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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本院校的年輕人:他們來自哪里?他們將走向何方?

2020-09-22 12:08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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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眾化教育時代,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獲得機會接受高等教育,但不可否認,只有少數幸運者能進入幾十所光彩奪目的重點大學,更多的則只能走進數量龐大的普通二本院校?!?p>

黃燈,大學教師,就職于廣東F學院,從教15年,教過4500余名學生,在處于經濟發達的珠三角地區的這所普通二本院校里,通過日常教學、作業輔導、導師制施行等方式,見證了無數“中國最為多數的普通年輕人”——二本學生的個體命運。

根據黃燈的了解,她的學生大多有相似的成長路徑:他們出身平凡,要么來自不知名的鄉村,要么從毫不起眼的城鎮中走出,身后有一個打工的母親,或一個下崗的父親,和一排排尚未成人的兄弟姐妹,這和當下學霸“一線城市、高知父母、國際視野”的高配家庭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們來到大學,完全依賴于當下高考制度提供的通道,他們的去向,更在嚴酷的擇業競爭中,有觸目可及的天花板。更為重要的是,他們的精神歷程將與來自更高層級大學的年輕群體一并,在市場化、成功學、工具理性明碼標價的慣性中完成。

在寫作中,黃燈反復強調的一個核心問題是:急劇分化的現實語境、日漸逼仄的上升空間,二本學生中間的底層年輕人,究竟有多少沖破自身局限——社會關系、原生家庭乃至個人實際能力的可能性?

而這,也是我們每一個愿意關注這群青年的人都應該思索的。

龍洞的蛻變

“龍洞總站”這個普通的地名,對39路而言,是它從天河東出發,每天必行路線的終點,但對我從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碩士、博士漫長的二十年求學歷程而言,卻是我職業生涯的起點。

我記得2005年剛到學校試講時,從熟悉的中大出發至陌生的龍洞,最大的感受,就是太遠了,太遠了,龍洞太遠了。我從來沒有想到,在廣州還有這么遙遠和偏僻的地方,在龍洞的群山中,竟然還隱藏了諸多不起眼的學校。后來發現,除了廣東F學院,龍洞還有廣東工業大學、廣東交通職業技術學院、廣東科學職業技術學院、廣東司法警官學院、廣州工程職業技術學院、廣東生態工程職業學院等,其中,廣東食品藥品職業技術學院,就在廣東F學院隔壁。

龍洞自然風光

除了遠,還有一個感受,龍洞的自然環境太好了,綠化太讓人難忘了。在離廣州市城市中軸線不到十公里的地方,竟然群山環繞、綠翠逼人,其中華南植物園、火爐山森林公園,廣東樹木公園呈三角形狀,隨意而散漫地被大自然丟在龍洞。從華南快速干線支起的高架橋往下看,龍洞就如一塊溫婉的碧玉,終日縈繞著清新的薄霧,隱匿在喧囂城市的一角,讓人對這座南方的古城,多了更多溫潤的想象。當然,如果換一個視角,從空中貼向地面俯視,則會發現,群山褪去,隱藏在角角落落、彎彎旮旯的龍洞,更多的是混亂、喧囂,是蓬勃年輕人帶來的活力、人氣,是身處城鄉接合部的城中村所致的無序、粗糲。

可以說,乘坐39路公交的五千多個日夜,龍洞蛻變的過程,也逐一在我眼前展開。2005年9月,我剛入職時,龍洞的交通極為順暢,校車每次到達燕塘附近,才開始感覺市中心的擁堵。今天,隨著小區的增多以及人流的密集,龍洞已成為交通的瓶頸,原來并不狹窄的出口,遠遠不能滿足今天的需求。除了交通的變化,龍洞房價的飆升,同樣讓人感慨。

龍洞的另一面

剛入職時,廣汕公路旁邊靠近植物園最好的小區,房價每平方米才兩三千元。當時住在市內的老師,每次乘坐校車離開龍洞地段,總會感嘆龍洞的好空氣,但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市中心,“龍洞就是農村,太不方便了”,這是我在校車上經常聽到的論調。但十年后,隨著六號線的開通,以及東部蘿崗片區的崛起,龍洞的位置變得極為重要,顯示了難得的區位優勢。今天,它的房價漲幅超過十倍,已達四五萬元,那些當初覺得龍洞偏僻的老師,都慨嘆自己沒能看得更遠,沒在房價如白菜價時,多囤幾套。今天,再也沒有人認為龍洞是農村,是僻遠的郊區之地,它日漸優化的交通條件,疊加優美的自然環境,加上年輕人聚集,使得這一地區散發著獨有的味道與活力。

