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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這個原住民村實行文化自治,仍是西班牙人來美洲前的模樣
金文馳
在美國新墨西哥州北部,坐落著一座名為“陶斯(Taos)”的小城,而小城的東北郊,有一原住民聚落,人稱“陶斯印第安村(Taos Pueblo)”。
村子不大,來頭卻不小。這一始建于13世紀末到14世紀初的小村子,是目前美國境內持續居住時間最長的聚落之一,至今仍頑強地保留著西班牙人抵達美洲之前的風貌。極具特色的泥坯房如積木般搭到了四五層高,室外窩頭狀的土爐中烤制著面點。

最初的圣杰羅尼莫教堂僅剩一座鐘樓存世
村中至今仍沒有通電,也沒有自來水,時光在這里仿佛凝固。西班牙人帶來的天主教并沒有完全吞噬這里的傳統宗教,兩者如今和諧共存,并行不悖。
1992年, 活化石般的陶斯印第安村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雪后入村
從新墨西哥州小鎮查馬(Chama)去陶斯印第安村,路途可稱得上艱險。這一地區剛被一場暴風雪掃蕩,美國64號公路要翻越一座大山,一些路段完全被雪覆蓋,別說地上的標記線,就連路沿都看不見。
我們的車恰好是雪后首輛駛上此路的車,只好估摸著靠路中間摸索前行。這種情況我還是頭一次遇到,短短150公里的路程開了一整個上午。
下得山來,地勢一下變得極平坦。猛然間,一座大型鐵架拱橋飛跨在一道“地縫”般的峽谷上,這便是格蘭德河(Rio Grande)峽谷,它深陷在這小平原中,站在172米高的橋上俯瞰,令人目眩。陶斯印第安村就坐落在格蘭德河的一條小支流旁。

發源于藍湖的紅柳溪橫穿整個村落,將村落分為南北兩部分。
進村才發現,這里的公路還是土路,雪后,泥水四溢,幾只狗無人照看。在路上游蕩,這樣的農業社會景象簡直不像是在美國。
也難怪,這個小村子坐落在陶斯原住民保留地中,整個保留地面積約384平方千米,人口約4500人,實行自治,儼然國中之國。

高達四層的“北屋”,是村落中最具代表性的建筑群。

墻體外部用黏土混合草莖涂抹平整,這一維護性工作每年都得做。
整個村落的核心部分為不規則的五邊形,被土墻圍合,墻內就屬于世界遺產地范圍。既然由當地人自治,門票價格也由他們制訂,每人需支付16美元。
隨票附一導覽小冊子,封面最下方的一行字雖有夸張之嫌,但也不是沒有道理:“首個活著的世界遺產”。
在村外停好車,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來到了村子中心的廣場上,一只游蕩的狗友好地跟著我們。順著耀眼的陽光向北望去,遠處的基督圣血山(Sangre de Cristo Mountains)白雪皚皚,云霧沿山腰升騰。眼前是高達四層的土色北屋(North House),如堡壘般屹立在白雪、白云、白山和藍天之間,極為醒目,仿佛是這個世界的中心。
這些房屋全由土磚筑成,墻壁厚達數十厘米,外墻用混著草莖的稀泥涂抹平整。屋頂由幾根樹干平放而成,其間再架以較小的樹枝,最后敷上黏土,夯實成平整的屋頂。
我們今日所見的景象和約五百年前西班牙人初到此地時沒有太大變化,最明顯的不同就是如今的建筑安裝了門窗。傳統的陶斯建筑注重防御性,建筑四壁都沒有門窗,人們要借助梯子爬上屋頂,再通過開在屋頂的天窗進出。
雪后初霽,幾位膚色紅黑的陶斯漢子在屋頂上用塑料鏟除著雪,白雪“噗噗”地被拋到地上。這樣一來可以減輕屋頂負荷,二來可以避免浸濕屋頂。這些如積木般組合在一起的屋子上升起縷縷青煙,冷冽的空氣中不時飄來燒松柏的清芳。
兩種宗教:一顯一隱
每隔半小時,一位村民便會以導游身份帶游客參觀聚落。一看已過十二點半,我們一路小跑,來到廣場西南側,終于在圣杰羅尼莫教堂(San Geronimo Church)前追上了一位導游。教堂前的院落被一溜半人高的土墻圍抱,墻正中升高,并設了一道門,門頂上有一十字架。這座教堂僅兩層樓高,兩側各有一小鐘樓。整座教堂的外形是西式的,但建筑技藝是本土的。
我不由想到高文·亞歷山大·貝利(Gauvin Alexander Bailey)在《殖民地時期的拉丁美洲藝術》中提出的一個觀點:論原住民建筑技藝在教堂中的應用,拉丁美洲(廣義文化地理概念)最突出的地區就是包括陶斯在內的新墨西哥。

