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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隨便自稱“讀書人”

我相信胡適不會對人說“我是讀書人”,陳寅恪不會對人說“我是研究學問的”。北大、清華當時一大堆教授,周作人、辜鴻銘不會對人說“我是讀書人”,這是最起碼的教養,隨便哪個小鎮上稍微知書達禮的人,他不會對人說“我是讀書人”。
你如果真是讀書人,你不會講出來,不會告訴別人。你讀書也好,弄藝術也好,不要弄成一個身份——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你會畫畫,你會做兩行詩,或者你會彈鋼琴,不要和人家說。這是我到國外才學會的。國外很牛的人站在你面前,害羞得要命,明明弄了四五十年這個專業,他拼命躲,不講,我才知道:原來教養是這個樣子。
可是今天為什么會有這句話?因為我們大面積喪失了讀書的傳統,我們有過巨大的文化斷層。
你覺得什么才是讀書人真正的樣子?
什么才是讀書人該有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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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陳丹青
圖 | Jungho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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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不可以隨便講自己是讀書人。我和書發生關系,是因為這些年寫了幾篇文章,湊成書,人家就說:你是寫書的,抵賴不掉。有人忽然把我說成是優秀的散文家,這真是要命——我不過當了寫作的客串,但要我對人家說“我是讀書人”,這句話說不出口。

我還有一位老朋友,是阿城。他也就是初三畢業,但是你們要是和他談話就會發現他什么都知道,科技知識也懂得很多,讀書之雜、之多、記憶力之好,驚人。我年輕時交到這些朋友,有什么問題就問,沒看過的書聽他們講講,我覺得好像我也讀過了。
我碰到王安憶,發現她和我同屆,我們立刻有個默契:我們都沒讀過書。但是,我畫起畫來,她寫起小說來,莫名其妙都混到一點名氣,很奇怪的一件事。道理很簡單,就是,文革結束,非常荒涼。斷代,沒有人,我們就混出來了。
可是另一面,我們能夠讀到的書,全是在那段年齡(十四五歲一直到二十歲左右),為什么呢?書店關閉了。偶爾開著的書店,大家不能想象,架子上只有三種書:一種是馬列著作、毛澤東著作,而且是經過選擇的,并不是所有馬列書都讓你讀;然后就是魯迅的書,也是經過選擇的,有單行本放在那里;再有一種書,就是革命小說。有一本廣東作家寫的《歐陽海之歌》,在座年齡大一點的朋友應該聽說過;還有一本是《金光大道》,作者是浩然。浩然去世了,他長得很好看,但他后來很失落,其實他寫得蠻好的——就是這么幾種書。后來稍微多一點了,醫療書,什么《赤腳醫生手冊》之類的。所以這樣的書店,今天不能想象。當時的書店和菜場一樣,菜場里面沒有菜,就那么幾種,還要排隊,還要憑票,極度匱乏的年代。
可是總會有一些意外發生。最近北島讓我們回憶上世紀70年代,其中有個很著名的作家專門談這個問題,就是文革時期我們這些人怎么偷書、抄書。這份書單,可以大約報給大家聽聽,比如說普希金、果戈理、萊蒙托夫、契訶夫、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美國作家德萊塞、海明威、杰克· 倫敦,英國作家狄更斯、哈代,法國作家巴爾扎克、莫泊桑。這是“50后”青年的共同經歷,看翻譯小說,小說范圍不用講,整個中國當時就那么多翻譯書,一大部分還是解放前翻譯的,現在可以說是民國時期翻譯的,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就會看豎排本,看繁體字,后來去美國一天到晚要看對岸的反動報紙,臺灣的豎排本和繁體字,我沒障礙,都認得。
中國文學四大名著,當時在我玩的幾個小朋友那里借不到,所以非常慚愧——我不知道今天的70后、80后、90后在幾歲讀的《紅樓夢》、《水滸》、《三國志》——我實話告訴大家,我到40歲出頭才讀了《三國志》、《水滸》、《紅樓夢》,非常難為情,而且差不多忘記了,不是讀書的年齡了,記不住了,只記得我在大都會博物館臨摩名作,天天臨,當中出來抽煙,就摸出《三國演義》讀,讀到關公被拉出去殺頭,眼淚下來了,心里好委屈,其他就不記得了。

