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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懷恩師尼瑪扎西:愿你化作青稞,在地里望著我們
9月初,西藏自治區農牧科學院(簡稱“西藏農科院”)院長尼瑪扎西不幸去世的消息傳開了。
送葬那天,氣氛凝重,誰都不愿意接受這個令人心碎的事實。在送葬隊伍里,除了西藏科技界的老朋友,大家還發現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他們是曾經支援過西藏的專家學者,從全國各地趕來,送尼瑪扎西院長最后一程。有的趕最早的一班飛機過來,有的在繁忙的工作中抽身守候了幾天才不舍地離開。
沒有任何預兆。當時聽到噩耗,達瓦頓珠覺得“天塌了”。從當初只是一個懵懂的大四學生,到如今扎根西藏鉆研青稞,他跟尼瑪扎西有十五年的交情,“他改變了我的人生,是我最好的觀眾,我要拿最好的一面展示給他,報答他。”
至今他仍然有些恍惚,經常在想:以后假如有了一些小成績該向誰說?遇到挫折困難了又該跟誰說?

達瓦頓珠(左三)此前跟隨尼瑪扎西院長(左二)調研交流。除特別標注,本文均為受訪者供圖
“大家都很敬重他,我們失去了一位良師益友。”想起這位故友,西藏自治區科學技術廳廳長赤列旺杰用手帕數次抹淚,他毫不掩飾對于尼瑪扎西的“偏愛”:科技廳70%的經費給了農牧業,其中80%落地在西藏農科院。“他們團隊最接地氣,直接服務于三農,有這樣的領導帶領團隊,我們覺得很放心。”
作為一名藏族博士、科技管理干部,尼瑪扎西生前重視西藏的科研團隊建設,向國家要政策、編制,不斷引進碩士和博士研究生,搭建人才梯隊。
他曾這樣構想過西藏農科院的人才藍圖:未來在院里的每個所,都能培養出三四個博士,在每個方向上都能有一定建樹,有更多領軍人物來帶動西藏農業的全方位發展。
“這些人才是我們的寶貝,沒有你們,我們科技廳就沒有存在的價值。”赤列旺杰說,西藏的科技發展跟內地比依然有差距,但差距在不斷縮小。
“一封郵件改變我的人生軌跡”
達瓦頓珠,現任西藏農科院農業所的副研究員,他與尼瑪扎西的交集起源于一封簡單的郵件。
那是2006年的夏天,達瓦頓珠成功考上了南京農業大學的研究生。然而,由于在競爭激烈的組里排名靠后,達瓦頓珠沒能拿到公費讀研的名額。
“我是一個農村來的孩子,付不起學費。”如何籌措學費,成為他獲得研究生資格后首要考慮的問題。
南京農業大學的導師了解達瓦頓珠的家庭情況后,給他建議:既然你堅定要回西藏工作,那就嘗試去找在藏的單位,以委托培養的形式資助你。
這是唯一的辦法。達瓦頓珠想到了時任西藏農科院副院長的尼瑪扎西。
大三的時候,他從在西藏農科院工作的學姐那里了解到,尼瑪扎西是西藏農牧科技界的第一位藏族博士,尤其重視青年科技人員的成長,爭取了很多中外合作項目,將年輕人送到澳大利亞、加拿大等國家深造。
他決定一試,給尼瑪扎西發了一封郵件。初出茅廬的達瓦頓珠不懂人際交往的技巧,郵件并沒有太多禮節性的話語,只是闡明了自己的學歷、專業、成績、家庭經歷以及目前的困境等。
他并沒有對此抱太大的希望,畢竟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對方不回郵件也是情理之中。
沒想到的是,一周后的一個深夜,他收到了來自尼瑪扎西的回信:不要放棄,你的學費我們來出,我們正在組建實驗室,正需要這種人才。
回信中,尼瑪扎西真誠溫和,像身邊的親友給予了達瓦頓珠鼓勵和肯定。很快,達瓦頓珠就收到了研究生第一年的學費。然而,第二年卻沒那么順利,幾次收到學校的通知催促后,達瓦頓珠直接給尼瑪扎西打了電話,才知道他在生病住院,不方便辦理。
幾天后,第二年的學費也到賬了,后來達瓦頓珠才知道,還在住院的尼瑪扎西拜托了妻子去交的錢。直到工作了以后,他才知道這回事。當時達瓦頓珠并不算是西藏農科院的職工,所有的學費都是尼瑪扎西私人資助的。
2009年5月,達瓦頓珠研三快畢業時,尼瑪扎西主動操心起他的工作問題,并特意打電話叮囑他做好準備。7月,達瓦頓珠帶著畢業證回藏,但落實西藏農科院工作的過程并非一帆風順。
達瓦頓珠不屬于包分配人員,也不符合其他人才引進政策,尼瑪扎西帶著他輾轉于西藏自治區人社廳、西藏農科院政工人事處等各部門,向領導極力引薦這位人才,得到的回復是:需要協調。
達瓦頓珠由此度過了極其煎熬的三個月,他一邊在西藏農科院的青稞室、小麥室實習,一邊焦急地等待消息。
當得知可以通過西藏農科院出具急需人才的緊急文件,人社廳據此再進行協調時,尼瑪扎西當天中午就回來和達瓦頓珠以及農科院政工人事處的負責人一起擬寫文件,并親自將文件遞交給了人社廳。
此后,尼瑪扎西還多次奔波于各部門之間落實推進。終于在11月,一切都塵埃落定,達瓦頓珠正式進入西藏農科院青稞室工作,“這幾個月下來,院長比我還操心”。
這還不是一個銳意進取的年輕人學習的終點。工作了一年多后,達瓦頓珠深感自身知識結構不夠完善,希望讀博深造。尼瑪扎西一如既往地支持鼓勵他:選好學校和導師,只要考上了就去讀。
最終,達瓦頓珠沒有辜負他的期望,考上了中國農科院作物科學研究所。“沒有他的幫助和付出,就不會有我的今天,他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達瓦頓珠說。

