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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報復”的動物園
“有人說疫情過后會有一波報復性出游,可是我等了三個多月,還沒有多少人來報復我。”
七月,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以下簡稱紅山)園長沈志軍在一席做了一段30分鐘的演講,因為一句“求報復”的呼吁火到網絡上。文章底下有一條網友留言獲得最高贊:“我向來是抵制動物園的,主張‘沒有觀看,就沒有傷害’。但這家動物園充滿對動物真正的愛意和尊重……這種動物園我愿意去。”
動物園愛好者花蝕曾花四個月時間走遍了中國56家動物園,他評價紅山為國內進步最快的動物園。
進步背后,是沈志軍對動物福利的孜孜追求。在他眼里,動物就跟人一樣,有喜怒哀樂,有愛恨情仇,有享受生活的權利,甚至躲避被觀看的自由,即便是在動物園里。

沈志軍穿著工作服走在園區內。 紅山動物園供圖
把自然還給動物
水泥籠舍里,狼低著頭,來回轉圈。
隔著鐵籠,沈志軍感受到從狼身上傳來的煩躁,心里不是滋味。他知道,在野外,狼的生存空間可能是6平方公里,而在動物園,它只有6平方米。框定這6平方米的鐵籠子也生滿了銹,破舊程度甚至讓他擔心猛獸們哪天會沖破屏障逃走。
那是2008年,37歲的沈志軍剛調到紅山。在那之前,學植物出身的他一直在棲霞山等景區做行政管理領導,對動物知之甚少,對動物園的記憶仍停留在帶兒子去看動物表演的時候。
因此最初的一兩年,他都在觀察學習。每天的巡山讓他慢慢發現,被困在場館里的動物“過得并不快樂”。此外,他還經常看中央七臺的《自然傳奇》,鏡頭下生機勃勃的野外與6平方米的狼舍形成強烈的反差。一種樸素的愿望在他心中扎根——“要把自然還給動物”。
擴大活動空間,是最直接的方法。一開始,場館的改造遵循“因陋就簡”原則,在原有籠舍內進行提升。

改造前的大象運動場。 紅山動物園供圖
飼養員胡蘭花記得,當時他們用麻袋、消防水帶做了吊床、秋千,讓猩猩們在舍內有更多玩具和立體空間,再把運動場的欄桿往外拉,囊括進山坡上原有的一片森林。令他們驚訝的是,沒多久就出現了過去只在書上看到過的一幕,一只雄猩猩小黑開始在樹上筑巢了。
但后來沈志軍發現,這還遠遠不夠。
2010年,沈志軍第一次訪問國外的動物園,是在法國巴黎。他發現那兒沒有什么鐵籠子,大多用玻璃分隔,有些則完全是開放式的,依托動物習性用壕溝或水來做隔離。當時他不懂,問那里的工作人員,它們不會跑出來嗎?

改造后的大象運動場。 紅山動物園供圖
參觀都柏林動物園時,沈志軍看到大象們在水池里愜意地游泳,晚上睡在室內柔軟的沙子上。他想到自家動物園的大象,什么都沒有,只有一覽無余的堅硬的水泥地,夏天不得不在太陽底下暴曬,用兩顆牙頂在墻上靠著打盹,有時候睡幾分鐘就醒了。
這次訪問讓他下定決心,成本再高也要給大象挖個水池。同時,水泥地改成沙地,還安裝了可以淋浴的巨大遮陰傘。

大象在改造后的沙地里玩耍。紅山動物園供圖
作為國內唯一自收自支的省會級動物園,紅山的所有經費都需要自籌。三十幾個動物場館,零星的維修和改造在不斷進行,但整個場館的升級改造,往往需要幾年時間籌集資金。
沈志軍常常遇到財政上的難題,需要像解數學題一樣,從各處節約成本。
設計細尾獴館時,他原本想造個和都柏林動物園一樣的半球形亞克力,游客可以鉆進去,從地底下觀察動物。等他要來場館設計圖,卻發現球形亞克力的造價不菲。他絞盡腦汁想了幾天,最后想出用4塊腰長2米的等腰三角形鋼化玻璃做成金字塔狀,功能相同,成本一下降低好幾倍。

