乎沒法聽。喜歡這句哲學性的話語。也許還可以邀請不同領域的人來體驗、思考視障群體。各個領域里面的人開始擁有這種“視障人群的潛在的、正常的需要”的意識是很重要的。比如那位博物館工作者對于工作的一些反思令人印象深刻。
視覺缺席的時候,激活了更多的觸覺感受
(庾凱,戲劇工作者)
我在“回聲工作坊”活動中開啟及更新的幾個認知:
聲音:我們組的導師大哥是一位視障人士,他用盲杖觸碰到一處地面時,說:這里很干。看著才下過雨的地面,我很詫異。大哥解釋是因為這里沒什么回聲。原來他在用觸覺描述聲音的質感。真的很妙!
回聲:盲杖敲擊著地面,發出的聲音不斷地撞上不同高度和密度的建筑物,再反射回來。閉上眼睛,幾乎所有的聲音都能轉化成形象——聲音在樓群中像桌球那樣彈動著發出洗撲克牌的聲音、鳥群扇動翅膀的聲音、遠處施工的錘擊聲在兩岸游走著捉迷藏……
盲杖:伸長的手指,具備了手指的動作與功能,包括:敲、彈、劃拉、蹭、界定、指向、測試深淺……在路上,它活了。
感覺:與其說在視覺缺席的時候,聽覺占據了主導地位,不如說激活了更多的觸覺感受。
位置:大哥的聽覺異常敏感,如同細小的篦子,可以迅速梳理并抓住稍縱即逝的回聲信息。他時刻校調著自己在當下空間中和周圍物體的關系,從中尋找前行的可能性,以及生存安全。
貌似擁有視覺優勢的我卻對變化多端的聲音非常遲鈍,平日里慣常的狀態像裹在一層感知的迷霧中而不自知,肯定也忽視了和身邊事物之間無數的聯系吧。
行走:關閉慣常使用的視覺主導,身處未知中的行走具有無窮的詩意。
從聽覺出發去感知,仿佛步入了新的世界
(清漣,自稱是一位“拼命三娘”)
回聲地圖的活動給我最大的感觸是從聽覺出發去感知,仿佛步入了新的世界。
由于充分調動了聽力,我們小組在蘇州河畔漫步時,駐足于一扇傳來的悠揚古典樂聲的門洞。靜聽片刻,抬頭觀察,并與視障伙伴分享眼前那座類似凱旋門的拱形建筑的細節、內壁上若隱若現的文字,以及圍墻的盡頭是一座三層的洋樓,門前還有保安。組員們猜測估計是某會所或是餐廳,為此我還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要捕捉空氣中的食物芳香。事后通過搜索了解到,這是被譽為“上海工商業搖籃”的上海總商會門樓的舊址。

原上海總商會的拱形大門 華僑城當代藝術中心上海館 圖
大樓狹窄的縫隙間/天空變成河流
(Nek,寫作者)
人最容易受騙的器官
是手指嗎?
是耳朵嗎?
是鼻子嗎?
是舌頭嗎?
那么長,那么滑,豆腐一樣滑
不銹鋼扶手結束了
突然又有四級臺階
我拿盲杖的手勢
和拿球拍 一樣
左邊女孩的聲音從左邊傳來
右邊女孩的聲音從右邊傳來
其他人的聲音都從右肩后上方兩米處傳來
每個人說完后的掌聲從正前方傳來
窸窸窣窣的響動是
石墨粉刮在再生紙上的聲音
筆桿旋轉60度
聲音和筆畫同時變細
送給哺乳綱翼手目動物天空的聲吶
送給哺乳綱鯨目動物大海的聲吶
送給哺乳綱靈長目動物大地的聲吶
加油啊!哺乳動物!
兩歲半時她學會了通過自己制造的“咔嗒”聲的回聲判斷物體的位置和體積
詳情訪問 www.anderes-sehen.de

盲杖在橋洞內相遇 澎湃新聞記者 沈健文 圖
如同子彈擊中靶面的“嗒”之后
緊接著悄悄撲上來的是“嗚”
嗒嗚,嗒嗚,嗒嗚!
可怕是可怕,倒也無所謂
扛住“嗒”就得了
長長的“嗚”(像長崎的鐘鳴)耳不可及的波紋
指著人類都不存在的方向
用盡全力喊出來就像同一個詞
help, hope
孩子們在游泳池里的嬉鬧聲
像循環播放的磁帶
聽到一個聲音就在腦子里畫一個圖案
覺得好看就錄下來
PERSONA
聽聽這個
男人搬起一個土塊丟進河里
讓我想起
咕咚來了
大樓狹窄的縫隙間,天空變成河流
把一個聲音拋進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個回聲彈遠了
輕快的水漂
此次工作坊的戶外體驗路段位于新鋪設的蘇州河步道靜安段,去年參與過“沿蘇州河而行”的部分漫步者也來“故地重游”,并通過問卷進行了反饋。