建于1850年的新圣杰羅尼莫教堂,是村里最新的建筑之一。
導游幫我們拉開教堂的木門。這是一位約莫二十歲的精瘦小伙,皮膚較白,眼睛灰藍,實在難以想象他和我們剛才所見鏟雪的漢子都是同村人。雖然教堂內沒有暖氣,但由于土墻很厚,保溫性能較好,一進教堂,一股暖流便鋪面而來。這座鄉村教堂并不大,里面空無一人,導游招呼我們到前排就坐。天頂上橫排著粗大的深色原木,兩頭被圓潤的托腳承載著,這是頗具地域特色的建筑元素。來到教堂前部,空間便高大敞亮起來。
導游告訴我們他們的母語是提瓦語(Tiwa),他的提瓦名字叫馬瓦羅(Mawhalo),意為“藍色的湖泊”。馬瓦羅介紹說這座教堂建于1850年,是村里最新的建筑之一。等會他會帶我們去看年代更早的教堂遺址。
圣像前燭火搖曳,莊嚴而靜謐。正中的圣像自然是圣母瑪利亞,如果僅從藝術的角度看,這一略顯呆板的圣像恐怕很難被稱為上佳之作。她兩旁的墻上畫著玉米和藤蔓,這是在其他大教堂中所未見的,散發出濃郁的鄉土氣息,這也是這座聚落教堂的獨特之處。“每季我們都會為圣母瑪利亞換上當季的服飾” 馬瓦羅說。右側靠墻處停放著一口搭著淺色蓋布的棺槨,這在新大陸的天主教堂中很是常見,是當年西班牙殖民者想要讓原住民遵從天主教葬禮規制的見證。

圣杰羅尼莫教堂內景,正中的圣像是圣母瑪利亞,兩側的壁畫鄉土氣息濃郁。
“我父母當年就是在這里結的婚”,馬瓦羅呵呵笑了起來,“他們穿的是我們的傳統服裝,很酷!” 馬瓦羅現在加入了美國海軍,難怪他今天穿了件印有“NAVY”字樣的灰色套頭衫。
“我打算以后回來當領袖”。
離開教堂時,馬瓦羅走在前面幫大家開門,他用手沾了門口的圣水,輕輕彈向空中。
當年西班牙人的傳教顯然是成功的,但這并不代表新來的天主教就取代了陶斯人的傳統宗教。導游小冊子里說,如今陶斯約四分之三的人口都信奉天主教,而信奉傳統宗教的人口是100%。玉米母親、南瓜女神、雨神和獵神等和生產生活息息相關的神靈尤為受到尊崇。在拉丁美洲,傳統宗教和天主教并行不悖的現象普遍存在,一些情況下兩者甚至有了一定程度的交融。
陶斯的傳統宗教主要靠口耳相傳,但也有其專門的活動場所,地穴(kiva)便是最為重要和神圣的一種。這是一種半地下的圓形建筑,頂部用木料搭成頂,留中間一個開口,放入梯子,供人出入。如今在陶斯村核心區域內有四個地穴,村中多處設有醒目的“封閉區域”標牌,攔在本就不寬的小路中央,就是為了避免我們這樣的外人接近地穴和其他神圣場所。