確實,龍洞的變化,折射了一段更為廣闊的城市變遷史。從266路到39路,我目睹廣州十幾年來城市肌理的深刻蛻變。從我居住的海珠區,到珠江對岸的天河區,從天河區最核心的CBD珠江新城,到丈量了城市一次次裂變的體育中心、東站,隨后到多年沉寂并不出彩的天河北邊的龍洞,廣州這座城市,仿佛手握魔杖,說不準哪天就會點化一個地方,讓其褪去平淡、土氣的面容,煥發出光彩奪目的一面。昨天,它能讓縱橫阡陌的稻田變為廣州的CBD,變為寸土寸金的商務重地;今天,它同樣擁有魔力,將遙遠荒僻的郊區龍洞,變為這座城市的耀眼明珠。

龍洞在老廣州人的心目中,相當于城外的城外,坊間一直流傳“有女莫嫁龍眼洞”的說法,這從龍洞上了年紀的老人,將去市中心稱為“去廣州”,可以獲得驗證。我熟悉的鄧老師,荔灣區出生、長大,得知我的工作地點在龍洞,曾補充:“我們小時候去龍洞玩耍,來回要一天時間?!贝_實,對一座城市而言,公墓和殯儀館是測量其邊界的最好參照,今天,廣州的銀河園地處天河以北,早已雄霸市中心的地段,順著廣汕公路,龍洞較之還有不少于十個站的距離,由此也可以看出,龍洞伴隨廣州城市的變遷,同樣發生了深刻蛻變。

居住在這座城市的居民,感受著它的脈動,但也為摸不準節點,一次次錯失財富的累積,暗暗嘆息。

無論如何,39路公交,不但幫我建立了與時代的關聯,也幫我建立了與廣州這座異鄉城市的血肉聯系,它帶我走進學校,來到課堂,看到我的二本學生。

龍洞的年輕人

在我的學生中,悄悄流傳一句話,“你努不努力,取決于你畢業以后是住龍洞,還是住天河北”。盡管龍洞以其交通的便捷、性價比極高的生活成本,吸引了無數剛畢業的年輕人,但他們顯然知道這一區域在迅速蛻變的背后,依然滯留在人們心中的真實定位。

鄧春艷是我《大學語文》課上的一個學生,2017年畢業。在畢業典禮的一周前,根據師兄師姐提供的建議,已通過龍洞西社社區便民服務欄,找到了合適的房源。和大多數出租房一樣,春艷定下的房子,要經過幾條彎曲的小巷。一棟打掃還算干凈的六層居民樓,三樓有幾間裝修不久的單間,春艷的房子南向靠右。讓人眼前一亮的,是有一個小陽臺,陽臺的墻面,貼著嶄新的暗紅色瓷磚,顯得利索、喜氣。盡管房間極為簡陋,還是水泥地板,既沒有空調,也沒有洗衣機,唯一的家具,是一個光禿禿的木板床,但因為帶有獨立的衛生間,就算僅能容身,春艷還是頗為滿意,“幸好我先下手為強,我原來看中的房子樓下,住了個女生,看起來很安靜很神秘,跟她聊起,才發現那女生蠻厲害,北大畢業,畢業之后回了廣州,先是在天河上班,后來換了工作,搬到蘿崗,為了離單位近,就搬來了龍洞”。她顯然驚異于北大畢業的學生,竟然和她一樣,也在龍洞居住。

