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洱風光，水天一色。歷經數年的治理工作，云南大理洱海水質總體向好。隨著2018年6月底大理市環湖截污工程的投入運營，曾經廣受非議的大理海景客棧排污問題得到了解決。

近期，法院的一紙判決書，讓治污期間客棧經營戶被要求自裝的小型污水治理設備再度引起關注。

2019年11月起，一家名為云南格普環境工程有限公司（下稱格普公司）的企業，陸續將大理市21家客棧告上了法庭，要求客棧老板們為三年前購買的污水處理設備支付尾款。

客棧老板們拒絕支付尾款的理由是，根據購銷合同，污水處理設備處理后的污水須達一級A標，并由格普公司提供水質達標檢測報告等；安裝該設備后，因為政策變化他們沒有使用，該公司當年提供的部分水質檢測報告中，一級A標的基本控制項目多個重要指標被漏檢，只有7項，不符合12項的標準，無法通過政府部門驗收。

云南格普法人代表高愛春則向澎湃新聞解釋稱，客棧生活污水屬于一般生活污水，根據常規要求和檢測公司建議作出了結果，“這些檢測項目相互之間有關聯的，只要這7項合格了，其它的也是合格的，這是當時很多公司操作的一個模式”。

2020年8月5日，大理市法院一審判決，根據該檢測報告認定“水質檢驗合格”，21家客棧餐飲經營戶全部敗訴，他們不僅得向格普公司支付尾款，還得償還利息。

不服一審判決的客棧餐飲經營者們向大理中院提起了上訴。目前，大理中院已受理上訴申請。

搶救洱海

事情要從洱海治污說起。

2014年9月30日上映的電影《心花路放》，讓本來就因《天龍八部》在熒屏上有一席之地的大理更為火爆，蒼山洱海成為了隱居者和游客們的“詩和遠方”。

旅游的火爆催生了環洱海沿線野蠻式發展的民宿客棧。從起初零星分布的寥寥幾家店，到緊挨密布的2000多家“握手樓”，只用了短短三四年時間。

然而，井噴式發展的環洱海旅游業，與落后的村鎮環保基礎設施形成了鮮明對比。本就孱弱的村鎮污水處理能力根本無法應對逐日遞增的污水。

環洱海民宿業最先發展起來的雙廊鎮，環保設施的建設在數年內逐步升級。據云南網報道，2012年至2014年，雙廊鎮率先建成日處理能力達1700方的污水處理廠。2015年，雙廊繼續新建20公里污水收集管網，加建污水處理廠，將雙廊鎮日污水處理能力提升至2800立方。

即便如此，每逢旅游旺季，這些設施仍不能滿足雙廊的排污需求，雙廊鎮還調用消防車，每日將無法處理的污水運送至附近的上關、挖色等鎮處理。

數年之內，從最初自建五級、七級化糞池，到接入村污水處理系統，再到自建污水處理設備，大理市對環洱海旅游業的排污處理要求一直在升級。不過，洱海水質仍在惡化。

2016年10月，大理市人民政府下發了《關于進一步加強洱海流域服務業環境保護工作的實施意見》，要求凡在大理市洱海流域范圍內，餐飲、住宿等服務業均須辦理環境影響評價審批手續并辦理排污許可證。仍未取得排污許可證的經營戶須自建污水處理設施，達到一級A標準后排入設置的生物凈化池處理（鼓勵中水回用），同時提供合格的檢測報告。

這之前，早在2016年8月，為防止客棧污水直排洱海，喜洲鎮便率先要求沿湖客棧經營戶自行安裝污水處理設施，出水必須達到國家一級A標標準。隨后，臨近的雙廊、銀橋等鄉鎮和洱源縣也多次提出了相同的要求。

治理不斷升級。

澎湃新聞（www.kxwhcb.com）此前報道，2016年11月，云南省委書記陳豪作出“采取斷然措施、開啟搶救模式，保護治理好洱海”的指示。2017年3月31日，大理市對外發布了被稱為“洱海最嚴禁令”的《大理市政府公告》（2017年第3號，下稱3號公告），整治洱海流域水生態保護區核心區內的客棧餐飲服務業。其中要求，自當年4月1日起10日內，整治范圍內所有餐飲、客棧經營戶自行暫停營業接受核查。

