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今天是張愛玲誕辰100周年的日子。張愛玲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繞不過去的一座高峰，雖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她，但她的作品還是捕獲了相當一部分讀者。張愛玲的創作分為幾個時期，前后風格很不相同，讀者各有自己的判斷。澎湃新聞就“你最喜歡張愛玲的哪部作品”這一問題在學者、作家、評論家和1995年前后出生的年輕讀者中間做了一份小調查。

陳建華（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榮譽教授，復旦大學特聘講座教授、古籍所教授）

《小團圓》

最近我比較關注張愛玲的晚年寫作的問題，主要是《小團圓》這部作品。自從它在10年前出版之后，大家對于這部小說的形式和內容有很大的爭議。我覺得《小團圓》是一部很了不起的作品，代表了張愛玲的晚年風格。它以自傳小說的形式創造了盛九莉這個人物，實際上寫了她的成長史，表現了一個從舊家庭走向現代的獨立自主的女性成長的經歷。張愛玲借這部作品寫出了她同母親以及胡蘭成的感情糾纏，既干脆爽利，又千轉百回，非同一般。從形式上來說，它和她的前期作品非常不同，代表了她的晚期風格。對于一個負有盛名的作家來說，能夠擺脫過去自己藝術上的成就，而另外開拓一個新的境界，本身是非常不容易的。而且現在來看，對于《小團圓》所具有的現代主義先鋒性的研究還是很不夠的。

孫甘露（作家）

《小團圓》是我唯一從頭至尾讀完的張愛玲小說，你可以將此理解為我此前對她的小說毫無感覺。但是這一次，我聽見了她說話的口音，那聲口，揭示了進入她的故事途徑，她和她的寫作背離的生活，因邵之雍的出現，重合在一起，仿佛傳主和捉刀人一同篡改了生平，那交織尾隨的聲部，使她永遠也無法孤立地看待自己，她無法將自己清理出來，仿佛賦格曲，或者她母親近乎偏執般裝好的皮箱，被重重地摔下也紋絲不亂。（編者按：接受采訪時，孫老師表示近年來未讀張愛玲，但曾寫過《小團圓》的書評，請編者從中選取一段。）

黃德海（文學評論家）

雖然我有一陣子集中讀了能找到的張愛玲作品，但沒有哪個具體的作品印象最深刻，也沒覺得在某些方面影響了我。有的，只是在閱讀中形成的一個籠統的信心，即白話文可以寫得這樣好，寫不好不是語言的問題，是我們自己沒有寫好。這個啟發的序列里，還有魯迅、錢鍾書、阿城。

張定浩（文學評論家）

《紅樓夢魘》

我比較喜歡張愛玲中后期的一些作品，《小團圓》《紅樓夢魘》，幾篇題為《談看書》的長隨筆。從中可以更確切地感知福樓拜說過的那句話，“天才就是緩慢長久的耐心”。張愛玲可以說是我的文學啟蒙，而對如今的我而言，她可能更是一種寫作的典范。

吟光（作家）

《第一爐香》

曾在九龍塘的大學沉溺《沉香屑：第一爐香》，抬頭隔一條街眺望豪宅高墻內燈火通明，垂目讀到“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有那凄清的天與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心有戚戚，恍然隔世。一時竟分不清是張愛玲為香港作注，還是香港為張愛玲作注。那股繁鬧散去的寂寥、火光中央的黑黯，或許正是這座浮城和城中眾生的底色，也成為我后來港漂小說中縈繞的回聲。

Isabella

《金鎖記》。透過暈濕的月光，繡著雛菊的旗袍，玻璃里的蝴蝶標本，作為讀者的我得以窺見百年前民國傳奇歲月的吉光片羽。金鎖記是一部關于女性身體、欲望、心理的書寫，張愛玲用特有的華美而冷靜的語調道出了父權社會是如何把晴雯變成趙姨娘的殘忍真相。

《第一爐香》。我覺得這部作品即便是放在當代社會的語境中依然充滿意義。當消費主義創造了欲望的替代品，當商品被用來重新定義整個世界，作為渺小的個體不可避免地陷入物品的狂歡掙扎，在金錢所創造的名為愛的幻想里清醒地沉淪。金錢至上的年代，我們或多或少都無法逃離葛薇龍的困境。