春艷所在的系部是學校較為冷僻、邊緣的勞經系,她找了一份和專業沒有太大關系的工作,進了保險公司。盡管她認為相比銀行,保險處于上升勢頭,但她對保險行業的實際情況非常了解,“說是朝陽產業,但還是被很多從業人員將名聲搞臭了”。她不喜歡拉保險,跑業務,“對女孩子而言,跑業務太累了”,她沒有放棄去另一家銀行面試的機會。她知道龍洞周邊的房價,相比那些天價商品房,她對每個月五百元,就能在同樣的地段,換來一間安居之所心滿意足,對臨窗的那一抹風景,她尤其滿意。她不需要太多的家具,不需要空調、洗衣機,學生宿舍拖回的行李,隨意放置墻角,熱騰騰的桶、盆、衣架正蜷縮手腳,等待她重新打開,恢復以往的姿勢。女孩子的利索、靈動,片刻就能將一片毫無美感的地方,收拾得和女生宿舍一樣充滿朝氣。

傍晚時分,伴隨地鐵的人流回到龍洞,這個小小的空間,足夠容納春艷剛畢業的心。

龍洞的年輕人

偉福是春艷的師兄,同樣是我《大學語文》課上的學生,但我對他課堂的表現,已沒有多少印象。他早春艷一屆,提前一年在龍洞安家。在居留龍洞的學生群中,偉福是個神奇的存在,他獨特的名聲,在校友中間悄悄流傳,每一個即將在龍洞租房的畢業生,都會被告知應該先去看看偉福的房間。

從外表看,他的住處和別的地方比較起來,實在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只有進入房間,才會被眼前的景象驚呆:打開門,一處溫馨、精致、拙樸、整潔、洋溢著美和秩序的空間,突然出現,和城中村黯淡的巷子、巷子的無序、粗陋、敷衍構成了驚人的對比。盡管房間沒有開闊的窗戶、陽臺,整體空間顯得壓抑、逼仄,但恰是這份得體、不經意的收納,將一個相對密封的空間,收拾得妥帖而讓人舒坦。一個男孩之手,就這樣實現了對美的實踐、理解。

——房東丟下的廢棄木板,他悄然搬回,在木板上鉆幾個洞,釘在墻上,不但成了最為緊湊的酒瓶收藏處,也順帶將高腳酒杯收拾妥當;兩個普通的塑料凳,他隨意擺在門旁,在上面擱塊透明玻璃,鋪上清新的桌布,瞬間成為一個看似隨意,實則精心的地臺書架。最絕妙的是,下掉房間內部的木門,將門鋪開,高高架起,做成巨大的吧臺。一個小小的洗臉臺,為了充分利用空間,他在水龍頭旁邊的空處,擱置了一個高高的鋼架,放置鍋、碗、瓢、盆等廚房用品。他的衣服整齊排列在一根木桿上,沒有一件有任何意外。

偉福和別的年輕人一樣,每天通過六號線去市中心上班,但和別人不一樣的是,無論他的工作多么辛勞,結束一天的忙亂,回到龍洞的小窩,他就擁有了一個能讓自己享受的空間。他經營生活的耐心,讓這個角落如此精致、舒坦,彌漫著小資的氣息和年輕人的朝氣,足以讓人忘記周邊的世界。

龍洞周邊高不可及的房價,春艷和偉福從來不敢想象。春艷從學生宿舍搬出,決定在龍洞暫時棲居以后,壓根就沒有考慮過買房子的事情?!拔椰F在對房子也無所求啦,我了解的一些同學,他們和我一樣,不想這么快就有個房子壓著;而且,一旦買房,因為承擔的風險和固定房貸,就不可能任性地去擇業、跳槽。”她慶幸自己是女生,買房的壓力小很多,她坦然承認社會給予男生的壓力更大。龍洞滿足了春艷“出門帶個手機,不用帶錢包”的想象,她認為相比房子,找對象、成家,甚至以后子女的教育,是更為迫切的問題。對偉福而言,再卑微、逼仄、黯淡的角落,如果有一顆裝扮和點亮生活的心,一切便會燦爛起來,這是他從廣東F學院畢業后,所能抓住的唯一確定的東西。他已換了好幾次工作,但因為住處的溫馨,一種類似歸宿感的情緒,伴隨“龍洞”這個詞匯,悄然在他內心扎根。

龍洞的租房信息

和春艷、偉福不同,冉辛追自從確定考研的目標后,事實上就只能將龍洞作為人生過渡期的暫居之處。盡管他對于廣州的城中村有著特別的喜愛,迷戀這兒熱氣騰騰的生活和隨意斑斕的樹影,甚至跑遍了除龍洞以外的石牌、客村、南亭、北亭、小洲等村莊,但他知道,龍洞對他而言,更多意味著一種青春和成長的記憶。