對于房屋建設手續合法且法定必備證照齊全的經營戶，公告要求必須自建污水處理設施，處理后的污水達到一級A標，并外運到指定的污水處理廠，實現零排放，經環保部門審查同意后方可繼續經營，待大理市環湖截污工程投入使用后接入排污管網。

對于證照不齊的經營戶，待環湖截污工程投用后，由相關部門重新復核，符合條件的，辦齊證照后方可繼續營業。

客棧排隊采購設備

3號公告發布后，洱海邊的經營戶們有10天的緩沖期，為了取得必備的排污許可證等證照，一些證照不全的經營戶開始加速安裝污水處理設備。

而自2016年下半年開始的一系列整治措施后，已經有大量經營戶裝了設備。

從2016年10月到2017年3月，眾多的污水處理設備公司瞄準行情，涌入大理。總部位于昆明的格普公司是其中之一。天眼查信息顯示，2016年9月29日注冊成立的格普公司，經營范圍包括節能環保工程、生態保護工程、水污染處理、污水處理技術、污水處理設備的制造生產和銷售等。

小型污水處理設備對于彼時的當地政府和客棧經營者尚屬于新鮮事物。為了對洱海保護工作負責和避免客棧老板上當受騙，雙廊鎮客棧行業協會于2016年12月底對數十家設備商進行篩選，最終確定了7家公司在雙廊鎮政府三樓會議室現場宣講。當時僅成立3個月的云南格普公司因成立時間太短且無任何案例，并未入選。

雙廊鎮政府還曾召集所有設備商開會，當場宣讀了國家相關環保法律。“政府要求設備商做好出水水質檢測工作，確保數據真實，對抽查不達標者將嚴肅處理。”據當時參加會議的一名施工隊負責人回憶。

因擔心自己購買安裝的設備達不到政策要求，有經營戶向當地政府提出建議指定設備廠商，但最終沒有被政府采納。喜洲鎮的多位客棧餐飲經營戶稱，經營戶緊跟政府的步伐，看到政府采購安裝哪家公司的設備，他們就采購該公司的設備，但政府采購的設備商價格高昂，且首付款比例達到70%，更多的經營戶則選擇了其他上門兜售的企業。“當時就是哪一家客棧先安裝了，隔壁幾家就會購買同一個牌子。”喜洲的一名客棧老板張強說。

雙廊的多位客棧經營戶向澎湃新聞回憶，2017年年初時，污水處理設備商的小廣告貼滿了雙廊鎮主街道的電線桿，價格也一降再降，不同廠商的設備價格懸殊驚人，待3月31日3號公告發布后，一套日處理5噸污水的設備，從起初的5萬元一度跌到了2.8萬元。雙廊上演了客棧餐飲經營戶排隊跟污水處理設備公司簽合同的情景，也出現了簽訂合同后遲遲等不到上門安裝又選擇其他公司設備的情況。

“大家都害怕被關停，都想早點恢復營業。”情緣客棧老板楊生說。

據雙廊客棧協會事后統計，2017年3月下旬，當時進入雙廊鎮銷售污水處理設備的公司多達27家，高峰時超過了40家，短短3個月，全鎮共計購買安裝超過500套污水處理設備。

格普公司官方微信公眾號“格普環境”發布的文章稱，自2016年8月起，該公司在大理相繼完成村落污水收集和治理設備10套，為客棧民宿安裝了260多套設備。“每套以4萬元價格計算，該公司銷售總計就超過了1000萬元。”客棧老板楊生計算。雙廊客棧協會的統計顯示，購買格普公司的設備在雙廊境內有40套，主要集中在大建村旁。

