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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巖松:自我批判與建筑的批判性思考
以文字紀實,以對話啟發。
這里是《建筑檔案》對話現場!
MAD創始合伙人
馬巖松

馬巖松曾對媒體介紹自己的事務所:“MAD,是一個雙關語:MA DESIGN,我的工作室;MAD,英文代表瘋狂,中文就是‘媽的’?!?MAD代表的是一種批判的態度。
這種批判,針對于現代主義感召下瘋長的城市,針對高密度的摩天大樓,或許還針對著他自己,本次對話,從馬巖松先生的對批判的認知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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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不算是一個工作方法
是我的一種個性
你的建筑或你本身的思考都帶有一種批判的意味,你個人對“批判”怎么理解?
M:“批判”對我來說,是挺自然的一件事。它不算是工作方法,就是一種個性。
做建筑,涉及到表達,所以從什么角度去看事情、如何做事,肯定都會帶著個人的觀點。而所有的觀點和價值判斷都是基于某種現狀,我是屬于對現狀特別不滿意的那種人,不管現狀是多好還是多么不好,我是永遠不會很滿意的。

2004年MAD成立初期 攝影:《新周刊》
對現狀不滿意,這現狀是你看到或聽到的?還是別的什么?
M:看和聽是得到信息的方式。但對現實的認識和判斷,也取決于自身的認知水平和敏銳度。
批判,是我對現實的一個觀察。建筑師往往要處理城市和社會中的很多問題。哪怕是不特別明顯的問題,我都能找到其中的痛處。這很明顯是由我的性格決定的。作為建筑師,城市建設、建筑設計是我思考問題的專業視角。建筑之外,建筑之于文化的價值層面,我也會有不滿意的地方。當我看一個人、一件事、一個社會和時代的狀態時,總是先有一些負面的東西會吸引到我的注意。

2006年3月28日,密西沙加市長黑茲爾·麥卡利恩女士在加拿大國家電視塔宣布,來自中國的MAD建筑事務所贏得此次高層建筑設計國際競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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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是一種思辨的思維方式
是一個認識的過程
這種批判可能會針對多個層面的問題,那你會對自己有批判嗎?會處在一種不斷審視自我的一個狀態嗎?或者說對社會和自我,這兩者的批判之間是否有一個差別?
M:認識任何事情都得從批判開始,包括,認識自我。沒有人對自己是非常滿意的,這說明你知道自己還有什么問題存在,還可以做得更好。
我有一位老師,包泡先生,他是一位藝術評論家。我們在文化學術層面交流有十幾年了,我們倆非常熟悉對方關心的是什么。在很多大的課題上,我贊同他的觀點。比如:他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必須要走出不同于西方的一條新的路徑,我特別認可,也覺得我們中國的傳統會以一種新的方式走向未來。但是,這個大課題以下的枝節小觀點,我都是先以批判的態度去看待。但這并不代表我不認同他最終的宏觀觀點。
我必須要去質疑。質疑的過程,就是證明自己對不同問題的認識過程。無論是挑別人的問題,還是挑自己的問題,都需要從正反兩方反復思考。批判可能就是一種思辨的思維方式,對什么事都從多個方面去考量,而不去否定所有的東西。

夢露大廈2005—2012
所以,對于爭議這件事,你認為只要有觀點拋出,大家就有各種不同的想法涌來,才會產生爭議,你也是接納這件事的?
M:首先,爭議由于無法避免,就變成自然存在的了。我相信,一個健康的文化環境,應該是要有多種不同的聲音。
我有時反而覺得,大家有時候把爭議看得太重了,如果大家處在相對單一的環境,只認可一種權威和單一的話語,出現一些不同的觀點就被懷疑成不正確了。那這個社會,就會缺少對不同事物的好奇心和理解力。


朝陽公園廣場2012—2017 攝影:Hufton+Cr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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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過程中的批判與辯證
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剛才談到一個認知層面的東西,它會決定你怎么去看待或者批判本身,如何面對爭議,或者如何在作品中呈現傳統的東西,這些你自己有沒有做過梳理,這么多年做建筑,你的認知有哪幾個階段性的變化?
M:在這個專業圈里,大家要談中國城市和建筑的問題,應該沒有什么爭議,問題都擺著。但當你去用自己的行動去應對問題的時候,每個人卻不一樣了。
最初的時候,我就是一個很單純又有點個性的年輕學生。我首先想做的是,把我這個人是誰,先搞清楚。那時沒有想去讓自己闡釋什么中國建筑,解決中國文化的問題。我那時沒有那些包袱。如果連自我都搞不清楚,反而去討論一些宏大的問題,都會是虛的。