游客在玻璃金字塔里觀察細尾獴。紅山動物園供圖
疫情期間閉園51天,虧損超過2000萬。沈志軍和同事們想方設法開源,推出動物愛心認養活動和動物周邊產品,比如大象有機便便29元一公斤,猩猩小黑的畫作99元一張。然而,所得也只是杯水車薪。那段時間,他有些絕望,“難道2800多只動物在我手上就生存不下去?”
好不容易熬過疫情,期盼的暑期小高潮也沒有到來,客流只恢復到百分之六十左右。
直到演講出圈后,沈志軍的焦慮才得到了些許緩解。連續三個周末,這位“百獸之王”從幕后走到臺前,靠自己的流量吸引游客,親自帶領一幫小朋友爬遍紅山的三個山頭,講解與野生動物相關的知識和故事。

猩猩小黑的畫作。紅山動物園供圖
每個個體的福利
早上八點,胡蘭花到達細尾獴館,開始觀察兩個細尾獴家族的情況。她熟悉細尾獴們的“日程表”——上午十一點出洞溜達,午后小憩,三點出來覓食,黃昏前不再回洞。要是有小家伙不合群,懶在別處,一定是有哪里不對。
她知道細尾獴有好幾種叫聲,有時似小狗“汪汪”吠,有時它們腹部起伏,發出鳥叫一般的響聲。隔著約十米的距離,她能從外表和行為中細微的差別,叫出每一只細尾獴的名字。
四十五分鐘后,她把細尾獴愛吃的面包蟲、大麥蟲埋在樹干下、草叢里,等待它們自己去發現、尋找。不同于簡單的投喂,這種具有更多自主性的覓食方式,可以讓動物獲得一種滿足感。
細尾獴社群里的”哨兵“在放哨。何沛蕓 圖
39歲的胡蘭花在紅山工作了近20年。她以前學畜牧,年輕時在動物園實習,跟隨的老師傅們沒有動物福利的概念,更像是把野生動物當作普通家畜來養,每天有吃有喝就夠了。
工作后,她在飼養猩猩的過程中發現猩猩就像小孩子,需要的遠不只是食物。有時候空閑下來,她會帶著猩猩跑跑步。2012年,胡蘭花第一次去臺灣屏東大學救助中心訪問,看到飼養員訓練猩猩使用工具取得食物。她很驚訝,“他們怎么做得那么好”。
按照國際通認的說法,動物福利被理解為五大自由:享有不受饑渴的自由、享有生活舒適的自由、享有不受痛苦和疾病的自由、享有無焦慮與恐懼的自由、享受表達天性的自由。
花蝕認為鼓勵動物表達天性的重點是創造可能性,“給它們選擇”。這種可能性,既來自于硬件設施,也來自于人們的觀念。
沈志軍希望把動物福利落實到每個個體身上。在紅山,他們會給缺了門牙的猴子裝上3D打印的大金牙,給打架斷了嘴的丹頂鶴安上假喙。沈志軍說,這樣做不僅能提高動物的生活質量,也能讓它們在同伴面前更有自信。

裝上假喙的丹頂鶴。紅山動物園供圖
他們還用了三年時間,試圖把一只小猩猩烏豆送回它的媽媽身邊。猩猩群體性很強,階級地位也非常嚴格,烏豆出生后被大媽媽壓制不允許親媽撫養,最后不得不被帶出群體,進行人工飼養。烏豆1歲時,回群的計劃提上日程。
飼養繁育部副部長李俊嫻回憶,回群之后,烏豆總是被其他猩猩打傷,有時是親爸,有時是阿姨。三年來,三種回群方案都以失敗告終。