辛追出生甘肅平涼涇川縣婦幼保健站,是勞經系少有的外省學生。爸爸在郵局上班,先后在平涼、酒泉任職,一直做到郵局的一把手。從記事起,辛追就直觀地感受著郵局的裂變。他模模糊糊擁有郵局送信的印象,但到他上初中,他能更明確感知郵局的業務已獲得了很大的擴展,除了中國郵政這一塊還承擔傳統郵政系統的功能,中國郵政儲蓄銀行和EMS,早已在金融和物流方面,介入了社會競爭。他無法說清爸爸早年在郵局工作的情景,但他知道,一家的主要經濟支撐,來自爸爸職業的供給。

媽媽很早以前在涇川縣棉紡廠上班,隨著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國企的改革,最后成為下崗工人。為了更好地照顧孩子,下崗后,媽媽再也沒有外出工作,自然而然承擔起了整個家務。辛追出生于1992年,因為年齡太小,記不起媽媽工廠上班的任何細節。父母的婚姻,帶有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濃厚的單位特色,拿不高的工資,住單位的房子,歷經了從公用廚房的筒子間,到獨立廚衛套間的過程。當初的涇川縣,棉紡廠的姑娘多,郵政局的小伙子多,隨著兩個單位配對人數的增加,形成了一種自然的選擇,郵局的小伙和棉紡廠的姑娘結婚很流行。爸爸媽媽的結合,應該就是這種模式的產物。

和家族其他成員一樣,父母極為重視辛追的教育,在辛追的家族里,和他同齡的孩子,上大學是一種常見的現象。和他同齡的大伯家兒子,甚至念到了美國一所大學的博士,還有在中國礦業大學讀書的。辛追相比別的孩子,自小就顯露出對閱讀的特別興趣,在辛追的印象中,整個家族特別期待他上大學,尤其是媽媽,在他很小時,就一次次鼓勵他考北大,“北大好啊,你到北大去,媽媽就來北大看你呀”。從會認字起,父母見他特別熱愛讀書,很早就為他訂閱了很多報刊?!八麄儺敃r給我訂了一些很好的雜志,反正都很貴。我還記得《米老鼠》,一本漫畫,我挺喜歡的,定價七塊八;而當時,我們那兒,一頓飯才一塊八,小碗面才一塊六?!憋@然,相比來自農村的學生,辛追良好的家境以及父母的開明態度,為他童年的成長,提供了很好的保障。

說起對父母的不快,唯一的一件事,是他小學二年級轉學到咸陽后,因為孤獨,經常一個人很早就蹲在學校的小土堆上看天。有一次,他突然意識到,怎么早上的天空掛的是月亮?他為此新奇、驚訝,在土堆待了很久很久,媽媽見他始終不肯挪動,最后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氨M管是一件小事,但這件事我一直印象深刻,它明顯對我產生了影響。我當時覺得媽媽不對,她的不耐煩,讓我知道對世界的好奇,并不時時能得到呵護?!?/p>

辛追有過和爺爺奶奶生活的短暫經歷。出生不久,媽媽因為身體虛弱,缺少奶水,他被送往鄉村爺爺家。爺爺小時候是地主家庭,很有錢,讀了點書;家庭經過一系列變故后,因為有文化,后來被安排進玉都鎮的郵電所上班;此后還因為工作需要,去過蘭州,負責裝電線;三年自然災害發生后,他從蘭州回家,重回郵電所工作,此后再也沒有外出?!拔母铩逼陂g,因為與人發生口角,受到牽連,去當地最窮的紅河地區勞改了幾年,平反后,又回到了單位。勞改期間,爺爺的腿經常泡在水里,得了嚴重的風濕病,很早就退了休。爸爸子承父業,頂替了爺爺的工作,成了涇川縣郵政系統的一員。

顯然,辛追對文學骨子里的熱愛,除了自身天然的興趣,和爺爺骨血里對詩歌的執著密切關聯。他始終記得,很小時候跟隨爺爺放羊,老人會用樹枝示意,教他平仄。他當初離開甘肅,報考了廣東F學院人力資源管理專業,最傷心失望的就是這位老人,老人無法理解人力資源管理的具體內容。無論生活對他露出怎樣的面目,辛追堅信爺爺內心世界里,最值得珍視的事物是詩歌,孫子的選擇讓他茫然失措?!八行┦行┦浒?,他覺得,我丟下了他想傳承下去的一些東西?!边@種遺憾,后來或多或少成為辛追人生選擇的隱秘動力。

