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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我們的身體本身就是一段海洋史?

此外,由于哺乳動物的胚胎是在羊水中妊娠,而羊水又恰好是胎兒在母體中孕育時所需的生理鹽水,據此,費倫齊認為,這是人類在生理發育過程中需要找到海洋替代物的表現。費倫齊表示,胚胎發育的這幾個月會持續影響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人的睡眠和性行為都和胚胎發育的狀況大有關系。同樣地,費倫齊認為,弗洛伊德在 1920 年之后提出的“毀滅與死亡驅力”(the destruction-and-death drive)也可以理解為海洋在迫切地召喚我們,喚我們回歸本源。

文 | 法雷爾·克雷爾
桑多爾·費倫齊在 1924 年的著作《對生殖力理論的嘗試》(《塔拉薩》)中提出,系統發育實際上是后生變態(coenogenesis),即生物早期形態中沒有的結構在胚胎階段的發育,這些結構似乎是生物因外界環境變化產生的適應性反應。讓費倫齊印象深刻的新結構是脊椎動物的羊膜囊,其主要功能是保護哺乳動物的幼崽免受干燥、震蕩、饑餓、敗血癥和死亡的威脅。為什么哺乳動物需要這種特殊的保護呢?因為地球的發展史就是一部災難史。具體來說,為什么需要羊膜囊及其外部的絨毛膜呢?原因在于,當海洋干涸時——這是一種經常發生的災難——魚類需要一個可以游泳、產卵并生存的地方。

費倫齊在《對生殖力理論的嘗試》一書的第六章“系統發育的并行”(The phylogenetic parallel)中講述了生物產生性別分化的災難性演變。該章節的論證并非一帆風順,其方法論有些混亂,同時文中還出現了奇怪的概念。弗洛伊德在《超越快樂原則》(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第四章中坦言自己的觀點只是“推測”,而此處費倫齊卻承認自己是在“幻想”。可以肯定的是,科學幻想是一種嚴肅的科幻虛構,它并不是只能拍出 B 級電影的可疑的科幻虛構。

桑多爾·費倫齊(Sándor Ferenczi),匈牙利神經病學家和精神分析學家,是弗洛伊德的摯友和門徒,精神分析學發展早期的代表人物之一。
接下來就讓我為大家簡單概括一下費倫齊關于 “系統發育”“后生變態”以及其所謂“生物分析法”的三個章節。
費倫齊雖然對科學領域不算陌生,畢竟他也是一名醫生,但由于他還稱不上是專家,所以他首先對涉足該領域表示了歉意,之后他說出了自己的主要“想法”——他要探尋“一種個體出生災難與性行為過程中重復的災難在歷史上的并行”。
文章一開始,費倫齊便告知了讀者他與奧托·蘭克之間多年的合作關系。蘭克的著作《出生創傷》(Trauma der Geburt)與費倫齊的《對生殖力理論的嘗試》出版于同一年,也就是 1924 年。

1909年拍攝于克拉克大學。前排: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斯坦利·霍爾,卡爾·榮格;后排:亞伯拉罕·布里爾,歐內斯特·瓊斯,桑多爾·費倫齊。
同年,弗洛伊德也發表了《受虐狂的經濟問題》(Economic problem of Masochism),該書是這位精神分析大師闡述毀滅與死亡驅力這一概念的重要著作之一,而他首次提出該概念是在其 1920 年的著作《超越快樂原則》中。
費倫齊首先指出,他涉足進化生物學的靈感來自象征主義在精神分析理論和實踐中發揮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費倫齊對符號的解讀采用了弗里德里希·馮·哈登貝格(諾瓦利斯)在18 世紀末發明的詞匯:就像當初商博良(Champollion)試圖搞清“原始象形文字銘文”一樣,費倫齊作為精神分析學家也想要“解讀文字”,而他的“解密方式”包含了目前“物種進化過程中最大的秘密”。
不僅諾瓦利斯和他在埃及賽斯(Sa?s)的學徒認可這種闡釋性的解密方式,弗洛伊德本人也支持該方式。同時弗洛伊德還敢于在多個場合就系統發育問題做出推測——這也是他慣常的行事方式。弗洛伊德曾多次使用“系統發育”(phylogenetisch)一詞,但多數情況下他想表達的意思是早期人類的特殊經驗。相比之下,費倫齊使用該詞則是為了回顧生物進化史,甚至是追溯地球的無機歷史——也就是黑格爾所稱的恒星歷史。

(一)性交行為;(二)男性生殖器;(三)母體內胎兒的狀態。
費倫齊坦言自己突然有了一個“離奇的想法”,那就是魚類不僅象征著男性進入女性的生殖器或嬰兒在母體發育,同時還可能是“人類起源于水生脊椎動物的系統發育片段”。如此看來,這不僅只是一個奇想,同時還是一種“見解”,或者說一個“知識”(Erkenntnis)要素,盡管它們具有隱蔽性。就魚類在系統發育中的轉變,費倫齊舉出的證據是一種屬于鰓口科的原始魚——文昌魚。該魚通常被認為是所有哺乳類脊椎動物的祖先,同時它也是脊椎動物生物學中的模式生物。有了這個想法后,費倫齊有了進一步的推測,盡管該推測很大膽,但似乎也無可厚非——以下斜體段落將費倫齊的興奮和好奇表露無遺:
當時我們想過,如果高等哺乳動物在胚胎中的整個發育過程,只是它們對魚類時代存在形式的重復,如果動物生產只是個體對重大自然災害的重演,會怎么樣?但可以確定的是,多數動物以及人類祖先在海洋干枯后不得不適應陸地生活,更重要的是,它們不得不放棄用鰓呼吸,發育出能夠吸入空氣的器官。
原始魚類“放棄”了鰓和“發育”了肺,這樣的人格化當然會引得人類發笑,因為人格化需要讓尋找肺的魚飛躍成為皮蘭德婁作品中那些尋找自我的角色。費倫齊坦言他不僅信奉拉馬克學說,而且還崇尚德國動物學家恩斯特·海克爾(Ernst Haeckel)的重演說。這兩點會讓費倫齊受到表觀遺傳學家(epigeneticists)之外的當代研究生物學學者的鄙夷。但是,費倫齊與海克爾不同, 他支持謝林派的自然主義者洛倫茲·奧肯(Lorenz Oken)和后浪漫主義的倡導者威廉·伯爾舍,他宣稱自己的主要興趣是研究胚胎的“保護措施”,即羊膜囊及其液體的后生變態。