大家知道上海、北京從前都有舊書店,阿城非常熟悉北京的琉璃廠,他說他的讀書經驗就是在上世紀50年代,下課跑到琉璃廠看雜書,就站在那兒看。上海有一條福州路,民國時期遺留的舊書店一家連一家,很多宋版書、明版書、清版書。我小時候經過這些舊書店,還能看到,雖然解放后公私合營,但世世代代舊書店的味道都還在。60年代一夜間搗毀、關閉,沒有了,現在琉璃廠還在,福州路還在,但再也恢復不了幾十年、上百年開下來的那種舊書店格局。我前年到東京,問人家哪里是舊書店街?說是在神保町。我坐著地鐵去,一出來看到那條街,立刻想起小時候的上海福州路。神保町家家書店都很舊,小得要命,老板坐在書堆中,整個空間大概就像這張桌子那么大,在那兒吃便當,弄個小電風扇,一個小燈泡掛著。他不是窮,不是破爛,他是擺譜,他真的有譜可以擺:我這是多少世代的舊書店!
這就是咱們一天到晚說的人文積淀。我們這兒呢?好好的傳統,沒了。
所以我剛才說的這些書,交給今天任何一個大學本科生、一個高中熱愛文學的青年,尤其是一個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我說,“哥們兒,我讀過這些書”,他面子上不笑我就不錯了。這是最起碼的書單。我到現在還經常認不出字,母親給我寫信還糾正我的錯別字。我母親不算讀書人,抗戰時上到初中,打仗了,再沒機會上學,出去參加抗日救亡劇團,十五六歲就走了。她是民國時期老知青,在浙江上的是鄉鎮中學,老師是日本留學回來的,教古文,教英文,所以我母親識的字比我不知多多少。她喜歡看字典,很生僻的字都認識,諸位想想,當時一個民國初中生,居然認識這么多字。她說,她沒想到兒子怎么會出版書,哪頁哪頁,錯別字,哪頁哪頁,有筆誤,她都知道。

我說自己不是讀書人,也有點說反話的意思——前面一句是老實話,后面一句是反話——讀書是很安靜的事情,房間里有人,一點聲音沒有,肯定在讀書,現在變成看電腦。看電視有聲音,吵得要命——論教養,你如果真是讀書人,你不會講出來,不會告訴別人。你讀書也好,弄藝術也好,不要弄成一個身份——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你會畫畫,你會做兩行詩,或者你會彈鋼琴,不要和人家說。這是我到國外才學會的。國外很牛的人站在你面前,害羞得要命,明明弄了四五十年這個專業,他拼命躲,不講,我才知道:原來教養是這個樣子。但我們這邊不是。
我出國前,從沒當面聽到哪個人說:我是讀書人,我是知識分子。很少有人說這句話。1992年回國后慢慢交些新朋友,我發現真有人會說:我是做學問的,我是讀書人,我們讀書人怎樣怎樣,我是藝術家,我是雕刻家,我是詩人,我是作曲家……我聽了,好害臊:這怎么好意思說出來呢?而且名片上還印著“某某畫院二級畫師”,然后打電話來:丹青啊,我通過一級畫師了,咱們吃飯、喝酒。這等于名片上告訴你說:我是處長,我是局長,我是廳長。我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怎么會變成一種風氣:一個人的身份那么重要。
可是我說我不是讀書人,已經是一句不該說出口的話,也屬于沒教養,是急不擇言。但我沒辦法,到這兒來講演就得有個題目。每次都是預約,當場要給講題,我就舉著電話在那里現想,急出這句話,其實講些什么都不知道。

但我在胡適的書里看到過“我們讀書人”這句話,我相信他講演時也說過這句話,這是另一回事情,是政治語言,是抗爭的姿態,他這句話針對當時的國民黨,意思是說,你們是武人,是弄政治的,國家的事情不能你們講了就算了,你們要聽聽讀書人怎么講。但他平常不會跟人說,我相信,北大、清華當時一大堆教授像周作人、辜鴻銘不會對人說“我是讀書人”。這是最起碼的教養,隨便哪個小鎮上稍微知書達禮的人,他不會對人說“我是讀書人”。