盡管家庭重視教育,但辛追在應試的環境中,成績倒不是一直非常拔尖。父親的工作,注定一家人頻繁變動居所,“從甘肅涇川縣念完小學一年級,隨后在陜西咸陽念到四年級,然后又回到涇川念完小學;初中則搬到甘肅平涼,隨后去過蘭州、酒泉,還在西安待過幾年”,綜觀整個求學經歷,他自稱不是那種在應試規則中,能迅速脫穎而出的人。他不習慣死記硬背,中考因為超常發揮,考上了平涼一中實驗班,“自此就開始了我人生中悲慘的命運”。在整個高一,他的成績一直是班上倒數第一,不好的成績,影響到了他的行為能力,自制力逐漸變差后,老師批評增多,“就此陷入了一種惡性循環”。直到高二分科,他選擇文科后,才結束了倒數第一的歷史,順利考上了廣東F學院。

和我教過的學生,面臨的主要挑戰來自現實困境不同,辛追從一開始,面對的挑戰就是自己,就連對父母唯一的抱怨,也僅僅停留在媽媽沒有容忍他長時間看月亮的記憶。這固然顯示了他的敏感、細膩,在一個老師眼中,卻是他童年獲得良好滋養的最好證明。也正是童年相對完美的呵護,辛追進入大學后,獨立思考的優勢顯露出來。相比周圍更多進入大學就失去目標的同學,他盡管無法預測以后從事的職業,但卻一直知道自己的需要。他記得從童年開始,自己的夢想一直是成為漫畫家,考上大學來到廣州后,他甚至去過廣東美術學院昌崗校區的萬象畫室,這種延期的補償,讓他認清自己缺乏繪畫天賦的事實。他坦然承認,選擇人力資源管理,是因為專業好對付,不會占用他太多時間,他可以有更多精力,干自己喜歡的事情。在放棄繪畫的執念后,潛伏已久的另一顆種子,突然在辛追內心生發,他決心通過深造,重回喜愛的文學世界。2013年下半年,我恰好教他們班的《大學語文》,在課間,辛追曾多次咨詢我,從人力資源管理跨到文藝學,到底有無成功的可能?我見多了頭腦發熱的學生,留意到專業跨度太大鮮有成功的案例,對他的選擇盡管沒有明確反對,但也沒有拼命鼓勵。

沒有想到,大學畢業,他壓根就沒有加入找工作的隊伍。北方孩子更熱衷考研的事實,再一次在他身上得到驗證。更沒有想到,辛追父母對孩子的決定,全力支持,仿佛讀大學的目的,就是為了獲取一個考研的機會。從2015年到2017年,整整三年,他住在龍洞,先后輾轉了四個住處,父母給他每個月提供三千元的生活費,“扣掉房租,還有兩千多元,在龍洞,我的生活足夠好”。他喜歡龍洞的市井氣息,喜歡龍洞的生生不息。他對龍洞的房源了如指掌,他知道房源廣告中,姓樊的業主肯定是龍洞本地人,他們都很好打交道;他知道隱秘旮旯的無窗黑房子,價格不到三百元。他喜歡安靜、太陽不猛烈的空間,喜歡干凈、整潔的感覺。他對龍洞的第二個住處念念不忘,這處房子位于龍洞人民醫院后面,樓下就是一所幼兒園,他喜歡被孩子嘰嘰喳喳吵醒的感覺。他在龍洞的最后住處,位于新建房子的八樓,敞亮、潔凈、簇新,滿足他對居住條件的所有想象。在備考的兩年中,龍洞城中村,始終有一盞燈陪伴他的身影。

辛追一起參加過三次研究生考試,他不接受調劑,目標是復旦大學。最后一次考試,一百二十名考生中,僅招十幾人,其中有八名來自保送,他考了四百三十多分,位列第二,和第一名相差四分,盡管第一學歷不是名校,但他的實力,還是獲得了足夠的競爭力,終于成為復旦的一員。在龍洞居留的年輕人中,辛追因為他的執念和堅持后的成功,成了“龍洞的傳奇”。