“整個洱海沿線保守估計安裝了2500套小型污水處理設備，以每套單價4到6萬元計算，總金額超過1個億。”一位洱海客棧業觀察者說。

裝上不久成擺設

客棧餐飲經營者們當時自行出資安裝的這些污水處理設備，撒落在大理洱海周邊的大街小巷，或鑲嵌在墻壁上，或平鋪在院落的平地上。

用鐵皮箱子包裹的污水處理設備，形狀不一、款式各異，就像一個電表箱一樣，都用一把鎖鎖著，打開箱子后，除了一個類似電機的裝置和閥門開關，其余是管網、電線。

如此大規模自行安裝的小型污水處理設施，到底能否凈化洱海的水質，存有爭議。

2017年3月底，澎湃新聞記者在雙廊采訪時，有客棧經營者稱，他們安裝的污水處理設備，“凈化后的水可直接飲用。”

但也有的客棧經營者表示，“處理后排出的污水有惡臭，水質黑色，污水處理設備開啟后噪音過大經常被鄰居投訴。”

但2017年4月10日過后，大量經營戶因證照不齊、水質不達標等原因無法獲批繼續營業，他們自裝的污水處理設備成了擺設。

根據3號公告，整治期內，只有證照齊全、排污水質達標的經營戶經環保部門同意后方可繼續經營，證照不全的，只能等到環湖截污工程投入使用后重新復核。

公開消息顯示，3號公告發布后，洱海流域內共計2498家客棧餐飲戶被關停。

與客棧經營者同樣陷入錯愕的，是蜂擁而至的數十家污水設備商。因為依照合同，除了設備款，這些商家還能坐擁日后設備維修保養的紅利。很多廠商甚至租住了當地村民的房子，準備長期駐扎，結果雙廊鎮里所有飯店全數停業。

“當時連吃飯都成問題，后來連談好的租金也沒付就跑了。”一位曾經向廠商出租房屋的雙廊村民回憶道。

自此，數十家污水設備商于2017年4月陸續撤出大理市，大多沒有再到雙廊催要貨款。

2018年5月，環湖截污工程雙廊段完工。這也意味著經營戶生產生活產生的污水經過化糞池預處理后無需再經過污水處理設備，直接通過新建的污水管網，匯入一座下沉式污水處理廠。處理后的水將通過管道運輸到距離洱海數十公里外的雙廊山區，既解決了農業灌溉用水，又讓污水徹底遠離洱海。

三年來，閑置的污水處理設備成為了客棧老板口中“有礙旅游市場形象”的廢銅爛鐵。2020年9月16日，雙廊鎮的客棧經營者羅先生稱，“沒有用過，就閑置在那，有礙觀瞻，還占用空地，有些客棧沒辦法，數萬元安裝的設備只能500塊錢當廢銅爛鐵賣了，更多的還是繼續擺在原地。”

客棧被設備商起訴

2019年11月起，云南格普公司陸續開始對260家客棧民宿中未付清全款者發起訴訟，要求客棧餐飲業老板們支付三年前購買污水處理設備的剩余尾款。

根據客棧餐飲戶與格普公司簽訂的購銷合同，首付一半貨款，另一半貨款則在設備驗收合格之后支付，且支付尾款的前提是格普公司需提供由專業機構出具的處理后的污水水質達到一級A標的檢測報告。

2020年6月23日，該案在大理市法院一審開庭，分為上午下午兩場，當天20名客棧經營戶坐上了被告席。

此次被訴的雙廊牧詞客棧的孫先生，因在2017年4月停業后感覺恢復營業遙遙無期，他將租期還有十年的客棧還給了房東，注銷了客棧，離開了大理，此次被迫回大理應訴。

他告訴澎湃新聞，當初停業兩月后，他按照合同上的電話撥打格普公司銷售人員的電話，準備商議停業后設備尾款如何處置，“因為沒用過，也沒有驗收，結果電話始終未能接通，兩個月后再撥打已是空號，三年后沒有任何協商就直接法院起訴，我們無法接受”。

此次涉訴客棧的訴訟代理人趙一海告訴澎湃新聞，客棧沒有支付剩余尾款，主要是因格普公司沒有履行合同約定義務，包括該公司要向經營戶提供污水處理后水質一級A標達標的檢測報告、污水處理設備的質保、定期檢查等，而被起訴的20戶經營戶中，僅有4家在2017年拿到了水質檢測報告，其余的經營戶在當天的一審庭審現場才看到格普公司律師提供的檢測報告。