烏豆出生后由飼養員人工育幼。紅山動物園供圖
沈志軍得知烏豆挨打,并不心軟,他認為這是它要成為真正的黑猩猩所必經的成長,即認識自己在群體中的地位,尊重群體的規則。未來烏豆能否成功回群還是未知,但李俊嫻能感受到沈志軍對整個進程的關心,更欣賞他對專業的尊重,沒有去干預自然的過程。
繁育是動物園的功能之一。從上世紀90年代起,中國動物園協會開始種群管理工作,截至2018年,已為58個物種建立了譜系。
僅憑一家動物園,無法保持遺傳多樣性。沈志軍熱切地希望,動物園間能打破“這個動物是屬于我的”產權觀念,有更多合作。
2015年,紅猩猩小律從上海動物園來到紅山,和雄性紅猩猩小黑聯姻。飼養繁育部的筆記上記錄著,小律在6月到達紅山,同年12月與小黑合籠。
這個過程是緩慢而漸進的。第一步是讓小律適應環境。剛到紅山時,小律體型偏胖。它不愛動,飼養員們會踩著梯子,把果醬抹在高高低低的假樹上,鼓勵它攀爬,同時調整食譜,增加粗纖維食物的比例給它減肥。之后,讓小律住到小黑隔壁,它們只能聽到對方的聲音,聞到對方的氣味,卻互相看不見。熟悉一段時間后,兩只猩猩再隔著籠子做鄰居,最后才進入同一個空間一起生活。
動物園提供了可能,但聯姻結果如何,仍取決于動物自己的選擇。去年九月,小黑和小律的第一個孩子黑妞平安出生。

小黑和小律在一起。紅山動物園供圖
相處與告別
壓力大的時候,沈志軍從辦公室出來,走到園里,去看看這些“小東西”。巡山是沈志軍排解煩悶的良方。
他蹲下,去看它們的眼睛,那些眼眸告訴他動物們的情緒。盡管他不親自喂養動物,日子久了,動物們也認識了他。
他說起在猩猩館里常發生的一幕:前排的游客呼喊著讓猩猩過來,猩猩并不搭理,沈志軍出現在后排,猩猩一看到他,立馬會后退幾步,然后沖刺過來,跑到玻璃前,有時還拍打玻璃,引起游客一陣驚呼,沈志軍將這一舉動理解為猩猩對他遲到的埋怨,“意思是你怎么今天才來?”

沈志軍在看望他的“老朋友”紅猩猩。紅山動物園供圖
目前,紅山動物園有野生動物260多種,共計2800多只。他時刻牽掛著動物園,有新生命降生就開心,有“毛孩子”生病就糾結。他的手機24小時開機,以便第一時間知悉動物們的情況。
沈志軍很怕手機鈴聲在夜里響起,更怕接到動物管理部、獸醫院,或者安保部的電話,其中任意一個出問題,都不是小事。
有次凌晨四點,他接到動物管理部部長的電話。沈志軍忐忑地問:“什么情況?”電話那頭守了一夜的部長掩不住激動:“小長頸鹿生了,母子平安。”
幸好虛驚一場。沈志軍開玩笑地說他,“明早不能給我說嗎?”
十二年里,電話帶來的自然也有壞消息。九年前,5歲的熊貓“朗朗”犯癲癇病危。夜里11點,沈志軍接到電話便往園里趕,看到朗朗渾身痙攣,吐著白沫。雖然想盡一切辦法搶救,但朗朗昏迷16天之后,再也沒醒過來。
在花蝕看來,生老病死是動物(比人類更為頻繁)的日常,人們要習慣這種日常,也要對死去的動物懷有敬意與尊重。他曾在紅山森林動物園獐麂坡展區網格上看到一張訃告,深受感動。那是飼養員拉拉寫給去世的獐子紫金的。

獐子紫金的訃告,飼養員拉拉希望它能夠被記住。紅山動物園供圖
一個月前的早晨,拉拉去展區里給獐子和小麂們喂食,發現不太對勁。平日里,紫金會帶頭來吃,那天卻一直臥在另一處。獐子是警覺而敏感的動物,即便面對熟悉的飼養員,也會下意識躲避。但拉拉走過去摸了摸紫金,它沒有立刻站起來,只是緩緩向遠處挪了一米。
等待獸醫院開車前來的十多分鐘里,紫金慢慢變得虛弱,側躺在地面上。拉拉抱著它,感受到它脖子不時地抽搐,呼吸平穩,但愈發微弱,還沒等到上車,已經沒了氣息。
拉拉沒有想到紫金會突然離開,它采食積極,運動活躍,總是她最放心的一個。她有在社交媒體為去世動物發布訃告的習慣,這一次她把訃告貼在展區內,希望紫金能被記住:性格友善、沉穩,帶頭吃飯,是群中首領般的存在。