他已拿到復旦的錄取通知書,離開龍洞的日子,早已注定。我想起他曾向我描述的一幕,和爺爺放羊時,老人總是抑制不住內心的詩情,要教孫子古詩的平仄。在龍洞喧囂的氛圍中,這個西北老人關于詩歌的夢想,通過一個年輕人的兩年努力,終于獲得了延續。

龍洞

關于龍洞的租住者,我還要講到姚大順,他不是我教過的學生,但交往頗多。

從淡定、嫻雅的氣質而言,大順和辛追屬于同一類型。他們學的專業與廣東F學院功利、活躍的氛圍極為協調,大順學的是會計,辛追學的是管理。進入大學,他們才發現,就算按照應試的步伐經過高考,邁進了大學校園,兩人還是沒有辦法按照生活預設好的軌道前行,內心堅硬的東西一天天成長。大順對哲學的偏好和辛追對文學的偏好,讓他們大學畢業后,都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去從事一些和專業相關的實際工作。

考研成為他們唯一的選擇,也成為他們實現理想的最后捷徑。

但兩人終究不同,不同的家庭和成長環境,決定他們選擇不同的抵達路徑。大順是廣東汕頭人,他無法說服自己接受家人的資助,像辛追一樣全心全意投入考試。他有兩個弟弟,跟隨父母住在澄海,全家擁有城鎮戶口,父母自由擇業,沒有固定工作。潮汕是廣東傳統的重商之地,父母先后賣過衣服,經營過加工衣服的小廠,還開過一家膠帶廠,“我們那兒的人不喜歡打工,喜歡自己做生意,開店開廠”。媽媽極為能干,爸爸也很會做生意,但年輕的時候,喜歡抽煙、賭博,晚上不睡覺,也沒有給家里創下多少財富。很多時候,學費、書本費和生活費要靠爺爺補貼。

臨近畢業的最后一個學期,爺爺去世,按照汕頭的風俗,大順履行一個長孫的職責,毫不猶豫地回去守孝。待爺爺的后事料理完畢,回到學校,畢業答辯迫在眉睫,匆匆對付完畢業論文,已錯過找工作的最佳時期。畢業不久,經同學介紹,他先是在金沙洲一家貿易公司上班;公司發生變故后,他又輾轉到客村大塘,在赤崗、赤沙待過一些日子,所干的工作,和一個沒有念過大學的年輕人,并無不同。他總結畢業幾年工作無法持續的原因,主要來自內心深處的糾結,“無法說服自己跟隨老板去干一些違心的事情”,而擺在眼前的現實是,只有干違心的事,才能獲得較高的經濟回報。

經過一番折騰,大順毅然回到了龍洞,回到了他大學時代曾經居住過的迎福公寓。事實上,相比龍洞的城中村,迎福公寓已成為廣東F學院學生喜歡集聚的另一場所。在長達十年的時間里,學校升為本科院校后,因為招生驟增,曾向龍洞村委租賃了迎福公寓,解決了五千多學生的住宿問題。學校興建大量宿舍后,學生入住難題得以解決,合同到期后,村委將收回的公寓重新裝修,轉而租給畢業后的學生。對很多人而言,迎福公寓始終是他們親切的住處,大順就是其中的一員。面對畢業幾年后的顛簸,其他地方無法給他內心的安穩,但迎福公寓卻能讓他內心妥帖。

媽媽對大順的現狀極為不滿,這也許是他無法像辛追一樣,安心考研的深層原因?!八偸窍M曳€定下來,見到誰的兒子發展好了,就會打電話跟我講,要我也去做那個;一些朋友的孩子考了廣州的地稅、國稅這些單位,她更是不停地說我,想讓我去考公務員。”對于長子不確定的生活,母親只能在不安中依靠天意的暗示,安撫自己的內心。家里人不管遭遇了什么麻煩,她立馬就會去問神婆,她甚至要遠在廣州的兒子將掌紋拍給她,直到神婆根據掌紋告知結果,“兒子會晚婚,至少要二十九歲才能成家,事業也要到二十九歲以后才有起色”,母親內心的憂懼才稍稍緩解。