尼瑪扎西院長生前與達瓦頓珠共同參加會議調研。
畢業之后剛開始,尼瑪扎西讓達瓦頓珠下基層鍛煉兩年,當時達瓦頓珠并不理解,甚至帶著抵觸情緒:下鄉采集數據幫助不大,在實驗室做實驗不能停。但經過下鄉兩年,他才發現,做研究不能閉門造車,作物的生產問題能夠跟所學知識很好地結合起來。
從2009年至今11年時間,達瓦頓珠專注于青稞的研究。在尼瑪扎西的指引下,他一步步找到了熱愛并愿意為之奮斗一生的事業——研究冬青稞的抗寒和早熟特性,攻破現階段的種植難題。“這是他的愿望,也可能是我一輩子要做的事情。我一定要去完成這些,即便他不在了,只有這樣才能報答他對我的栽培。”
在達瓦頓珠心里,尼瑪扎西院長未曾離開過,“如果我們培育出一個好的品種,就取院長的名字,我們呵護他,他也在地里望著我們,他的精神要一直傳承下去。”
為西藏竭盡全力留住人才
一直以來,尼瑪扎西非常惜才愛才,希望能有更多優秀的科研人員留在西藏,推動西藏的農牧業發展。
“但西藏是個很難留住人才的地方”,西藏農科院農業所所長楊勇在采訪中反復提到這一點。
國家在宏觀上給了西藏強有力的政策扶持,西藏的基礎設施建設近些年也取得了高速發展。但想要真正留住人才,光靠這些遠不夠,對于年輕的科研人員來說,軟環境是他們考慮自己未來職業規劃時重要的影響因素。
西藏在人才競爭中處于弱勢地位,盡管已經出臺了人才引進政策,但本地相對較弱的經濟實力讓西藏的科研創新環境、人才引進條件并不具備強大的吸引力。科研人員的激勵政策無法得到落實,甚至出現由于自治區沒有配套政策,下發給科研人員的獎勵資金又被退回的情況,這讓西藏的人才流失嚴重。
如何引進和留住高層次人才,是尼瑪扎西生前憂慮的問題——西藏農科院要發展,需要引進科技領軍人才來帶動、推動、引領,這樣才能不落后于內地的科技發展。
作為內地過來的博士服務團成員劉秀群,在尼瑪扎西身邊擔任了兩年院長助理。他對于院長竭力留人才深有體會,曾經有一次,西藏自治區開展高層次人才引進五年規劃會議,現場聚集了很多專家,有的專家只說了一兩句,但尼瑪扎西密密麻麻寫了4頁紙的建議。
劉秀群援藏之后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尼瑪扎西交代的人才績效改革工作。尼瑪扎西希望,通過激勵機制讓西藏農科院內的科研人員“動起來”,提升他們的工作積極性,也留住更多人才。
西藏農科院畜牧所黨委書記鮑圣華同樣提到了這一點。他說,西藏對農科院這一類的科研單位實行的管理辦法和內地有所區別,內地的制度較為靈活,績效工資等激勵機制早已實現,但西藏則是完全按照機關事業單位的模式對科研機構進行管理,管理體制不夠靈活。

西藏自治區農牧科學院。澎湃新聞記者 吳怡 圖
在2015年尼瑪扎西從西藏農科院的副院長轉正為院長之后,他開始逐步采用一些更為科學的方法進行管理,例如提倡改革科研人員的績效工資。
尼瑪扎西曾向西藏自治區相關部門提出,希望將農科院作為試點單位,根據國家政策進行績效改革,并將試點辦法、績效考核辦法都成文列出,只待行動,但由于受到多種因素影響,目前還未能真正推動實施。
改革計劃夭折后,尼瑪扎西依然沒有放棄為引進人才爭取更多有利條件。劉秀群提到,院長曾經向上遞交過自己關于人才引進的9條意見,其中包括以房留人、以項目留人、以感情留人,以及差別化定義人才級別、人才類型等,比如在內地分為4類人才,那么在西藏則提升幾個級別,還有推動在職人才出國學習深造等等。
除了倡導人才政策改革,尼瑪扎西也在權責范圍內竭盡全力為優秀人才創造良好的條件。比如住房問題,在周轉房上院內優先向引進的人才傾斜。
“院長常講,我們沒有條件留人,沒有待遇留人,我們只能感情留人。讓你到這里來就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劉秀群原計劃援藏一年,在達到規定期限之后,他又主動申請了延期一年。
尼瑪扎西非凡的人格魅力,讓這些年輕科技人員總會覺得很溫暖。平日里,院長會很真切地關心他們,“放假打算回家嗎?有沒有地方吃飯?生活過得怎么樣?”
在科研工作上,尼瑪扎西喜歡集思廣益。當別人有不同意見,他不會立馬反對,而是大家會坐下來,把好的意見吸納進來,共同商量。

