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8日，法國總統馬克龍在電視講話中宣布，將對全法進行第二次封鎖。和上次封鎖不一樣的是，這次沒有那么嚴格，中小學生都得去上學，成人有必要的話可以出門工作。和上次一樣的是，所有出售“非必需品”（produits non essentiels）的商店都得暫時關門，其中就包括書店。

消息宣布后，全法書店工會和全法編輯工會聯名在請愿網站change.org發起簽名活動“Monsieur le Président, faisons le choix de la culture en rouvrant les librairies!”。（總統先生，請讓我們選擇文化，重新讓書店開門！）他們主張，書籍是生活必需品，因此書店應該被允許開門。截至11月1日晚，非常有影響力的“大書店”（La Grande Librairie）電視欄目主持人弗朗索瓦·布斯奈（Fran?ois Busnel）、知名漫畫家約翰·斯番（Joann Sfar）和瑞雅德·薩杜夫（Riad Sattouf）、著名心理學鮑里斯·賽魯勒尼克（Boris Cyrulnik）、前文化部長弗朗索瓦絲·呂頌（Fran?oise Nyssen）、哲學家艾田·克萊茵（Etienne Klein）和米歇爾·昂弗艾（Michel Onfray）等等數百名文化人士和超過15萬民眾已經簽名。這幾天，網絡、報刊、電視上對重啟書店的討論也層出不窮。不少已經飽受電商沖擊的實體書店店主哭訴，若不允許書店開門，很快他們的書店就會倒閉。就連因為出版D.H.勞倫斯和喬伊斯而馳名世界的“莎士比亞書店”（La librairie Shakespeare and Co.）最近也不得已向讀者求救。這家書店今年3月以來，營業額比往年少了八成。

不同于3月份的封城措施，這次書店的先預約而后現場取書（Click&Collect）服務是被允許的，這能幫助書店維持一些營業額。但書店不開張的話，文具、禮品等周邊產品的銷售注定會大幅下降。

“美文”（Librairie Guillaume Budé-Les Belles Lettres）書店以古典學、文史哲為特色，平時“往來無白丁”，尤受專業研究者賞識。該書店在11月1日的讀者公告中宣布，他們將在書店門外提供預約取書服務和郵寄服務，但不能再像平時一樣提供閱讀推薦等服務

文化界人士希望政府允許書店開業：既然超市和FNAC（大型文創電器綜合店）允許開業，允許賣書，為何客流量更少的書店不可以賣書呢？現在不同于3月份，書店有口罩和消毒液，可以保證顧客和工作人員的安全。政府并非沒有聽到民眾的意見，10月30日晚上，法國經濟部長宣布，出于公平原則，超市和FNAC也不許再出售圖書。此舉一出，為法國書店奔走的文化界應聲嘩然。他們請愿的本意是為了扶持實體書店，以及讓法國民眾有更多的圖書選擇。新政策卻讓大家只剩下網購圖書的可能性，簡直是直接給美國企業——亞馬遜拱手送上了法國圖書市場。

漫畫家約翰·斯番為了這次請愿活動在他的Instagram上創作了多幅小漫畫詮釋文化界的主張，他也發布了一些網友的照片。在政府宣布超市不允許出售圖書后，有的超市憤懣地用垃圾袋蓋住了書架，或用紅色警戒橫幅封住了書店區。此類畫面不可不謂ubuesque，又怪誕又殘酷，令人慨嘆

往年11月份是法國各大文學獎揭榜的時節，通常在這些獎宣布后會有一陣購書高潮。出于對文化界同仁的支持，今年法國三大文學獎——龔古爾文學獎、雷諾多文學獎、費米娜文學獎，以及法蘭西學院文學獎均宣布了延期頒獎，以防止頒獎后讀者涌向亞馬遜等電商網站購書，進一步擴大實體書店的損失。通常，11月份和圣誕節所在12月份的營業額，占到一個書店全年至少四分之一的營業額。

另一方面，在當前背景下，書店工會關于重開書店的請求其實并不只是出于經濟原因，也是因為疫情中的法國民眾需要書籍與文化的撫慰。尤其在歷史老師薩繆爾·帕蒂（Samuel Paty）被恐怖分子“斬首”殺害后，法國從上到下極為震驚和感到受傷，同時也越發堅定地要維護法蘭西的價值觀和生活模式。在法國，書店不只是一個賣書賣文具的地方，而且是一個實在的、有溫度和人情的文化生活空間。歷史上，書店和出版很長時間是共生的，最初的出版人常常直接就是書店老板；現在，書店作為一種公共空間，繼續與公立圖書館一起承擔著一個街區乃至一個社區的文化生活。不少書店都有自己的歷史和傳奇，甚至書店本身就是一個歷史建筑。好多書店是祖孫幾代傳承經營的。如果書店扛不過疫情，消失的不只是一個個具體的經濟單位，也是很多記憶和精神財富。很多法國人，不只是上了年紀的法國人，習慣在書店櫥窗看新書推薦，喜歡從店主和其他買書人那里得到建議和交流。對獨居的人，書店也是社交場所。書店時常有作者的簽售會，有的書店年終甚至還會舉行街區居民的聚會。而公立圖書館在這次封鎖中也是關閉的，只有大學的圖書館仍然工作。

位于盧森堡公園附近的“越過的橋”（Le Pont Traversé）書店，1949年創立，1973年遷入圖中歷史建筑。受疫情影響，今年夏天這家書店就已傳出要關門的消息

