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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伯的禮物丨格雷伯眼中的科層世界:從《規則烏托邦》說起
9月2日,著名理論家、人類學家、無政府主義者、社會活動家大衛·格雷伯在威尼斯逝世,享年59歲。占領華爾街的口號“我們是99%”(We are the 99%)經常被歸功為格雷伯的手筆,盡管他堅稱這是集體的功勞。他一以貫之拒絕1%的游戲規則,將自己投身于自下而上的變革場域之中,在全球范圍內參與和聲援社會革命/運動。格雷伯在無論是智識還和政治生活都如此活躍的時候,突然去世了,這讓很多一直受到他鼓舞的人難以接受。但是,他的遺產會繼續伴隨我們,鼓勵我們將他的言辭轉化成具體的行動?!杜炫刃侣劇に枷胧袌觥窓谀拷陙硪恢痹谕平樗乃伎?,在這個沉痛的時刻,我們推出“格雷伯的禮物”專題,為大家梳理他的思想與行動遺產,并在禮物的意義上鼓勵與這份遺產建立更積極的聯系,歡迎投稿。

規則的烏托邦
從古代到當代,格雷伯都不認為中國是一個他者或特例,相反,人類學的訓練和閱讀讓他看到中國一直在以不同的方式和世界各地形成聯結。這種視角和很多東亞研究背景的學者們形成了微妙的對比——漢學家筆耕不輟追索的中國復雜性與獨特性,恰恰被格雷伯消解和去魅了,古代中國和當代中國只是他看待理性科層制的一個注腳,并沒有和世界其他角落本質性的不同。然而,翻遍格雷伯的寫作,我們發現雖然格雷伯對蘇聯國家共產主義實踐有諸多反思和批判,但是對毛澤東時代的群眾運動和反官僚主義宣傳卻基本無著墨。這使得我們產生了一些新的思考方向:為何格雷伯和漢學家對中國的判斷會存在張力?格雷伯沒有深究的紅色中國給當代留下了何種遺產?漢學和人類學家關于革命時代之后存在著大量斷裂、碎片和矛盾張力的復雜中國寫作,如何能夠和格雷伯眼中作為科層機器化身的中國進行對話?這些不同理解的碰撞能夠帶給當下國人們怎樣思考和行動的力量?
理性科層系統的隱秘魅力
2015年,《規則的烏托邦》出版,中年格雷伯依然保持著他對左翼運動的深刻沮喪。在這本書中,他更加明確了自己批判的靶子:基于理性的官僚科層制。在二戰后的美國,“官僚”(bureaucracy)本已不是一個好詞,但是對它的批判卻完完全全被右翼保守派統治:大政府的無能、低效、辦公室磨洋工、阻礙市場力量。面對這種強勢的敘事,左派基本沒有辦法發聲,或者還在使用六十年代天真而荒誕的語言。格雷伯認為把官僚和政府對等恰恰是在模糊問題焦點:官僚科層和它背后的理性制度已經深深嵌入了西方人當代生活的點點滴滴,所謂高效去管制的自由市場背后依然是更加嚴苛而枯燥的規則、律法、文書工作。
格雷伯認為,美國右翼對于政府官僚主義的聲討很多時候口是心非。的確,排隊、填寫表格、和電話接線員無意義的繞圈子沒人喜歡,但另一方面,官僚制的不近人情(impersonality)卻對很多困在其中的人們有某種秘而不宣的吸引力。格雷伯將這種魅力追溯到西方古典時代對于理性的思考。從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開始,人就在和自己動物本能進行對抗。正如禮貌(politeness)和警察(police)的詞源都是來自于作為政治理性共同體的城邦(polis)概念,西方文明一直保留著對于人內心野獸般不可控成分的警惕。