尼瑪扎西院長帶領科技人員下鄉調研。
“刀子嘴豆腐心”是大家對尼瑪扎西的印象,他遇到工作不太滿意的地方會直接批評,完了又下來給別人道歉“我這個人就是這副德行,剛才太急了”,再耐心講解這件事怎么做才能更好。
“有問題就批評,該鼓勵就鼓勵,有些榮譽就讓出去,心直口快,這就是他的人格魅力。”西藏農科院黨組書記高學說。
扎根西藏,從無到有
西藏農科院蔬菜所研究員曾秀麗,就是被尼瑪扎西留下來的援藏人才之一。
曾秀麗2007年博士畢業于四川農業大學,當時她的研究方向是柑橘。2007年3月,她以引進人才的身份來到西藏農科院工作,并在這里完成了博士后研究。此后十多年,她在西藏扎下了根。
事實上,曾秀麗并不是從一開始就下定決心要留在西藏的。
剛到西藏農科院工作時,院里并沒有契合曾秀麗研究領域的果樹項目,她最初只好先研究牡丹。直到兩年后的2009年,曾秀麗才在尼瑪扎西的幫助下拿到自己的第一個果樹項目——光核桃。
雖然有了相對符合博士研究領域的光核桃項目,但曾秀麗始終沒能完全明確自己的研究方向,這讓她感到些許迷茫,而這種迷茫的狀態一持續就是七八年。
曾秀麗形容自己在2013年以前是一個“光桿司令”——研究方向不明,手下沒人、沒團隊,也沒有試驗地,一切都需要從零開始。雪上加霜的是,曾秀麗極其不適應西藏的工作方式和環境,水土不服。
她曾無數次動過想走的念頭,甚至偷偷去參加了很多場面試。
最終改善她的處境、讓她真正決定要留下的還是尼瑪扎西。遭受挫折時、沒有方向時、沒信心時……尼瑪扎西總能給她指引出一條路來,“沒關系,你以后遇到任何問題都可以來找我”。
即使剛開始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研究成果,或者就連曾秀麗也不知道能在這個新領域做出什么來時,尼瑪扎西也始終支持她。
“他挺相信我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也可能他覺得科研就應該是這樣的。”2013年以后,曾秀麗的科研項目申報順利,果樹研究也開始有了比較大的進展,這堅定了她留下的決心。
曾秀麗是后來才偶然知道,項目順利申報離不開尼瑪扎西院長的努力。院長特意跟項目管理部門強調過西藏果蔬的特色地位。他說,在西藏,果蔬領域無論如何都需要有一個人、一個團隊,曾博士的項目我們必須保留。在項目申報期間,尼瑪扎西也會給相關負責人發短信說明情況,強調項目的重要性。
這些支持幫助曾秀麗打通了在西藏的科研之路。“如果沒有院長無條件的支持,到處協調溝通,我們很多項目可能不了了之,我可能很早就走了,回內地也會輕松得多。”
不僅是項目申報,對曾秀麗和整個西藏來說極其重要的“國家青藏高原作物種質資源圃”搭建也是尼瑪扎西一步一步跑出來的。
因為資源圃在黑頸鶴保護區范圍內,曾秀麗團隊花了一年時間都沒能拿下相關審批。最終是院長帶著她們到多個單位說明情況,提供各種證明,變更不少手續,才讓平臺漸漸建設起來。
曾秀麗團隊計劃將青藏高原的野生資源保存到資源圃,進行研究、育種、開發等,目前已保存了300多份果樹資源,以及100多份蔬菜資源,其中5個特殊的果樹資源更是被列入2019年全國十大優異農作物種質資源名錄。

尼瑪扎西院長調研西藏果蔬種植情況。
今年8月底,是曾秀麗最后一次見到尼瑪扎西院長。她和院長一起去試驗地里看了桃樹和牡丹,院長希望能把這種效益好的種植模式和優良品種進行推廣,讓西藏老百姓增收,同時改善環境;也希望能夠把資源保存下來,做出有高原特色的基礎研究。
“我不知道在退休之前能不能達到院長的期望,但我會盡力去做,把院長的方法和精神傳承下去。”曾秀麗知道,未來的路沒有了尼瑪扎西院長走在前頭開荒拓土,她要學會自己扛。
(澎湃新聞記者張力克、呂嘯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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