所以這是微妙的事情。也許我錯了,在座哪位如果對人說“我是讀書人”,你可以向我抗議:我不是你講的那個意思。

這30年來,知識分子得到部分尊重。尊重無非來自兩方面:一面來自政府;另一面來自老百姓。
上世紀80年代初流傳一句話“搞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這是真的。為什么呢?當時小攤販、小生意被允許了。阿城告訴我,有位云南知青回到北京,沒活干,自己拿個大桶,就在北京火車站外大馬路上點起火來做面條,千千萬萬旅客出來吃碗熱湯面,很快發財了,成了萬元戶。那時什么工資改革、市場經濟,還沒開始弄,一個在社科院、在軍事機構的老工程師,工資可能真不如一個賣茶葉蛋、賣面條的。上世紀90年代不一樣了,新世紀更不一樣了,學者、文人、科學家的工資待遇、社會待遇,比過去好很多。前提是什么呢?前提是你要安分,你要聽話。給你房子了,給你地位了,給你一級教授二級教授了,你還要怎樣?總之,是一個有前提的被尊重的方式,打引號的尊重,一大部分文人、讀書人因此進入權力階層。

還是應了魯迅的老話。魯迅有一篇文章說“孔夫子是被權勢者捧起來的”,第一個捧他的是董仲舒,獨尊儒術,從此廢黜百家,其他學術都靠邊站,孔子最要緊。一路這么捧下來,軍閥也要捧他,皇帝也要捧他,為什么?“儒表法理”,用儒家的說法作為教化、作為倫常綱紀,是有必要的,內里就是法家,無情鎮壓、無情統治,兩條腿走路,中國文明一路下來。我不是說孔夫子不好,李零先生講得對,孔子生前就是一條“喪家狗”,和現在的知識分子差不多,當然,我指的是絕少數非常傻的知識分子,一天到晚覺得手里面有很多好意見——你要不要?不要。又問那里:你要不要?不要……
所以我說我不是讀書人,也有沮喪的意思——不是為我自己沮喪,是為被叫做讀書人或者自稱讀書人的群體沮喪。

國外不是這樣,我見過國外的媒體大王,國外做書的人,也不是了不起的大富豪,但在經濟格局中絕對有地位,更不要說好萊塢這樣的電影產業,絕對有地位。韓寒說他要辦雜志,他要給全中國雜志最高的稿費,他說文化人活得太沒尊嚴了,一萬字也就幾千塊錢。我們現在翻譯上不去,稿費太少了,可憐巴巴在那兒過日子——我不知道在座有沒有翻譯家,年輕的、剛畢業的、正在找活的——我們拭目以待,看看韓寒會弄得怎樣。
這里碰到一個問題:經濟收益是不是衡量讀書人地位的標準?你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韓寒是暢銷書作家,他有資格這么說:我是個暢銷書作家。可是錢不夠花,這是不對的。他坦然承認,因為今天的高房價,他買不起房。全世界像他這樣的博客點擊量,沒有。歐美有誰有過一億兩億的博客點擊量?沒有。德國人口幾千萬,也就和臺灣差不多,荷蘭人口只是臺灣的一半,可人家是文化大國。所謂“大國崛起”,其實是一些小國崛起。
暢銷書作家和作家是兩個概念。所謂作家,藝術家,我今天寫這本書、我今天畫這幅畫,實在是我喜歡,社會并不需要它,他不應該說:哪天我要買什么房子、買什么車。他自己選擇了貧窮。卡夫卡,他有另外的職業,他白天上班,晚上窗簾拉起來,在那兒寫,寫到快死了,叫他朋友全部燒掉,他不滿意。我最近剛去了布拉格,去了他的博物館,很憂郁的一張臉,好多手稿,他根本不求聞達。這樣的寫手,全世界非常多,我在美國也是這個樣子,我不抱怨錢不夠花,這是我自己的選擇,這個社會并不少我一張畫。
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歡賭錢,他寫作非常快、非常多,去換稿費;巴爾扎克還投資,全部失敗,生意上是個傻子,寫作上是大師。這樣的人經常在錢的問題上掙扎,托爾斯泰不用,他是大貴族、大地主、公爵,他一輩子也不會用小說趕緊換錢。改了又改,精益求精,這是要有經濟前提的。而西方吸收了歷史教訓,今天的西方,不太有梵高那樣窮困潦倒的偉大藝術家,因為充分的市場化,藝術家過上比較有尊嚴的生活,18世紀、19世紀這種個人的悲劇,沒那么顯著了。