2月28日,“你拍一,我拍一”工作坊中,參與者btr準備憑借盲杖的幫助登上江西路橋。 澎湃新聞記者 沈健文 圖
池勉:沒有。
btr:沒有。
錢玲燕:之前基本沒怎么接觸過視障人士。
劉免:沒有接觸過。
這次的工作坊經歷有沒有打開你的新世界?
池勉:有打開新世界的一角。其實對于視障朋友有很多好奇,尤其是他們平時如何出行,如何使用一些在明眼人看來都很不友好的城市公共設施。
btr:第一次學習使用了盲杖:原來用盲杖走800米手腕已經很累了!
錢玲燕:用耳朵體驗空間的感覺很神奇。
劉免:仿佛學會了一種新的技能,對于除了視力之外的其他感官(聽覺和觸覺)有了更深的理解。
參加了工作坊以后,有沒有想為視障朋友對這座城市的設計者、執政者說些什么?
池勉:希望設計者、執政者們也能多去參加類似昨天的活動,真正去體驗視障者的生活,才能更好地“站在別人的鞋子里”去設計和管理吧。
btr:紅綠燈如果設計成像香港那樣的,通過不同聲音暗示是紅燈還是綠燈那種,對于視障者而言就更友好了。
錢玲燕:城市設計應該更多的考慮到不同人士的需求,不僅僅是視障,也包括聽障、幼兒、殘障人士等,因為不同的人群對空間的認識和體驗非常不一樣。
劉免:減少一些雞肋的設計,比如“斷頭”的盲道,或者沿河景觀介紹牌上的盲文;增加一些真正能夠幫助視障人群的設施,比如紅綠燈的語音提示。
蘇州河靜安段濱河空間給你的整體感受怎么樣?閉上眼睛和睜著眼睛的感受有什么不同?
池勉:昨天的那一段蘇州河給我的感覺是“嶄新”,一種“家具剛上了油漆還沒有盤出包漿”的嶄新感,肯定是好的,但更期待隨著時光流逝,新造景觀和環境更加融合。睜著眼睛就是普通的行走,關注周圍環境,是一種“無我”的狀態。閉上眼睛更專注自己的腳步,能清楚感知到“自己”。
btr:在收到朋友拍的我用盲杖走路的照片后,驚訝地發現這是記憶里根本沒有的東西——原來記憶多么依賴視覺,而不是靠聽覺來定位記憶的。
錢玲燕:整體感覺步道很舒適,綠化較多,閉著眼睛感覺到更廣闊的空間。
劉免:整體覺得還是比較安靜休閑的。閉眼睛的時候會更專注在走路這件事情上,在平地比較順利,上連續的臺階會擔心,也不能很好地控制盲杖。睜開眼睛的時候會有更多的精力去欣賞河岸的景色,觀察植物和過往的行人。
視障朋友也通過問卷給了我們一些“回聲”。

兩組工作坊體驗者在橋邊相遇。 澎湃新聞記者 沈健文 圖
你平時經常散步的地方有哪些?
風信子:家周邊公園的步道。
笑看人生:一般在家附近的道路,或者學校附近的道路。
玉血劍俠:公園、園區。
木圭:工人新村小區、市民公園。
這次工作坊行走了蘇州河靜安段的濱河空間,往后你愿意不時來到這里散步或游玩嗎?
風信子:有機會會再去仔細感受蘇州河那一段的歷史。
笑看人生:其實是可以的,但是太遠了。距離我家太遠了。
玉血劍俠:愿意。
木圭:十分愿意。
你對昨天行走的這一段路的市政或規劃方面有什么建議?
風信子:可以在紅綠燈路口設置語音提示音。
笑看人生:這段路盲道的覆蓋還是少了一點,可以增加一點盲道。
玉血劍俠:一些盲文、文字介紹、路標等,可以(通過聲音或更多提示)讓視障者發現。
木圭:是否可以增加多些綠植草坪,響應遛狗市民需求。
對你來說,自然和城市中的回聲有什么區別?
風信子:城市中的回聲更加多元,也有更多的含義。
笑看人生:我認為應該是聲音的來源不一樣,但是對于我們在行走的過程中都是有幫助的。
玉血劍俠:自然的(回聲)豐富、純粹,城市(回聲)的包容、隱秘,也有交融。
木圭:回聲在我的認知里,確實是個自然概念。鳥叫、山谷間的風與生物的相互叫囂好像才是組成回聲的成分。在城市里,似乎只有噪音。如果要說它們的區別,可能是自然界的回聲是不需要去發現的,城市中的回聲是向往浪漫的人對自然界的呼喊吧!

回聲地圖——聲音暨影像線上征集
策劃組
朱紀蓉、沈健文、袁璟
顧問
殷漪、王婧、施瀚濤、Terence LLoren、Beat H?chler、Christian Zehnder
發起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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