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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賣經濟里的“跑單游戲”
跑外賣,是一場游戲。因為它大量觸及外賣行業的規制與激勵問題。
社會學家布洛維通過對多個工廠中的勞動過程進行考察,提出了“制造同意”的概念。而當下數字化的平臺經濟,則正在通過各種奇思妙想和商業策略,助推勞動者參與到他們所設計的“趕工游戲”中。
外賣游戲里充滿了欲望、滿足、自我激勵和平臺規制。而這些情緒和過程,則通過“送外賣”的勞動過程,勾連了我國城鎮化和數字化進程中成千上萬的農民工群體的集體命運。在技術和算法的裹挾下,他們毫無準備地加入到了這場游戲之中。但是,在很多情況下,平臺經濟的“趕工游戲”只有開始,沒有結束。
何以開始這場游戲
外賣配送行業中充滿了大量的游戲化要素,這些游戲要素組合在一起,服務于一個核心——跑單目標。設計“跑單游戲”的平臺首先要確保有充足的玩家進入到游戲之中,確保游戲的正常開展。于是,一輪輪“補貼大戰”打開了消費者的想象空間,也讓數以百萬計的農民工逃離工廠生產線,興奮地加入到這個“高科技 高收益”的新興行業。根據美團研究院和餓了么的騎手年度報告,截止到2019年底,兩個平臺的騎手人數超過500萬,并依舊處在擴張期。
渴望掙錢,這是每個新生代農民工的心愿。于是,圍繞這種心理期望,外賣員的市場招募變成了一個“制造同意”的過程。無論是平臺還是第三方公司,都特別善于包裝外賣招聘的廣告詞:時間靈活、來去自由、收入很高。一個行業為了體現出自身吸引勞動力的優勢,在一定程度上為自己本質上是勞動密集型產業的特點進行了賦魅(Enchanting)。
但是,這種“同意”加入零工經濟的背后,則是日漸被“抹除”的勞動關系和極度不穩定的勞動狀態。在2018-2019年的社會調研中,我們發現,多于一半的外賣員未簽訂勞動合同,還有近三成的外賣員甚至不知道自己簽訂的是勞動合同還是勞務協議。
對于平臺管理者來說,為了確保有足夠的勞動力能夠投身到外賣配送的日常中,他們需要設法留住現有的騎手,并且試圖招聘更多的騎手加入到外賣配送的行列中。于是,依托老鄉、朋友、鄰里所建立的社會關系成為招聘的重要渠道,越來越多的騎手送餐箱背后都貼滿了招聘廣告,隨時準備歡迎更多的人加入外賣大軍。
外賣行業中最主要的招聘方式有五種:平臺直接招募、他人介紹招聘、站長(或站點管理者)招募、求職網站招聘、中介招聘。其中,平臺直接招募渠道可以在外賣App中、網站中找到,同時,外賣平臺也會購買廣告推薦位或設置鏈接來擴散招募信息。有意向的勞動者在平臺中只需要簡單地填寫自己的姓名、意向工作地點、工作類型(眾包、專送或其他)。若對“眾包”感興趣,平臺會直接推薦使用者下載眾包App,并指導其注冊流程;若對“專送”感興趣,在填寫完成后會有一些站點與填寫者直接電話聯系。
騎手邀請和站長直招則是通過在職騎手介紹身邊的人加入外賣。若被介紹人加入騎手行列,并完成了相應的單量,則介紹人將會得到一筆介紹獎勵金。中介招聘更是體現了靈活用工的招募形式,騎手經過中介群、關系網絡引介后加入到特定的勞務派遣公司。在中介招聘中會存在只報月薪、不報職業的情況,待入職后,很多人才明白自己從事的是外賣配送,這種情況屢見不鮮。但是無論是哪種形式,下載App成為勞動前的“開胃菜”,注冊、審核、線上培訓,都是通過App進行。
技術的中介使招聘流程變得高效、簡單,也更隨意。不同于以往的制造業招聘,老板和員工需要歷經多倫面試、聊天和確認權責,外賣員的“準入門檻”極低——一臺手機,一個頭盔,一個電動車,構成了參與游戲的所有。外賣員不再有生產線上的工友或者同事,“跑單”成了一個人的全權責任。在這個游戲中,外賣員成為平臺算法規制中的一個字節,變得原子化,扁平化。
“打怪升級”
騎手玩家集結完畢后,開始激活平臺設計的游戲化評價系統(Evaluation System)。騎手實際參與到“跑單游戲”的進程之中,并在開展平臺設定的游戲過程中創造出新玩法。
外賣平臺設置的游戲機制核心圍繞騎手跑單產生的積分點數(Point)展開。騎手端App會實時收集相應騎手跑單數據并形成記錄,把記錄到的跑單數量、好評情況、簽到狀況等信息兌換成相應分數,進而能夠和“跑單游戲”建立關聯。暫時未被納入到既有游戲規則中的數據也在數據庫中得以保留,用以記錄騎手的工作痕跡,也為新的游戲設計提供數據參考。