圖1 波伊提烏與畢達哥拉斯,Typus arithmeticae, Margarita Philosophica (1503)
畢達哥拉斯學派最早對理性主義(rationalism)明確立說。他們發現在幾何、音樂、行星運動中都存在類似的數學比例,故而認為世界在終極層面上是由數字構成。宇宙是理性的,萬物都是數字的表達。在羅馬帝國中,畢達哥拉斯的這一觀點基本被主要哲學學派所認可和使用,也成為管理城市的基本原則。理性是一種和神圣力量構成共同體的技術——這個思路通過奧古斯汀引入基督教,成為了中世紀哲學的源頭,形成上帝、宇宙、理性三位一體。中世紀的哲學家一直在幻想某種天國理性官僚秩序,雖然在現實中這種秩序十分薄弱——國王和百姓之間關系松散,中間沒有太多精心設計的結構。“理性區分了人和動物”這個說法其實經不起推敲——在解決問題和評估環境上,動物十分審慎精明,動物缺乏的恰恰是幻想上帝和做白日夢的能力。在這一系列的譜系還原中,格雷伯認為理性在西方不能被簡化為演繹推理方法或者技術上的效率,而一直勾連著某種超越俗世的、精神性甚至神秘性的宇宙觀(cosmological scheme)——這種狀況即使在啟蒙運動之后也未曾真正被改變。
在歐美社會工業化的過程中,理性科層的公共系統一度讓大眾迷戀和陶醉。韋伯所在的19世紀中后期的德國郵政系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在歐洲,大部分現在被認為是福利國家體現的制度——社會保險、養老金、公共圖書館、衛生診所——并不是由政府最初創建的,而是來源于貿易聯盟、鄰里社團、工人階級黨派組織內部的實踐。這些新社團“倒逼”當時普魯士帝國的俾斯麥做出自上而下的改革,以“賄賂”形式吸引工薪階層加入德意志國族工程。郵局本是戰爭中遠距離傳遞軍情和戰報的機構,卻漸漸成為了服務普通市民的公共制度。在19世紀的歐洲和美洲的新興民族國家中,一半的政府預算以及公務員力量花在郵政服務上。德意志郵政的運行系統非常令人印象深刻,在大城市中一天有5-9次投信時刻,在柏林還有壓縮空氣推動的信件投遞網絡。列寧在俄國革命前幾個月曾寫下德國郵政系統背后蘊含著社會主義經濟潛能的觀察。

圖2 柏林郵政氣動管終端儀器,Meyers Gro?es Konversations-Lexikon, 6. Aufl., 17. Bd, Leipzig und Wien, 1907
對于19世紀的美國人來說,郵政服務一度是聯邦政府的化身。格雷伯指出,“郵政化”(postalization)是美國進步主義者們對于國族化未來的美好想象,然而這個詞當今基本已消失。現在美國人對郵局的聯想是數不清的垃圾郵件、物業賬單、信用卡廣告和慈善小冊子。這并非是自然發生的,而是因為從1980年代開始,立法者系統性地撤除郵局的公共預算,鼓勵郵局私有化——競爭者的入場并沒有真的提高效率,反而讓這個系統更加臃腫。20世紀的互聯網和郵政系統其實是很類似的故事:起源于軍方的信息科技迅速擴散到整個社會,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具有某種烏托邦般的高效魔力,被想象成抗衡老舊資本主義的合作式可能性;但是又快速變為政府監控、廣告和枯燥行政工作的工具。