誠然,過去存在于這個(男性的)部件,一個人魚的部件中。此處人類回歸到了原始的魚類狀態,盡管進化之前的那段歷史早已消散在過去的迷霧中。永恒的人魚(Der ewige Nix)完全向前演變成了這個部件。但事實并沒有這么簡單。我們還發現了一條通往人性至高點的途徑……一條啟蒙之路, 但同時這條路上也存有疑惑、錯誤和詛咒。當無花果葉墜落的那天,一條光明之路便會開啟…… 終有一天,偉大的變革必將來臨,我們會在涉及性的問題時不再盲目。零星的自我保護會自行消失,我們會突然發現一個真相,一個過去就存在的公開秘密:人魚其實不是人和魚的結合體,而是半神半人。
這里先言歸正傳,讓我們繼續講費倫齊的觀點。盡管費倫齊十分認同伯爾舍對科學啟蒙所做的積極努力,但他承認自己所說的系統發育的并行同時涉及子宮和羊膜囊,這就好比地球母親和海洋一樣都是生命的孕育者和救助者。如果人類像體內寄生蟲一樣開始生命,那他們很快會變成體表寄生蟲,一開始靠母乳生存,長大后在餐桌前進食。然而,盡管擁有得墨忒耳般的資質,費倫齊還是將這個比地球更古老的原始符號看作海洋生命和孕育的象征。在《安提戈涅》(Antigone)第二段著名的合唱曲中,索福克勒斯試圖說明,人類為何如此不可思議。首先他提到了在水上定期往返的船只,它們“跨越夜晚/海洋”。米歇爾·圖尼埃(Michel Tournier)筆下的魯濱孫曾對地球示愛——畢竟他在海難溺水后是陸地挽救了他的生命—但他的本性仍恐懼干燥的氣候,渴望潮濕的環境。宙斯將分化后兩性的生殖器官移到了前面,為的是讓生物能夠相互交配,而不是像蟬一樣通過塵土飛揚的陸地繁殖后代,這對那些依靠陽光、陸地或月光進行交配的雌雄個體來說無疑是一個福音,我們的祖先也是如此演變而來的。

在奧托·蘭克關于出生創傷的作品中,我們可以體會到人類對于海洋的矛盾情緒:海洋既能孕育生命又能溺死生命。羊水可以讓胎兒免于脫水,而生產讓嬰兒免于溺水或窒息而亡。人在出生時處于睡眠狀態,也不會記得生產的過程,但沒有這個過程,我們也不能開啟生命。在面對這種矛盾情緒時,他在文章中寫下了既沖突但又相通的兩個詞,即快樂和焦慮。快樂是一種過程和“象征行為”,這涉及:
(一)在母體羊水中漂浮時,個體由其存在而產生的快樂(Lust);
(二)對于出生的焦慮;
(三)新生兒經受了生產風險后的快樂。
這種矛盾心理會扭轉局面,讓個體向焦慮的方向發展:既然個體(費倫齊的作品中暫時還沒有區別他和她)通過生殖器進入女性陰道或將精子射入女性體內,仿佛進入了女性身體的洞穴(die Leibesh?hle des Weibes)這種行為來認同自己,那么個體還會面對象征性的死亡危險,就如同其先祖“在海洋干涸的地質災難中”(die grosse Eintrocknungskatastrophe)面臨危險一樣(同上)。

費倫齊大膽支持拉馬克和海克爾的學說,而非達爾文的學說。達爾文宣稱,物種的生存是由偶然變異和自然選擇的機制決定的,而拉馬克認為進化靠的是越發復雜的生物為適應嚴峻的外界環境所做的努力(“生命的力量”的表現),這種努力能夠讓有用的后天獲得性特征遺傳給下一代。和弗洛伊德一樣,費倫齊也傾向于認為,驅力不僅在個體當中,還在整個類群中發揮作用。接下來我們會看到,費倫齊曾試圖完善弗洛伊德的驅力理論 — 關于性的“精致的二元論”以及毀滅與死亡驅力——為此他將前瞻性、推進力、建設性、統一性的驅力,與回歸和最終退回大海的致命引力做了對比。如果試圖將 Zug 翻譯成英語,我們可能會認為這種引力像是一種拉動(draw)、征召(draft)或者“拖拽”(tug),畢竟這個德語單詞有多層含義;但或許最對等的英文單詞應該是 undertow(逆流),尤其是考慮到生物有回歸海洋的傾向,那是一種能將我們帶回海洋的 Zug,或者至少它會讓我們產生對大海的夢想和幻覺。
THE END

人性、神性、悲劇性、無邊的災難之海與有限的生命,伴隨這些主題,讀者可以跟隨作者在泰勒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荷馬、荷爾德林、梅爾維爾、伍爾夫、惠特曼、尼采、海德格爾、謝林、費倫齊、弗洛伊德的論述中探尋人類與海洋的復雜關系,揭示我們的沖動、焦慮、死亡和愛。
原標題:《為什么我們的身體本身就是一段海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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