總之,我說我不是讀書人,第一是老實話;第二是在說反話;第三是在說氣話;第四是有點沮喪。但我要告訴大家,我說自己不是讀書人,是要給知識和書保留最后一點誠意和敬意。
我雖然讀書實在是少,但書本告訴我:你知道的非常少,還有很多事情、很多道理,你不知道。每次媒體讓我談讀書,我都會拒絕,尤其是叫我推薦書目,我不好意思說我今年讀了哪本書,然后登到報紙上去,讓別人去讀——你怎么知道別人沒讀過?如果有很誠懇的年輕人站在我面前,我可能會想一想,我會問他“你讀過沒有”,他說沒讀過,我會說“你去試試看”,但媒體每年這樣的邀請我都會婉言謝絕,我做不了。為什么呢?因為所有書教給我的就是一件事情——你不要自以為是,你要自以為非。
昨天媒體采訪,問我到不到書店去買書。我去的,我上世紀90年代回國,一大快樂就是竄書店,買一堆書,塞箱子里,很重地扛回紐約去。我非常高興,今天國內的各個書店已是我大半輩子見過的最繁榮的時期,非常了不起了。可是很慚愧,到了2002年以后開始有我的書放在里面賣,我差不多不進書店了。我沒辦法告訴大家這是什么心理。我很年輕就有展覽,全國美展也參加過,只要有我的畫掛在樓上,我就不好意思進去,磨磨蹭蹭,蹭到展覽快收了我才進去,幫著把畫摘下來。就是不好意思,不知道為什么。后來在胡蘭成書里看到他說,古人箭中靶心,射手會低頭叫一句慚愧,我明白這意思了。我小時候看到體育場那些人一天到晚打球、投籃,我發現最會投球的人投中了,旁邊有人叫好,他總是低著頭跑開,我現在明白這種心理了——我從來沒想到居然會有我的書在書店里賣。有兩次學生開車帶我經過,說:陳老師,咱們進去看看排行榜?我說:你去。我就躲在書店外面。不是說我完全不關心書賣得怎樣,就是不好意思進去。我差不多5年沒進書店了,銷售活動我得去,直接面對讀者,簽簽字,平常呢,我再也沒有在書店泡一個下午這種生活了。

弗吉尼亞·沃爾芙,英國女作家,后來跑到水里自殺了——大家有沒有看過這個英國電影,很漂亮的女演員演的,叫做《時時刻刻》,一上來就是她站在河邊猶豫要不要死,然后咣當跳下去,從水下面拍攝她的裙子散開來——沃爾芙寫過一本書,《自己的房間》。她被認為是最早期的女權主義者。在她那個年代,在英國這樣的國家,一個女孩子能在家里有自己的房間、自己的空間,能夠關起門來做自己的事情,不去做家長和社會要她們做的那種淑女,這在19世紀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她非常懇切、非常智慧地寫了一本書叫做《自己的房間》。她為什么要有自己的房間?她躲在房間里干什么?我想,其實她就是在讀書、在寫作,安安靜靜。
最后我想對大家說:每一本書都會變成你自己的房間,它讓你躲進去,給你庇護,讓你安靜。在座的年輕人,還沒出道,可能租一間房間還比較困難,或者和爹媽、或者和同學一起住,都渴望有一個自己的房間。我們在插隊的時候,橋底下睡過覺,田野里睡過覺,兩三個男孩擠在這么窄的床上,也睡著了,那時真渴望有一間自己的房間。但是我的青少年時代非常快樂,現在想想,就是因為有書,有了書,你就好比有了自己的房間,每一本書就是自己的房間啊。

原標題:《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隨便自稱“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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