例如A平臺中推出的積分獎勵活動,是以幾天為一個節點,在這幾天內的高峰期中跑夠規定單量,如果所有期的積分都能夠拿滿的話就有可能拿到最高5000元的獎勵。在這場短周期的游戲中,想要拿到獎勵并不容易,除了拼命獲取目標積分,騎手同時需要滿足各種在崗條件。
與積分點數相對應的是游戲化要素中的徽章(Badge)。在常規的“跑單游戲”中,騎手完成了指定數量的單數或維持在特定的跑單效率后將會解鎖相應游戲徽章或稱號,與徽章(稱號)相關聯的還有平臺推出的獎勵機制。
例如,D平臺會根據騎手獲得的跑單積分劃分不同等級的徽章,其中“普通騎手”無需任何積分,每單補貼0.1元;“白銀騎士”需要400分,每單補貼0.3元;“黃金騎士”需要900積分,每單補貼0.5元;“黑金騎士”需要1800積分,每單補貼0.8元;“鉆石騎士”需要2800積分,每單補貼1.0元;“圣騎士”需要4100積分,每單補貼1.2元;“神騎士”需要6000積分,每單補貼1.5元。
但這些徽章并不是一勞永逸地頒發給騎手。每過一段時間,平臺會扣除一部分積分,迫使騎手重新“升級”獲得積分,進而重新解鎖高級徽章。
在“跑單游戲”的設置中,平臺還引入了比較機制,這種機制透過騎手端App中的排行榜(Leaderboard)得以實現。騎手可以在排行榜中看到自己與同事們在站點內或者配送轄區內各個開工騎手的跑單情況(包括配送單數、配送歷程、平均配送時間)。排行榜促成騎手們形成一種相互競爭的關系,長期以來也促成了騎手群體中自發的“跑單游戲”文化。
在排行榜的加持下,騎手跑單的驅動力不僅僅來自于平臺,也來自于自己所在團隊的“群體壓力”。例如,外賣小哥們在閑暇時會相互比較各自的跑單數量,并戲稱跑單數量最多的騎手為“單王”,形成吹捧“單王”的騎手群體文化。這種文化被平臺利用獎勵的機制加以凸顯,加入到新的一輪對騎手激勵機制的生產之中。
參與“跑單游戲”的騎手作為活生生的個體,就像手游中的“打怪升級”,會將自己的生活話語、意義結構等帶入到游戲之中,生產出自我規制的游戲規則。
游戲至死?
不同于生活世界中的很多存在明確起點、終點的游戲機制,“跑單游戲”似乎一旦啟動,便會永不停歇。這種無限循環的后果,讓人擔憂。在平臺經濟極速擴張的今天,外賣經濟變成了一個“無限游戲”,各方參與者都不同程度地加入到對游戲規則的維護中來。
平臺維護“跑單游戲”的一個重要任務的是:確保騎手玩家們的直觀游戲體驗,并能夠促使他們不斷地參與到“跑單游戲”之中。這就需要平臺不斷引入經濟維度的獎勵、懲罰機制,對規則進行精細化、規則化處理。而作為“社會性動物”的人,外賣騎手會在參與游戲的過程中,將自己的情感、價值投入其中,并呈現或喜或悲的諸多勞動體驗。
因此,在維系游戲機制時,外賣平臺、勞務派遣公司的管理者也會采取“關系營造(Relational Work)”的策略,借助人情關系來為勞動者施加“恩惠”,通過為騎手們解決各種生活中的“后顧之憂”來換取騎手對于站點或平臺的忠誠。
這種基于人情、關系展開的游戲維系形式大大軟化了基于獎懲的管理策略所激化的勞資沖突。但也正是在這種“欠人情”的事實之下,騎手在經營跑單游戲的過程中喪失了討價還價的權力。在游戲新規則的制定過程中,勞動者的話語權也在逐漸下降。
“跑單游戲”具有神奇的激勵作用,騎手自己工作得越賣力,跑單的數據越好,平臺就會為他/她派更多的訂單。熟練的騎手不斷增加自己的勞動時間,而資本則能夠更為穩定地“蠶食”勞動者的絕對剩余價值。
勞動的游戲化機制借用騎手的日常生活話語,構建出了一套勞動意義與價值闡釋的邏輯。通過游戲化的“無限循環”,平臺加強了勞動者對于勞動過程的認同,也將他們卷入更為深層的自我剝削中??v使有老玩家的退出,新玩家的加入,“跑單游戲”永不休止,驅動著游玩者的夢想與現實。
(作者孫萍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付堉琪為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理論與方法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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