從郵局到互聯網,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大眾曾經為之狂熱又逐漸幻滅的科層系統?這兩個時空中,雖然科技起源于本質上反動的軍事,但是卻被用在了反軍事的目的上——溝通、傳播、交流、做夢、表白、藝術。格雷伯認為,這個時候,官僚體類似一種詩性技術(poetic technology),因為機械的組織形式被用來實現某種不可能的愿景:憑空起樓,沙漠開花。而且此時切身感受到這個力量的不僅是統治者和帝王,還是普通人。這感受背后是一種很奇妙的自由和解放感,以及一種對理性的新的態度。官僚民粹主義(bureaucratic populism)讓思辨變成了熱情的囚徒,理性不再必然崇高,而只是一種實現夢想的技術。這種思考讓格雷伯發問:理性到底是什么?是工具?是目的?是在道德之內還是之外?這些模糊和混雜性是我們現在思考當代全球化科層系統的重要落腳點。
人類學家眼中的世界與中國
格雷伯并不只是想講一個關于西方的故事。他自稱人類學家是“終極的世界主義者”(ultimate cosmopolitans),但他的世界主義并不是當下全球精英基于自由市場理念、為守護資本流動而創造出來的國際秩序,而恰恰是希望從不同的地域和長期歷史維度上反思當下國家邊界與其中個體生活的別樣可能性。在《規則的烏托邦》中,格雷伯非常細致地追溯了美國主導設計的當代全球官僚體系——貿易組織、協約聯盟、跨國金融公司和非政府組織和地區政府形成的復雜規則網絡——以及它背后古老的理性主義精神。尤其有趣的是,“中國”一直以各種形式成為了格雷伯的理論模型、參照對象和思考資源。
在2002年一篇關于全球化人類學研究的書評文章中,格雷伯提到17世紀的歐洲國族主義者如此想象中國:單一國家系統對應單一的人民,擁有可以囊括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同質性語言,法度統一,高效的文官系統,考試選賢舉能。格雷伯認為在資本主義工業化之前,這種中土想象是推動歐洲民族國家建立疆界和主權的動能。換言之,作為概念的“中國”,其實在數百年前已經成為了理性科層制的代名詞,是歐洲人跨出天國秩序走向俗世的過程中學習和模仿的對象。

圖3 萊布尼茨(1716)論中國人的自然神學, Discours Sur La Theologie Naturelle Des Chinois
格雷伯注意到了這個現象,并且在他自己的理論里,中國古代文官體制也是他用來對照當今全球科層系統的鏡子。借助馬克斯·韋伯的分析,格雷伯提到官僚制的“粘性”——它一旦成型,就很難被根除。中國王朝更新換代,但文官科舉體制一直在重復。即使異族侵略不斷,在掌權之后也會迅速被這套系統同化,變成了受天命和三省六部框架制約的新執政者。格雷伯把這種去個體化的頑固機制和現金取款機進行對比——雖然它枯燥無味,但是運行操作起來簡單、可預測、一定程度上人人平等。誠然,這些官僚系統的規則在實際上并不一定真地發揮作用,例如科舉并不一定必然保護寒門學子和杜絕裙帶關系;但格雷伯認為重點在于伴隨著這套系統產生的信念感會讓所有試圖獲得權力的人都深陷其中,在體制邊緣的人必須要做出大量實際的闡釋性勞動才能理解自上而下的規則并讓自己活下來。這在古代印度,儒家中國和金融全球化的當代都是一樣的。
