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虹鎮老街的尾聲
仿佛闖入一塊巨大的琥珀,燈管上的灰塵,過道里的油污,凹凸不平又潮濕的路面,門上紅色的福字殘紙,令人想到被封存的遠古昆蟲的腳,纖毫畢現。弄堂里隱約聽得幾句方言,蒼老而高亢,不像日常上海話,是蘇北口音。
這里隔著臨平路,就是瑞虹新城。二十多年前,上海電視臺有一檔“智力大沖浪”節目,主持人在大街上,抓著市民答題闖關,經過重重淘汰,勝者得一套瑞虹新城的房子。當時人們懵懂著,不大看得上虹鎮老街這片地界——能白得一套房當然是很好,但要真是那么好的東西,怎么會白送呢。最后還是日復一日上漲的房價,使得人們意識到,房產開發與傳媒普及,時代的雙重紅利,曾經以這樣的方式,從自己身邊經過,落到某個幸運兒頭上。

2020年10月,從瑞虹新城一期眺望上海天際線。澎湃新聞記者 許海峰 圖
而到了此處,開發浪潮戛然而停。臨街的一排房屋中介門面,貼著形形色色的房型和價格,像是前浪剩在沙灘上的白色泡沫。窗玻璃將對面的廣場舞與巨幅廣告的聲色犬馬反射回去,使得那些粘連而不規則的巷道、天井、窄梯和閣樓,靜默地站在時空的黑洞當中。
滬上僅剩的兩家民間淮劇戲班之一,新興淮劇團,也在這團黑影里。
新興淮劇團是在1989年左右來到上海。淮劇曾是虹鎮老街喜聞樂見的消遣。彼時蘇北移民已逐漸在上海立足,虹鎮老街是立足點之一。他們或是成了國有工廠的工人,或是服務工人的人,進而有了余錢和閑情。不過,接下來就是下崗和拆遷。好宴易散,現實生活繞不過這樣的戲碼。可偏偏,新興淮劇團所在的這一小片,至今也沒等到拆遷。
戲還不時地唱著,就在日常的住所中。戲臺和觀眾席,隨時可翻作餐廳與棋牌室;更衣室與化妝間,便是幾個演員的起居空間。老板娘上臺唱戲,下臺便給大家做飯端茶。堂上拜菩薩,幕后供戲神。
瑞虹新城的老鄉,有人時常會從市郊趕來捧場。還有顫顫巍巍的老人家,干脆住進此處的廂房。這個地方,可以終日聽戲,喝茶,抽煙,打麻將,無疑比兒女家愜意得多。而上海其他淮劇場子,這些年也是拆的拆散的散,演員只得來此地唱個夜場,擁躉也隨之而至。廳堂本就不大,有時劇場全部站滿了人。
而搬走的絕大多數人,自然是再也沒回來過。
我趕上了去年新興淮劇團的一場冬至大戲。夜場是蔡金蓮滾釘板。之所以有滾釘板的情節,是民告官訴冤,必得先受刑;而受刑者須是個貌美女子,看客才更為之動容?,F場還會殺一只活雞,血浸釘板,才夠真切生猛。當晚唱腔悲亢婉轉,表演生動賣力,滿堂喝彩打賞。現場所有人都很開心。
但到了今年上半年,由于防疫要求,完全無法演出,戲便歇了一陣子。人漸漸不來,或是來了也看不了戲,整個臺前幕后便漸漸換了光景。戲服、頭面、化妝盒,被打包收了起來。原先演員與老人吃飯的屋子,也被租給了住客。這令人想起,當年非典之后,民間淮劇就經歷了一次可見的急劇衰落。
偶然中有必然。有種說法是,這里之所以遲遲不拆遷,是因地鐵正好從地下經過,無法打地基蓋房子。不過,周邊仍在不斷開發,月亮灣,太陽宮,星星堂,如果旁邊沒有這個黑洞,恐怕無法成就深邃的宇宙。

新興淮劇團常年潮濕的地面,散落一地的生米。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圖
上代蘇北人逃荒到上海,全無根基,謀生不易,或做工或乞討,輾轉于哀苦之中。只以苦情戲寄托身世,顧不得溫文爾雅?;磩〈蟮趾榱梁捅瘣?。戲班自鄉野而來,演出又融入傳統習俗的儀式,以及特有的感官刺激。在既有劇情之上,演員還會做出富于變化的即興對白,吸引更多打賞,也拓展了戲路。戲班演員們自認,這比專業院團照本宣科的表演更高級,唱戲本應如此。一桌兩椅的戲臺,足以凝聚流離的鄉情,讓人暫時拋卻身邊的現實。
而這就是虹鎮老街的尾聲。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