為魚而做的魚缸—2014年
我的第一階段,就是把個人的態度在作品里表達出來。
在那個階段,我對當時社會、城市的一些問題,例如城市簡單地追求高度,用高層建筑來表現自己的野心,我就覺得特別沒意思。就像你面對著一個看起來很完美的草包,表面亮麗,好像一個裂縫都沒有,但它有很多的問題。我就想一刀砍下去,讓里面的問題全部暴露出來。我的作品表達的就是我的態度,像魚缸、廣州800米塔。


廣州"800米塔"—2004年
到第二階段有了一些變化,比如提出“山水城市”,是在有意地去思考,自己作為個體跟時代的關系。
這個概念,最早由錢學森先生基于一種對現實的反思而提出的。當時的現實,就是中國在城市化進程追求那種西方式的城市,忘卻了中國傳統的,把人和建筑與自然融合的方式。
他不是建筑師,他提出這個概念沒有問題??墒钱斘姨岬健吧剿鞘小钡臅r候,我的作品就跟這個概念產生關系了。當很多人把你說的概念跟你作品聯系起來之后,這概念反而就被固化了,因為很多人會按自己的邏輯去理解,而不是試圖理解:我是怎么去理解這個概念的。
我希望“山水城市”這個觀念,不同的人根據自己不同的理解,發展出各自的探索。也許,能讓中國城市建筑和人與自然能有一個很好的結合,這是我開始讓自己之前所謂的個性,跟現在的社會問題、跟這個時代發生關系的行動。


南京證大喜瑪拉雅中心2012—2020建造中 攝影:CreateAR Images
后來又到了一個新階段,比如:衢州體育公園、日本愛知縣的四葉草幼兒園和北京的四合幼兒園。做這類作品的時候,我開始把表達自己的強烈欲望弱化了,在作品里好像更多為自己關心的人去做一種付出。
為什么?以前出差去衢州,經過了很多城市的機場、火車站,感覺每個城市都長得差不多。而且,人人都在奔命,進火車站就是安檢、過關,再進到一個像宮殿一樣龐大的建筑里。人就像螞蟻一樣,整天忙碌奔命在沒有自我的環境里。我當時就想:怎么能創造一個讓大家放松的公共空間。
現代中國城市默默發展了這樣的模式:大建體育公園、標志性建筑,來彰顯力量和速度。我思考的是,怎么能拋去這種價值觀,讓它變成一個放松的環境,讓人能感受到自我,或者自己跟天地之間的關系。我們就做了一個讓建筑消失,讓人們可以進來暢游的設計。公園全是綠色,很親切;同時又有點陌生,像是在抽空的時空中。
我實在不想做一個高大上的美術館,一個要懂藝術的人或者城市權貴才能去的地方。就簡單地想讓這些奔命的人、擠火車的人、擠公交的人,愿意來到這兒。


衢州體育公園2018—2021
日本四葉草幼兒園,看起來好像跟周邊挺不一樣,但也并不是刻意求不同。原來這座老房子里的兒子,想建一個像家庭一樣的幼兒園,就想把老房子拆了擴建,但他老父親幾輩人一直住在這里,對房子有感情不舍得拆。后來老父親生病了,兒子又把這個項目擱置。
他們為了這些小孩,要動自己家的房子,我當時特別感動,就出了一個主意:把老房子的骨架保留,再加建一些結構,做一個更大的房子。最后,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外邊很新,但里邊保留了老房子的木結構。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記憶,對幼兒園的孩子來說,在這兒長大,他也可以知道這里原來是個什么地方。


四葉草之家幼兒園2012—2016 攝影:Fuji Koji
但是我的這種想法,在當時的中國不怎么可能產生。當時在高速發展的城市里,我看見很多問題,讓自己身上像是有層盔甲,帶著刺,形成一個習慣性的抗爭感。像朝陽公園廣場,一邊是有自然山水的大公園,覺得帶著“山水城市”里那種歷史和自然的深厚,讓人有一種敬畏;但是同時,另一邊就是中央商務區一群摩天大樓,自然就產生一種很強的抗拒和對峙。我理想中的山水應該是挺和諧平靜的,但是,在這兒我又做不到。
做了日本的四葉草幼兒園和衢州體育公園,就發現自己好像對這個時代、對社會,有了一種悲憫的心態,可能以前自己也有,但是被其他東西給掩蓋了。在這個階段,我所謂的批判好像更帶有一種感情,而不只是罵兩句就完了。