飼養員拉拉和獐子們在一起。紅山動物園供圖
之前,拉拉在另一家野生動物園工作,她聽朋友說到紅山,慕名而來。去年面試時,她第一次與沈志軍交談,更堅定了選擇。她記得沈志軍說,不要改變,要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
對拉拉來說,能夠自己做主實現想法是重要的。今年五月,拉拉正式成為獐麂坡的主管飼養員。獐麂坡是一片密林坡地,植物錯落,管理并不容易,以往動物數據有缺失。比如紫金,拉拉直到參與遺體解剖,數它嘴里的牙齒,才知道它四五歲,仍在中年。
入駐獐麂坡后,她一有時間便舉著望遠鏡觀察它們,認識每只小家伙,取了名字。她花了一兩個月和動物們建立信任,直到獐子愿意從她手里取食。她搞清楚不配合進食的小麂是因為牙口不好,于是把胡蘿卜換成了西紅柿。
她享受和動物們的相處,盡管語言不通,但通過觀察,她能夠理解動物的意圖。當理解發生的那一刻,關系最為密切。
城市與自然的橋梁
沈志軍看到過網友對動物園的評價:動物園是有原罪的。
他不認同,“只能說不能夠給動物良好福利的動物園是不負責任的。” 他越來越發現,動物、飼養員、游客,三者都是他要考慮和顧及的群體。幾百號員工、幾千頭動物、幾百萬游客,每個訴求都需要他去平衡。
亞洲靈長館建成時,游客和動物之間只隔著細細的絲網,人們能清晰地欣賞到動物們在樹林里自由活動,視野開闊。

亞洲靈長館。紅山動物園供圖
沒過多久,問題就出現了。單層網隔離讓游客投喂變得容易,地上總是落滿蘋果、香蕉等食物。盡管安排飼養員值班勸阻,游客投喂現象依然無法根除。
“公眾不知道如何去正確熱愛動物。”沈志軍沒辦法,只能在單層網外再加一層綠色的偽裝網,以阻擋游客投喂的食物,但同時,兩張網相疊也意味著觀察視野的阻隔。負責場館建設的基建科長心疼,不愿改。沈志軍勸他,動物的健康是最重要的,其他慢慢來。
此外,亞洲靈長館里還專門設計了六個不展出運動場,當動物在懷孕、哺乳、生病或者心情不好時,不想被人觀看,就會被放到不展出運動場,曬曬太陽,吹吹微風,呼吸新鮮空氣。
中國貓科館落成后,沈志軍請花蝕來看,花蝕指出了一個問題,場館內的植物、環境對動物來說很好,但在豹貓館,豹貓膽子小,經常躲起來,游客很難觀察到。
沈志軍不想去改變環境,讓豹貓無處可藏,他試想的解決辦法依然把動物放在第一位——也許將來可以在館內安裝探頭,讓游客通過電子顯示屏觀看。

豹貓生性敏感,習慣躲避人群。紅山動物園供圖
剛調到紅山時,他跟兒子說,“你以后可以經常去動物園了。”沒想到小男孩回了一句,“幼稚,我都10歲了,還去什么動物園。”
沈志軍很驚訝,他開始思考,為什么10歲的孩子就對動物園失去了興趣。他意識到,如果是簡單的動物陳列展示,動物園的客群也許僅僅停留在0-8歲,要有公眾的共鳴,才能吸引更多人。
他想讓動物園成為城市與自然的橋梁,并通過一些創想來推進實現,比如設立熊貓文化節、考拉藝術家,組織大象飼養員研學營的活動等等。
今年年初因為疫情,動物園被迫關閉。他在家里著急,緊急開了兩次會,最后想到讓飼養員們做直播,保持動物園與公眾的聯系。從2月5日開始推出的80多集直播里,飼養員們分享獐子懷孕的好消息,讓觀眾數數環尾狐猴的長尾巴上有多少環,帶觀眾看川金絲猴把細密的竹子墊在木板上睡覺……
亞洲靈長館里,小朋友扒著玻璃看長臂猿。何沛蕓 圖
“動物來到城市,是自然的大使。”在沈志軍看來,時至今日,動物園不應再是獵奇動物外觀或行為的場所,而應具有教育性,傳遞積極的保護理念,讓人們看到物種的生物學特性,以及棲息地里傳達的自然信息:某個物種的消亡,或是熱帶雨林的危機。
他滿懷希望,有一天,人們能真正理解動物園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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