陶斯人的墓地
每個陶斯男孩年滿10歲時,便離開家到地穴中生活一年半,接受傳統宗教的教化,這和傣族男孩短期出家有異曲同工之妙。為什么馬瓦羅為我們講解天主教堂時滔滔不絕,卻對傳統宗教只字不提呢?
抗爭之路
陶斯人雖然從未被驅逐出自己的家園,但他們走過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抗爭之路。從被西班牙人統治,到被納入墨西哥版圖,再到后來歸屬美國,無不飽含血淚、起義、犧牲、無奈與成功。
馬瓦羅領著我們穿過小巷,來到了村子西邊。這里是一片墓地,密集的墓碑和十字架在白雪的映襯下靜默著,墓地中有一高聳的土樓,頂上的木梁上懸著一口深色的鐘。這一斑駁不堪的土樓就是最初修建(約1619年)的圣杰羅尼莫教堂的鐘樓。
當時地處墨西哥的陶斯屬于“新西班牙”,西班牙人為了“開化”陶斯人,不僅強迫他們放棄傳統宗教,皈依天主教,奴役現象也頗為普遍。
不過有壓迫就有反抗。1680年,一位名叫波普(Pope)的神父帶領包括陶斯在內的多個原住民村落揭竿而起,推翻了西班牙人在當地的統治。此后12年,西班牙人都不敢涉足這一地區。這次起義的中心正是陶斯印第安村。
“我雖然有西班牙姓氏,但沒有西班牙血統?!瘪R瓦羅告訴我。
時光流轉到1846年,這一年美軍迅速攻占了今日的新墨西哥州地區(當時為墨西哥領土),查理斯·本特(Charles Bent)被美國委任為總督。反抗美國統治的起義隨即拉開了序幕,這一次起義的星星之火也是從陶斯燃起的:他們刺殺了本特。美軍立即展開了報復性反撲:絞死了陶斯印第安村的幾名領袖。
700多名“叛亂者”躲進了圣杰羅尼莫教堂,美軍則在屋頂上縱火,并用火炮猛烈轟擊這座神圣的建筑?;鸸鉀_天、炮聲如雷,教堂屋頂垮塌,墻體崩裂,最后僅剩一座鐘樓存世,許多陶斯人也在此英勇犧牲。如今佇立在安靜的遺址旁,時光早已洗去了火光、硝煙和炮聲,但馬瓦羅的臉上卻沒有了先前輕松的表情。