《鴻鸞禧》。忙碌的典禮、瑣碎的小事、意識流般的思緒，主角配角們內心隱秘的角落緩緩呈現展開，喜慶的日子里一絲不和諧的淡然的傷感，融化在適宜的鼎沸人聲中，很張愛玲的風格。

我覺得她的作品一個算是滿足了我們對民國時代的窺視欲，因為主流文化一般不太會談及民國生活的日常，她的作品那種老洋房，姨太太，繡花旗袍那種細節確實很符合我們對民國時代的幻想和期待，華美精致又落寞 還有就是視角敘事蠻獨特的，我以前做女性主義研究過，算是顛覆挑戰了傳統父權文化的敘事模式，揭露了女性的欲望和可怕的破壞力。第三就是語言太太太漂亮了，記得金鎖記寫那個玫瑰花酒，幾句話就寫出了人生愛情的幻滅，她所有的細節也好物品也好，感覺都是為意境和情緒服務的，文字上去就是一種享受。

張晨

最喜歡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首先，喜歡她自成一派的文風，精致卻不柔弱，眼光獨到且一針見血。無論是作為文學作品欣賞還是將作品放在寫作的時代進行品評，都能感受到作者獨到的視角。其次，信息量很豐富，就是說，她筆下的人物，尤其是女性主角，并不會千篇一律。而且也許是因為作者細致的觀察積累，人物和情節的細節豐富，不僅能看到不同人物的經歷，還能見識到尤其是南方的極具時代特色的生活方式。最后，很喜歡她對于人物心理變化的描寫。她敢于寫出平凡人的直白欲望，同時又能絲絲縷縷剖析（應該說是描寫，以第三方視角觀察人物，但是又能通過感覺描寫給予很強的代入感），尤其是，她能既分析女性的復雜的糾結，又能識破男性的“小心思”。因此，她的作品給人感覺是真實的，有深度的，值得品味的。

張愛玲給人的感覺是心思細膩的，擁有作家之眼和作家之心的天賦之人。因為她擁有體會感情的能力，也擁有保留細節和氛圍的講述故事的能力。因此，她可以沉浸其中去體會，也可以置身事外去觀察記錄。讀完她的作品，甚至會在一段時間繼承她的文風（不小心蹦噠的上海話和蘇州話）和思考方式，感染力很強。

ZYT

作品的話，我更喜歡張愛玲的散文，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天才記》，然后還有就是她的自傳體回憶錄叫做《小團圓》。我覺得小團圓和天才記讓我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因為這都是寫張愛玲自己的故事，一個是寫她年輕的時候的經歷，一個是以“九莉”為原型書寫她的一生。我特別喜歡看自敘體小說，因為我覺得可以從作者這一生的經歷中，再反觀她的作品。然后發現，原來是因為這樣，所以這樣的她，才造就了這樣的作品。至于其他一般的小說，雖然會有作者的思想、情感在，但終究還是虛構的故事，而且這些小說的角色也會比較固定，像張愛玲筆下的女主角都是比較是市井、尖酸刻薄的，是沉溺于戀愛中工于心計的小姑娘，看多了也就沒什么意思了。喜歡的原因是我很喜歡張愛玲的文筆，非常的細膩靈動，而且她能把情感形容的恰到好處，這是非常難得一見的；另外張愛玲也是女性視角敘事，比較契合我。

佩琳

《海上花開》

喜歡改寫版的《海上花開》《海上花落》。和張愛玲自己的作品不同，這本小說描繪了上海租界的酒肆女子群像，生動平實，印象中似乎對各種各樣的人有更多的悲憫。對張愛玲的感受：她似乎因為過于聰明而顯得尖刻。我印象中她早年的作品恨不能把每個角色都不留情面地解剖開來，但卻少對人與自然產生憐憫共情之心。胡蘭成評價她只喜歡聰明人卻不喜歡好人，或許正因為這樣，她被自己的聰明給兜住了，沒有與那些她眼中略顯笨拙卻更好的人建立起深刻的連結。所以假如她再活一次，我希望她是一個不那么聰明，卻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