現任政府的決策令法國文化界覺得寒心。這幾天，有一句假托丘吉爾的名言在網上流傳：Then what are we fighting for？（那我們為何而戰呢？）據說，二戰時丘吉爾不愿消減文化開支來支援對抗納粹的戰爭，理由是，如果我們不維護自己的文化和價值觀，那為何要和納粹打仗呢？這樣的假托名言充分反映了人們的價值取向與當前政治家的經濟取向的間隔。事實上，馬克龍的“半封城策略”本身有不少不能自洽的地方。如果說關閉書店、電影院、戲院等措施能減少人口流動，為何酒莊和TABAC小賣部卻允許開業呢？說到底，還是煙酒所能帶來的稅收收入遠遠大過于書店等文化單位的收入。

書籍是基本生活必需品嗎？馬克龍總統的答案顯然是non（不是）。他在3月第一次封城演講中就說，“我們處于（對抗新冠病毒的）戰爭中”（Nous sommes en guerre）。與食物與藥品相比，書籍的需求在戰爭時期的確沒有那么急迫。那一般人的答案呢？出于自身需要和互助精神，不少熱心市民在封城前最后一天特意趕去實體書店買書。但必須承認，去實體書店買書的人年年在減少。只要病毒還在流竄，即便實體書店允許開門，又有多少人真的會去買書呢？就這點來看，面包房的命運就要好很多。超市里固然也有面包和甜點賣，但是人們還是覺得，飄著新出爐的面包香味的面包房值得排隊。也的確沒有聽說哪個面包房有群體感染。事實上，書店并不會比面包房更容易傳染病毒，畢竟面包房的客流量、交易量要大得多，而法棍多是直接用手拿的……

文化界抗議了好幾天，11月2日上午終于傳來一個聊勝于無的消息：書店通過郵局郵寄圖書的話可以享受郵資優惠。另有一些地區的市長出于扶持書店和維持文化生活的考慮，發布市長令，特許書店營業。盡管理論上警察局有權隨時勒令這些書店關門或者罰款，事實上，在不少地區，比如在布列塔尼大區，警察局對“書店釘子戶”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少文化界人士后悔于沒有在第一次封鎖時就確定地爭取到書店作為“第一需求梯隊”的地位。其實，現今法國經濟部長布魯日·勒梅爾（Bruno Le Maire）和馬克龍總統本人都是愛書之人。本身出版過多部小說的勒梅爾在第一次封鎖期間接受訪談時說過，書店和其他商業單位并不一樣。目前部分文化界人士仍然在積極爭取通過經濟部長向總統府施加影響，以贏得書店重啟。

非常有人氣的法國經濟部長——現年51歲的布魯日·勒梅爾，曾經就讀于巴黎高師和索邦大學的文學系。他本人也是一位作家，出版了多部以他太太為靈感的情色小說，其中最有名的是《部長大人》（ Le Ministre），據悉這本書是前總統薩科奇唯一讀過的情色小說

11月2日下午，法國暢銷書作家西爾萬·鐵松（Sylvain Tesson，圖中穿皮衣的男士）和巴黎市長安妮·伊達爾戈（Anne Hidalgo，圖中穿焦糖色大衣的女士）一起前往巴黎18區“女修道院長圖書館”（La librairie des Abbesses）啟動“為我們的書店亮燈吧！”（ Rallumez les feux de nos librairies!）活動。這個活動是“女修道院長圖書館”的創始人瑪麗-露絲·古阿爾涅日（Marie-Rose Guarniéri）女士想出來的。她提議每天下午三點，作家們到某家書店去，把燈打開，以抗議政府關于書店的決定。這個活動得到了巴黎市長的支持

伽里瑪（Gallimard） 出版集團的主席安東萬·伽里瑪（Antoine Gallimard）先生說：“關閉書店是不可想象的，那就好比是關掉了城市的燈光。”（C'est impossible de penser que l'on va fermer les librairies. Comme si on n'éclairait plus la ville.）在法語里，“光”和“啟蒙”是同一個詞，都是“Lumière”。作為“啟蒙運動”的故鄉（pays des Lumières），法國關掉“燈光”當然是不合乎情理的。筆者認為，在疫情和非全面封鎖的背景里，書店應該被視為基本生活必需場所。允許書店營業是一個表明態度與立場，非常有象征意義也鼓舞人心的舉措。法國的鄰國比利時和瑞士在第二次封城措施里都允許了書店營業。剛又一次遭遇恐怖襲擊的法國如果讓書店開門，應該是利大于弊的。書籍是反抗蒙昧主義、反抗恐怖主義的武器，也是法式生活非常重要的方面。如果大批實體書店因為疫情消失，豈不是正中恐怖主義分子的下懷？！

一位書店店主在寫給馬克龍總統的公開信中說：“您有無上的權力，而我只有筆、詞語、書作為武器。但這些武器是有效的。詞語會留存，作品會留存，權力卻是暫時的。”（Vous avez tout pouvoir et je n’ai que ma seule plume, mes mots et livres comme armes. Mais ils ont fait leurs preuves… les mots restent, les écrits restent, le pouvoir est éphémère. ）很遺憾，馬克龍總統這次的舉措沒有顯示出文化大國總統的智慧，亦沒有顯露出對文化行業和需要文化生活撫慰精神的民眾的共情。這與對文化有熱情的密特朗總統、希拉克總統，甚至奧朗德總統都相去甚遠。素無愛書名聲的奧朗德總統這次也呼吁了書店重啟。在電視講話中，馬克龍總統承諾封城15天后視情況調整封鎖策略。或許經歷這些天大家的呼吁，他會改變想法和策略。無論如何，希望疫苗早日問世，期待全世界早日回到自由買書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