一方面,大順對人生有著清晰地規劃,一方面,現實的生活壓力每天逼近他。他是家中長子,承載了一家人的迫切希望,但個人的興趣,始終難以支撐家人的期待。他曾經嘗試向生活妥協,去從事來錢更快的工作,但內心深處又無法忽視個人的興趣,無法說服自己去堅定地走向現實。掙扎了幾年,他還是決定考研,考研的專業,是他傾心但卻難以預料前途的哲學。這種分裂是他沒有辦法接受家里資助的原因,也是自己父母不會像辛追父母那樣,在考研道路上,給予孩子支持的原因。在理想和現實中,大順小心地尋找平衡。

從2016年起,大順一邊備考,一邊投入做一個與服務有關的共享平臺,他和團隊做了詳細的規劃,做了可靠的數據調查,甚至找學校主管后勤的校長溝通過。在校時,他曾是學?;钴S的風云人物,組織和辦事能力有目共睹。近兩年,為了鼓勵大學生創業,學校的“創工場”做得熱熱鬧鬧,“大眾創新,萬眾創業”的氛圍,如龍洞氤氳的霧氣,在隱蔽校園的上空,緩緩上升。像大順這種能力出眾的學生,會在對現實就業不滿時,將希望寄托在創業上,但在實踐了幾個項目后,他對此也有了清醒的認知,“大學生創業,更多是玩概念,我們學校創業的那么多,但真正成功的目前還沒有”。

2017年6月7日,臨近暑假,大順邀請我去他迎福公寓租住的宿舍看看。他和另外兩個朋友,合租在一套四十平米左右的宿舍里,兩房一廳,每人每月支付六百多元房租。他住在靠近陽臺的一面,陽光從小小的窗戶照進來,照在他堆滿了書籍的床上,也照在他堆滿了考研資料的桌上。他對窗前的那一抹陽光十分滿意,興致勃勃地和我談起這間房子的美好,“一大早,就滿室陽光,超舒服的”。臨窗的簡易書架上,依舊是他厚厚的考研資料,還有從師弟那兒借來去學校食堂吃飯的校園卡。除了身份已變,他的生活,和學生時代沒有太大的不同,他依舊擁有龍洞,擁有學校的操場,擁有活色生香的飯堂,當然,也擁有大學時代低廉的生活成本,甚至還可以非常方便地聯系想見的老師。這種便捷,也許會讓他忘記現實的殘酷,淡化母親給予他的憂慮,讓他偶然沉湎在學生時代的夢幻中。

和偉福精心收納房間的熱情不同,大順對居處的裝扮,主要通過盆栽和養魚來體現。盡管房間顯得凌亂,但因為綠色植物和靈動金魚的調劑,小小的空間卻生機勃勃。他在狹窄的陽臺,種植了不少綠色盆景,在逼仄的客廳,養了一池金魚,金魚缸旁邊放了一個小盆,他信佛,“為了避免剛剛出生的小魚被吃掉,我每天晚上都要起來幾次,將新生的金魚掏出,放到旁邊的盆里,養大一點后,再放入池中”。

一些離開龍洞的朋友,會將還用得著的家具留給他,不大的客廳,塞滿了各種物什。一個已收拾好的箱子,仿佛隨時都會和人遠行。

但我知道,篤定的大順,回到了龍洞,就暫時不會離開。

無論留下還是離開,相比更為偏遠的蘿崗、增城,龍洞早已成為租住者聚集的中心。

“雙面”龍洞

除了城中村和租住者,顯然還有另一個龍洞和其他群體。盡管他們共享龍洞的清新空氣,共享天河北的地理標識,共享同一條六號線,甚至共享“植物園站”的提醒,但就算是同一條地鐵,不同的出口,明顯導向完全不同的區域:

——從D出口,可以最快速地進入城中村,但僅僅相隔二十米,三個密集的A、B、C出口,就指向了與城中村握手樓完全不同的世界,昭示了另一種居住風景。甚至,就算共享同一條地鐵的便捷,走向不同出口的人群,對這種便捷,也有著完全不同的感受和心理:租住城中村的年輕人,慶幸的是地鐵開通后,龍洞無序村莊中,依然隱含極高的生活性價比;而那些居住高檔樓盤的業主,走出地鐵口的那一刻,能切身感受到房價升值后帶來的資產飆升。