壯觀的格蘭德河峽谷,陶斯印第安村便位坐落于格蘭德河的一條支流畔。
離開悲情的圣杰羅尼莫教堂遺址,我們來到村子中央,登上了高出廣場一兩米的堤岸。雖然天氣寒冷,清冽的紅柳溪(Red Willow Creek)仍在白雪和冰層下歡快地流淌。這條終年流淌的溪流是村里的飲用水源,它的源頭則是坐落在群山中的藍湖(Blue Lake)。
這一近圓形的亞高山湖泊和周邊地區,是陶斯人心中的圣地,被看作是陶斯人祖先靈魂的歸宿,自然也不對外人開放。
每年,陶斯人都會前往藍湖朝圣,這也是他們最為神圣的宗教儀式之一,在湖畔舉行的儀式的內容不為外人所知。不過我終于明白了馬瓦羅名字的內涵。
為了保住藍湖這一圣地,陶斯人曾和美國聯邦政府打了一場持久戰,這一戰持續了65年。1906年,美國政府將藍湖和周邊地區從陶斯人手中奪走,劃入了歸美國林業局管轄的卡森國家森林。此后,陶斯人便走上了要回藍湖的慢慢長路。
1926年,美國政府開出了近30萬美金的經濟補償,以平息事態,但陶斯人拒絕了,他們不能出賣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信仰。
1966-1969年間,美國林業局向國會提交了關于藍湖的五項議案,稱其愿意將藍湖西面的荒涼山坡歸還給陶斯人,不過其他地方概不能歸還。這也體現出美國政府對待原住民的常見態度:傾向于把原住民并不中意的土地給他們。陶斯人沒有接受這一“饋贈”。
到1970年,藍湖所有權問題已得到了多方支持,并引起了尼克松總統的關注,他稱此事是“政府對所有原住民苦難的響應的重要象征”。
終于,同年12月2日,美國參議院以70:12的票數通過決議,將藍湖和周邊地區歸還給陶斯人。藍湖的“物歸原主”不僅是陶斯人的勝利,也為美國其他原住民部落捍衛自身權利開創了先例。
深入民居
在紅柳溪畔和馬瓦羅道別后,我們便開始獨自在村中探索。雖然外人的車不能開進村中,但村民的車則不受限制。房屋前幾乎都堆著從屋頂鏟下的雪,一輛皮卡在一接近半人高的雪堆前猶豫了一下,緊接著伴著一陣有力的發動機轟鳴聲,皮卡便蹦跳著沖過了雪堆,向村外揚長而去。
我們此時已是饑腸轆轆,但村中沒有餐館,好在一些村民把自家屋子拿出一兩間來,做起了工藝品和烘焙食品的小生意。推門走進北廣場西面的一戶人家,從陽光明媚的室外一下進入沒有電燈的室內,根本看不清人影,我本能地踟躕起來。
“快進來!”,一聲熱情的招呼。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一位個頭不高,頭發花白的阿媽。屋里左側擺放著一排以綠松石為主的工藝品和首飾,阿媽站在右側的柜臺后,柜臺上擺放著頗有陶斯特色的面包。這種扁平的面包為不太規則的圓形,帶著油光,5美元一個?!斑@是我今天才在外面的土爐(horno)里烤的”,阿媽指著廣場說道,“那個土爐是我外婆留下來的?!?/p>
民居內景
土爐是陶斯人傳統的烤箱,用黏土做成,外形圓潤,只有旁邊一個小的開口??局茣r先將木材點燃,從小口放入爐中,待溫度升高后移掉灰燼,放入面團,并用一塊搭有濕布的木板封閉小口,利用土爐的余熱烤制面包。
柜臺上的面包已經冷了,屋子右后方有一口壁爐,自然也是用黏土所建,阿媽把面包放在爐火前烘了幾分鐘,拿出一個美國常見的白色一次性塑料盤,將這種傳統的面包放在盤中,撒上糖霜,遞給了我。面包松軟濕潤,并不覺得難以下咽。
這一房間的地面依舊是夯實的土層,墻上立著一未點亮的煤氣燈,屋頂是平整光潔的木板,中央一正方形的開口裝上了玻璃,成了一個天窗。
“現在住戶家中都是這樣嗎?”
“是的。我們不用電,也沒有自來水,要走200英尺(約60米)才能到衛生間?!边@樣的生活對年輕人來說幾乎是無法接受的。
馬瓦羅是我們在村里見到的唯一一位本地年輕人,而他現在也不在村里生活。他告訴我們:“現在村里的住戶越來越少,很多人都搬到圍墻以外,享受現代生活了。”

一些居民在家中辟出一個展示和銷售藝術品的空間
導覽小冊子里寫道:“陶斯印第安村的首要任務是保存和維護神圣的聚落和藍湖自然區”。后者雖然不對外人開放,但陶斯人在這兩個區域外設立了一個歡迎所有人到訪的場所——陶斯山賭場(Taos Mountain Casino)。
離開陶斯印第安村后約莫兩公里,便看到了外觀模仿傳統建筑的陶斯山賭場。我們的車呼嘯而過,沒有停留。
(作者為美國密蘇里大學自然資源專業博士,著有《博物之旅:山水間的自然筆記》;投稿郵箱/聯系我們:sjdl_2020@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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