格雷伯還分析了中國古代的官僚制中心和“蠻夷”邊陲的辯證關系。中世紀的農業都市和游牧英雄社會在互相拒絕,彼此排斥:一方重視文字書寫,一方重視吟游詩人;一方儲存和記錄物品價值,一方在慶典中點燃貴重物品或者扔進海里;一方發展出可預測的官僚系統,一方選出有個人魅力的領袖并產生激烈角逐。雖然看起來水火不兩立,但彼此對自我的理解都是建立在對他者的想象之上。英雄社會在邊緣替官僚社會中心產生故事和意義,在儒家書生的眼中,邊陲代表著危險和未知,但同時也有著庸常文官生活之外的愛恨情仇、背叛與挑戰、是一個野蠻無規則的修羅場。這些幻想進一步轉換為對于當下世界的珍惜和保守持重。
與之形成鏡像的,是當下西方風頭正盛的中世紀幻想文學。在這些文學構建的想象世界里,存在絕對的善惡,存在著巫師、矮人、精靈的種族秩序,權力的合法性來自于個人領袖氣質,有大量的謎語、神話、先知預言和遺跡的存在——幾乎在每一個可能的維度上都在挑戰著官僚社會對價值無涉、程序正義、規則、可預測性、透明原則的維護。在這些對中世紀的重新演繹中,官僚的存在被小心抹去或否定。然而格雷伯認為,幻想止于幻想,沒有讀者會真的想進入到小說中的龍與地下城;幻想小說發揮的一個作用其實通過展現混亂無序讓讀者反思自己對于現實中官僚社會的質疑,進而重新愿意回歸枯燥有秩序的生活。
如果說提及遙遠的古代中國是格雷伯為了讓讀者對當下無處不在的科層官僚系統產生距離感和警惕感,那么當代中國則若隱若現地成為了另一面鏡子,映照著格雷伯對于美國戰后科技逐漸淪為保守主義囚徒的不滿。蘇聯那些激進的計劃——即使從未實現——卻標記著“詩性技術”曾到達的高水位線。然而對于美國理性的資本家來說,由于利潤只能從勞動力中榨取,發展技術實際上會讓整個行業的利潤率下降,因此資本家并不投資資金研究開發登月技術、反重力鞋和飛行汽車,而是把生產線轉移到中國和發展中國家。在美國本土,一種怯懦的謹小慎微的精神充斥著技術管理的方方面面,卻被冠以“創造性”、“主動性”和“企業家精神”之類的美名。但那些最有可能在觀念上取得突破的思想家最不可能得到資助,即使取得了突破,也找不到愿意跟進其驚世駭俗意義的人。
格雷伯不斷提醒讀者,我們的世界正在經歷一個整體性的官僚化(total bureaucratization)——以科學和技術為名的管理結構,正在飛快地創造數以千計并無真正意義的扯淡工作(bullshit jobs)。在接受《中國制造》雜志(Made in China Journal)專訪時,格雷伯提到,在談及工作時,當代中國人和美國、歐洲人沒有太大的本質區別——在新自由主義官僚世界中,人們干著自己并不知道價值何在的辦公室雜活,自愿成為科層系統的一顆螺絲釘,卻忽略了效率的代價——被規則排除在外的邊緣人,慢性積累的心理壓力,看不到意義的表格、數據、二維碼。
從古代到當代,格雷伯都不認為中國是一個他者或特例,相反,人類學的訓練和閱讀讓他看到中國一直在以不同的方式和世界各地形成聯結。這種視角和很多東亞研究背景的學者們形成了微妙的對比——漢學家筆耕不輟追索的中國復雜性與獨特性,恰恰被格雷伯消解和去魅了,古代中國和當代中國只是他看待理性科層制的一個注腳,并無和世界其他角落本質性的不同。然而,翻遍格雷伯的寫作,我們發現,雖然格雷伯對蘇聯國家共產主義實踐有諸多反思和批判,但是對毛澤東時代的群眾運動和反官僚主義宣傳卻基本無著墨。這使得我們產生了一些新的思考方向:為何格雷伯和漢學家對中國的判斷會存在張力?格雷伯沒有深究的紅色中國給當代留下了何種遺產?漢學和人類學家關于革命時代之后存在著大量斷裂、碎片和矛盾張力的復雜中國寫作,如何能夠和格雷伯眼中作為科層機器化身的中國進行對話?這些不同理解的碰撞能夠帶給當下國人們怎樣思考和行動的力量?