北京四合院幼兒園2018—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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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為自己而焦慮
在博弈中選擇真實表達
這幾個階段的變化,是否跟年齡和成長環境有一些關系?因為你也經歷了大的時代變化和中國城市高速發展的階段。
M:首先我不為自己而焦慮,這很重要,我覺得這跟年齡可能有關系,但不是主要原因。一個是因為我的作品是不是能真實表達自我這件事,對我來說已經不是事了。我不可能做一個東西不表達自我的理解,自己已經習慣了這么一種真實的表達方式。
第二,自己是不是被別人接受,對我也不會造成焦慮。很多人焦慮,是想要被中國的建筑文化環境所接受,這很可怕。中國的主流建筑文化環境相對單一,你希望被接受,就代表你一定要進入這個體系。
很多人的另一種焦慮就是在全球化過程中,中國作為世界最大的工地而引起世界的關注。很多中國建筑師希望得到西方的關注。
得到另外一種文化的認同或者關注,會影響一個建筑師或藝術家的做事方式。要是你覺得外界的某些方面比較重要時,自我的那方面就會放下。這就是一種博弈。我是都放下了,甚至連自己就都放下了,才能去關心我真正要關心的東西。如果從開始就想著要表現中國文化、中國建筑師會怎么評價,西方人怎么看,那你設計中真正應該關心的人,就缺失了。

黃山太平湖公寓2009—2017 攝影:CreatAR Images

黃山太平湖公寓2009—2017 攝影:Fernando Guerra
談到建筑師對被關注到被接受,其實,你是有期待的。我想其實是你經歷了這個過程,就像你從一開始帶著盔甲到后來這種有愛的狀態。經歷了這些,放下了,還是說從一開始你也不太在意被接受這件事?
M:我肯定是在意的,是經歷過了這些,我才能放下。但是,我經歷的方式不一樣,一上來就想表達自己,關心自己創造的價值,但是不太會看重別人怎么評價我。
比如當時跟庫哈斯、扎哈他們競賽盧卡斯敘事藝術博物館,我們中標以后問盧卡斯為什么選擇我們。他說,因為別的設計想著怎么體現星球大戰的元素。所以,這不光是中國建筑師的問題,就是當你得到這種機會的時候,怎么去表達自我的價值和態度。應該是我設計里堅持的特別純粹的那個東西觸動了他吧。


盧卡斯敘事藝術博物館2014—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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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師可以影響很多人
保護自己的個性,也保護別人
你提到悲憫,好像我們在這種特別大尺度和高密度的城市中,現在大家很少會用到這樣一個詞,來形容他對人的關懷,或建筑和空間給人產生的一些反饋,你是由于怎樣的一個誘因?或者在什么樣的狀態下,才會產生這種轉變的呢?
M:如果你覺得所有人都是你的敵人,肯定時時充滿了斗志,或者如果你覺得自己是很有個性的人,而世界是一個很蠢的世界,就可能要保護自己,跟愚蠢的世界保持距離。
年輕的時候我都經歷過這樣的心態,可后來又發現好像自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可能跟我這個人的出身有關系,自己不算是那種特別想當精英的人。比如公司搞一個party,我都不愿意站在前面講話,一個大合影我都不太愿意站在中間。
這好像也跟我喜歡建筑有關系。一開始對建筑感興趣,就覺得這是個人的表達,但這種表達其實不是以自己為中心,因為你表達完就變成建筑了,自己就變成幕后了。大家不知道你是誰,然后你看到大家跟你的創造有交流互動。我挺喜歡稍微退一點的那種狀態。


義烏大劇院
我相信個人能改變很多。尤其是建筑師,你正在做的努力,肯定會形成不同的環境,影響很多人。你的思想和行動,也會影響很多人。很多年輕人會關心你的想法,然后看你怎么去面對那些事情。
比如說哈爾濱大劇院,有人聽完歌劇出來,認出我是建筑師,就跟我說,他很喜歡這個建筑,還因此喜歡上了歌劇。這種小事,對我來說就特別往心里去。有時候我去自己設計的房子,開車看到坡道上曾經蹭過別人的車,也會想坡道的設計是不是有問題。這些是我特別關心的,我發現我的作品,尤其是最近的作品,這種意念越來越強。

哈爾濱大劇院2010—2015 攝影:Iwan Baan

哈爾濱大劇院2010—2015 攝影:Hufton+Crow
我一直心里有個疑問:馬巖松真人和外界討論的是否是兩種狀態?可能大家觸及的是你建筑的那一面,就是可能人的那一面大家感受得比較少。另外,因為知名,所以大家會更加對你挑剔,或者大家會去捕捉你很多觀點的動因。
M:這些爭議,我毫不在乎。但有時碰到一些年輕的學生或年輕建筑師,他們會跟你說,雖然有很多爭議你的人,但你對他們是有啟發的。對年輕人來說,你的工作本身,包括你對這個世界、對自己的態度,你的行動都很重要,因為他們能從中得到能量和啟發。

云洞圖書館2019—2021
本文圖片由MAD建筑事務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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