楊生是為數不多在2017年拿到水質檢測報告的經營戶。“我的設備拉到客棧門口前一天，這家公司的水質檢測報告就已經送來了。”此次被起訴的雙廊情緣客棧負責人楊生說，因為擔心政府部門現場檢查，他將報告鎖進自家的抽屜，但至今都沒有將這份水質檢測報告送去鎮政府申請審核驗收。

另一家在2017年收到檢測報告的轉角時光餐廳屬于停業前少有的證件齊全的經營戶。按照當時政策，只需要污水處理設備出水達到一級A標，便可申請恢復營業。但是當這家餐廳員工將報告交到政府環保部門申請恢復營業時被拒絕，理由是“不符合政策要求”。該餐廳負責人稱，這是因為水質一級A標的基本控制項目有12項，他們拿到的水質檢測報告中只有7項。

澎湃新聞拿到的多份格普公司的水質檢測報告顯示，時間大多集中在2017年1月至3月，其中還有一家客棧的水質檢測報告是2017年6月底。

“當時客棧已經停業兩個多月，設備里根本沒水，而且客棧無人值守，是如何取水檢測的？”趙一海說。

“雙標”爭議

庭審中，最大的爭議是雙方對于城鎮污水處理國家一級A標的理解。

一級A標是城鎮污水處理的最高標準。2002年底發布的《城鎮污水處理廠污染物排放標準》GB18918-2002，根據城鎮污水處理廠排入地表水域環境功能和保護目標，以及污水處理廠的處理工藝，將基本控制項目的常規污染物標準值分為一級標準、二級標準、三級標準。一級標準分為A標準和B標準。根據標準，一級A標控制的排放物濃度基本控制項目包括化學需氧量、總氮、總磷、PH值、糞大腸菌群數等共計12項。

客棧餐飲戶認為，根據合同的約定和國家一級A標的標準，排放物基本控制項目檢測12項合格才意味著達標，但格普公司出具的水質檢測報告只有7項。

格普公司代理律師認為，要以專業檢測機構出具的檢測報告為準，7項檢測項目合格，即可證明水質達標，無需再另行出具結論寫明“水質是否達標”。

對照GB18918—2002《城鎮污水廠污染物排放標準》所列的12項基本控制項目，澎湃新聞記者發現云南格普提供的所有檢測報告檢測項目總計7項，均未檢測總磷、陰離子表面活性劑、糞大腸菌群等重要指標。

針對這一焦點，云南格普法人代表高愛春向澎湃新聞解釋道，客棧生活污水屬于一般生活污水，根據常規要求和檢測公司建議作出了結果，“這些檢測項目相互之間有關聯的，只要這7項合格了，其它的也是合格的，這是當時很多公司操作的一個模式”。

高愛春回應澎湃新聞稱，當時設備安裝之后有些客棧因為政策的變化未能照常恢復營業，他們跟部分客棧經溝通協商，雙方均攤損失，得到了部分設備款項。“我們沒有賺錢，但也拿回來一點本錢，虧了一點。”高愛春稱，雙廊的某些客棧抱團，無法進行協商只能走法律程序。

2020年8月5日，大理市法院的一審判決書支持了高愛春的說法。判決書將所有檢測了7個項目的檢測報告均認定為“水質檢驗合格”，一審中客棧經營戶全部敗訴，他們得限期向格普公司付清尾款，并償還利息。

一審敗訴后，客棧老板們致函大理州生態環境局，要求說明一級A標的水質檢測基本控制項目到底是7項達標還是12項達標。接到信函次日，該局工作人員便從市區趕赴雙廊鎮進行現場調查。在與客棧老板了解情況后，該局工作人員口頭回復，“達到一級A標必須檢測12項”。數日后，州生態環境局為客棧老板們作出了書面回復。

一審敗訴的客棧，只有一家客棧選擇了放棄，其余全部選擇繼續上訴。目前，大理中院已受理了他們的上訴申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