“中國”與“中國”如何對話
當代社會學家周雪光認為,中國古代的官僚系統和韋伯所說的理性科層制并不相同。他指出,中國的官僚系統存在皇權和官僚權力并存治國的現象,其中皇權是絕對的最高權力,而官僚體制僅僅為皇權提供了組織基礎和治理工具。雖然官僚體制有著內在運作機制,但并不是建立在法理權威基礎上,而是依附于君主專斷權力之下。這樣的結果是造成了“專斷權力復制”和非正式制度濫觴的現象。一方面官僚面對下屬和民眾有著猶如君王一般的權力,即晚清革命和毛澤東時代極力批判的所謂的“官老爺”“官本位”現象,另一方面,官僚系統里出現各種人情網絡和小團體,形成庇護和相依為命的關系,以爭權奪利或者應對皇權的專斷權威。

圖4 中國改革報(2013)官本位意識催生“官癮癥”
這樣的論述符合當代中國人對于中國官僚系統里充滿著“個人權力”的體驗,也是國人熟悉的現代革命話語對皇權的批判,但與此同時,這卻讓我們難以扭轉思維并意識到——官僚系統里的“個人權力”實際上也是官僚系統的產物。
翻閱中國的歷史敘述,我們可以發現沒有一個帝王完全一己推翻整個文官體系的能力,只能通過調整部門的設置、宰相卿公的任命和權力范圍來提升官僚系統運作的效率,減少官僚之間的爭權奪利。即使極具魄力的皇帝,也避免不了和官僚系統斗智斗勇的命運。熱播劇《清平樂》便提供了一個最新的敘事例子——面對龐大的文官機器,青年宋仁宗處處受制。當論述官僚系統權力依附于皇權時,我們忽略了皇權同樣依賴官僚系統進行國家治理。正如格雷伯不斷重復的,官僚系統一旦形成,便會不斷自我復制、生生不息,反過來改變處在其中的個體。
革命和現代話語對皇權的批判,另一方面也印證了格雷伯所談及的現代人對于“玩”和“游戲”的不同態度,而使得官僚系統充滿吸引力。牟宗三在《中國哲學十九講》中批判法家學者申不害所開創的“帝王之術”哲學,認為其形成了“皇帝的秘窟”,亦即使皇帝成為了可以不按游戲規則出牌,又處心積累操縱著官僚系統,并掌握著生殺大權的怪物。這種對于皇帝的恐懼,與格雷伯的論述中現代人類對于“玩”的恐懼是類似的。格雷伯認為,官僚系統就像讓人置身于密室逃脫游戲,游戲有特定的時空限制,玩家被分配特定角色,有規則及目標,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參照系。玩游戲的快樂在于在一個規則已知透明的世界里玩家運用規則贏的過程。但“玩”(play)不等于“游戲”(game),玩可以是完全現場發揮,先于規則的,有某種隨機的破壞性。官僚系統的吸引力正是來自于人們對于“玩”的恐懼,因為規則雖然枯燥,但卻能讓人感到安全。
我們發現,雖然很多中國研究者在細節上試圖證明中國的官僚系統有其獨特的起源和形態,但其指向的深層邏輯和格雷伯的論述是一致的。盡管在一些細節上,格雷伯的論述并非嚴絲合縫。例如,在《想象力的死亡區》一章中關于官僚社會的英雄想象問題上,格雷伯提出,雖然文官制在蘇美爾、埃及、古中國存在了上千年,但是現代歐美卻是第一個將行政官員作為魅力主角的文學類型化的社會——十九世紀晚期涌現大量神秘偵探、刑警、間諜小說。這個觀點在熟讀唐傳奇和明清志怪小說的國人眼中立馬站不住腳。大量研究亦可以補充,中國古代官員和文人圈子高度重合。明清科舉產生大量文人無法完全進入到國家文官體系中,在民間形成地方私塾和文人圈子,而小說則成了流傳其中的消費品和談資。宋朝《太平廣記》,明清后期的《儒林外史》、《子不語》都在官場、廟堂和江湖之間游走,創造了形形色色官員、書生、鄉儒和市井百姓的角色。近代百姓津津樂道像“包青天”這樣的人物,正是官場中典型的英雄在市井傳說中的不斷塑造。
如果說格雷伯對于古代中國的判斷是準確的,他對于清朝覆滅后的革命時代和隨后的紅色中國,在書中則完全沒有提及。我們不妨從歷史敘事和中國研究的文本中探究這兩個時期的中國社會與科層制的關系。清朝覆滅后,儒家科層制徹底失去合法性,曾經同時具有政治和知識資本的舊派文人跌落底層。漢學家阿里夫·德里克(Arif Dirlik)在《中國革命中的無政府主義》一書追溯了晚清至國共合作破裂這時期,發現無政府主義思潮曾一度風靡,許多求索的革命志士皆是無政府主義的信徒,不少后來則轉向馬克思主義。
關于社會主義和科層制的關系,列寧在《國家與革命》中曾有一段論述。列寧認為科層制是資產階級實行統治的基本組織形式,科層制僅適合于資產階級的統治;社會主義要求徹底打碎資產階級的官僚軍事國家機器,并用完全的民主即無產階級民主的新形式來取代它。因為資本主義已經將事情的計算和監督簡化到了極點,因此所有人,任何一個識字的人都能勝任監督和登記的手續,都能夠參與國家行政管理。直接的民主和全民的管理將可以取代科層制的行政機構。社會學家馬戎認為,列寧對于社會主義可以完全拋棄科層制的想法過于理想化,他低估了國家行政管理所需要的技能和專業訓練。
格雷伯對基于國家機器驅動的共產主義工程抱有深深的懷疑和反思。他在《中國制造》訪談中提到,國家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一個重要差別在于,前者受制于“生產主義意識形態”(productivist ideology),即以經濟增長衡量社會成就。的確,在中國和蘇聯的歷史敘事中我們發現,社會主義國家面臨著通過建立公有制和計劃經濟,以進行社會的生產與分配的需要,也使得一套管理體制的建立變得順理成章。斯大林在20世紀30年代一步步建立起高度集中的指令性計劃經濟體制,新中國建國也仿效蘇聯建立黨國領導體制、行政管理體制和干部管理體制。
但蘇聯和中國并不完全相同,這也是觀察角度更為細致的中國民族志寫作能夠補充給格雷伯論述中的新養料。由于中國革命和東歐的一個區別在于農村包圍城市策略,革命年代動員農民,而不是城市工人。人類學家安德訓(Ann Anagnost)在《國族過往》(National Past-time)一書中分析到,毛澤東改變了馬克思主義通過生產關系來劃分階級的方式,而通過剝削和訴苦敘事,讓農民感到自己和共產主義的有機關聯,并身體力行參與到革命之中。新中國建立后,通過動員式治理,層層政府帶領群眾開展如火如荼的經濟和社會建設,也通過憶苦思甜回憶舊社會的恐怖和凄慘。此時新中國雖然已經達到了建國目的,但被革命話語召喚出來的大眾情感依然存在,從破壞舊體制轉向新中國的建設。所以建國之后依然存在的群眾運動恰恰尤如格雷伯筆下的詩性技術,通過理性的組織形式帶領人民,給所有人帶來對于未來的無窮熱情和希望。
中國革命群眾運動讓農民百姓短暫體驗到了詩意,然而,美夢也很快被現實中出現的各種社會不平等打破。自50年代起毛澤東多次在黨內會議中抨擊“官僚主義”,斥責干部工作的形式主義和老爺主義,并開展“三反”“五反”運動,均以 “反官僚主義”作為運動重點。社會學家卡洛琳·徐(Carolyn L. Hsu)認為,當時的制度不可避免地產生了社會分層階序,從而也必然引起毛澤東對“官僚主義”和不平等的譴責,并通過發動政治運動來抵消機構帶來的社會政治經濟效應。徐認為毛澤東時代存在家長制和烏托邦階級革命兩個話語的張力,在后者的話語中,為了實現革命的純潔,毛澤東愿意摔碎當時制度的一切政治經濟機構?!拔母铩北徽J為是這個理念推向高潮的體現,使得當時的政府機構幾近癱瘓。

圖5 人民日報(1957)整風的主題——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炎黃春秋,2008
人類學家楊美惠的研究則描述了改革開放初期特殊社會生態下群眾對權力關系的重新模仿和運用。楊在《禮物、關系學與國家》一書中描述在80-90年代,中國民間社會涌現大量通過“走關系”“走后門”等締造關系網絡以獲得國家資源的實踐。這些實踐一方面讓民眾看似發揮了草根的能動性抵抗官僚系統,另一方面,正如安德訓指出的,實際陷入了對權力結構的模仿和再現。
上世紀末的“關系學熱”和個人能動性想象正是官僚系統邏輯的產物,而進入本世紀的中國則致力于消除官僚系統里的“個人”。經過了革命話語對皇權的批判及此后數個時期,人們無法擺脫對于冰冷規則的迷戀,因而使當代中國的政府改革和科學管理變得順理成章。一方面提出“依法治國”的口號,要用“法治“取代“人治”,另一方面推行科學規范的現代管理手段,以締造真正“現代”的政府系統。這樣以科學為名的公共管理改革也贏得了市民對于改革的認同。

圖6 佛山禪城區農村集體經濟數字云圖。佛山日報(2018)“一張圖”構建政務大數據應用生態鏈,禪城數字地圖再升級
近年借助人工智能和大數據技術,中國社會的科層體系得到了史無前例的發展。科技的助力,更讓市民對政府系統有了全新的體驗,政務辦事大廳的24小時自助服務終端,互聯網+政務、人臉識別等技術讓市民在手機上也能進行個稅查詢、申請電子證件等公共服務。商業互聯網公司深度參與到公共治理的外包服務中,技術的“彎道超車”讓中國在社會運行效率上看起來依然沖到世界前列。
然而,一些諸如老人因為不會使用智能手機無法提供健康碼而被拒絕搭乘地鐵,留守兒童因為缺乏穩定網絡而無法參與城市孩子們沒有中斷過的線上網課,盲人在抖音上抱怨電梯不夠無障礙卻被網友諷刺“殘疾人就別出門給社會添亂了”的問題頻頻出現。這不得不讓人思考,為什么看似鐵面無私的科技成為游戲規則時,人反而成為了需要被解決的“問題”?格雷伯的思考在此時反而更加重要——雖然技術彎道超車似乎是“中國特色”,但是假如被技術治理規則圈住,就會反而慢慢變得和整體官僚化的世界其他角落越來越像。即使我們對技術規則并不知根知底,甚至直接體驗過被折磨的痛苦,但這些機器提供的安全感卻會讓我們失去了離開它們的勇氣。一旦貪戀規則的安全感,甘愿成為它的附庸,則會忘了“玩”和即時即地的重要性,更會忘了,需求和行動原是先于規則的,而不是被規則馴化。
結語
格雷伯作為對世界各地懷抱關切的人類學家,有著對當今全球化格局自己連貫的思考路徑。他不像美國保守右派將炮火只對準具體政府,也不認為那些葉公好龍的全球精英擁抱一個看似自主的市場就能真正擺脫官僚機器對個體的束縛。為此,他在《規則的烏托邦》中花大力氣對理性科層制本身進行歷史譜系的追溯。
本文試圖討論,格雷伯關于中國的論述雖然只言片語,卻提供了一個讓國人理解自己所在國家歷史的獨特視角。我們認為,格雷伯眼中的科層中國和其他人類學者描繪的復雜中國對于理解當下社會產生著不同的意義。清代之后強勢的革命話語把古代的皇權問題化——它在百姓眼中似乎是任意而隨機的上帝一樣,具有碾壓性的破壞力。但這種恐懼的喚起忽略了另一更深層次的問題——真正維系著中土社會數千年運行的,是已經深深嵌入日常生活的徭役賦稅、科舉考試、文官系統。這些體制背后的規則——天命觀、儒法宇宙——正在反過來影響在其中生活的人們,包括天子和百姓。在革命后,“新人”要和舊國家劃清關系,建立自己的現代新身份。然而人們卻并沒有擺脫官僚制度的幽靈,詩性技術的美夢被生產主義意識官僚系統反噬。改革開放時期的個人能動性,充滿了草根想象,卻是對官僚權力結構的復制和再現。最終,人們因為對任意性力量的恐懼重新擁抱規則機器——人工智能、大數據。

大衛·格雷伯《規則的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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