廣州地鐵六號線龍洞站D口

只要將視野稍稍從龍洞村拉高,可以發現越來越多的高樓,正在勾勒龍洞嶄新的天際線。在龍洞村同一側的北面,不遠處的“林海山莊”,依山而建,環境清幽,在群山映襯的藍天下,高檔物業所營構的良好環境,正昭示著城市白領的居住夢想;更為近處的“寶翠園”,因為地鐵口近在咫尺,高調的售賣廣告和價位,大有后來居上的氣魄;龍洞村對面與植物園相鄰的“君林天下”,開發多年,始終淡定、低調,從容不迫地宣示它才是龍洞的真正豪宅和霸主。

毫無疑問,這是另一個龍洞,一個與城中村無關的龍洞,一個與無序、粗糙、鄉村氣味無關的龍洞,一個包裹了真正廣州夢想的龍洞,一個彌散了一切白領生存想象、中產趣味的龍洞。物業設置的入口,包裹在皇家氣象的雕花金屬中,親切、堅硬,隔斷了它們和喧囂、臟亂、草根龍洞的關聯?!疤旌颖薄钡臅r尚與尊貴,通過房地產廣告赤裸而甜膩的表述,讓居于此地的業主,迅速從精神上和真正天河北地段的居民接通,隱秘分享著同一群體的認同和氣息。

那張進入物業的卡,是進入廣州最直接、有力的明證,更是暫居龍洞村的年輕人,內心最深的秘密和野心。他們愿意在村中逗留,最直接的動力,就來自幾十米外,另一個群體的生存刺激。確實,有人在村中停留了很短時間,輕輕跨過一條街,就進入了另一個階層;而更多的年輕人則在村中棲居多年,無聲無息;當然,也有人和我的學生石磊一樣,在龍洞逗留了四年以后,最終還是毅然告別曾給予他夢想的廣州,回到了潮汕的故地。

我后來才知道,除了春艷、偉福和辛追,在他們身后,有一個我極為熟悉,但未曾走近、始終隱匿的更為龐大的人群。從我第一次任教的051841班,到我第一次當班主任的062111班,那些與我在課堂上相遇的年輕人,在畢業以后,并未隨著畢業進入廣州的繁華腹地,而是更多隱匿在龍洞的村莊,等待屬于自己的機會。

我突然明白,對春艷、偉福和辛追而言,來到龍洞,并不是一場偶遇,而是自然、隱秘地延續一條既定的路徑,對這些普通的年輕人而言,這是由他們來路注定的一場必然。對更多租住此地的年輕人而言,龍洞是他們青春之歌中,必然會奏響的一段序曲,六號線D出口所導向的村莊,是他們人生的必經之站,沒有門牌標識的出租屋,是他們人生旅程的堅實起點。無論短暫還是長久,龍洞在他們的生命中,都必將打下深刻的烙印。

除了我的學生,除了廣東F學院的學生,除了龍洞周邊高校的學生,我知道,龍洞屬于所有來廣州尋夢的異鄉人,屬于全中國的年輕人,也屬于春艷曾經偶遇的那個北大女生。

龍洞的浮夸、活力、鮮艷,昭示了廣州經濟、文化活色生香的一面。龍洞的背后,站著一個叫廣州的城市,廣州的背后,站著一個古老的中國。一群年輕人和一個城市的碰撞,一群年輕人和一個時代之間的聯系,通過六號地鐵線,在龍洞獲得了神奇的相遇。

他們如何表達對時代的感覺?他們如何建立與時代的關系?擁擠的龍洞地鐵站,是他們在自己的時代,對廣州這座城市的直接感知。無論如何,龍洞承載了一座城市現代化進程中,年輕人的奮斗、夢想、汗水和心酸,它更如地母般,承載了無數年輕人的生命,撫慰了異地的游子,在陌生城市被抓撓得千瘡百孔的心靈,并在粗糲而便捷的滋養中,悄悄給予他們力量和勇氣,也為他們的青春敞開了別的路徑。

他們來自哪里?他們將走向何方?

他們此刻在龍洞黯淡的青春,有誰動過心思注視?

本文節選自

《我的二本學生》

作者: 黃燈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20-8

責編 | 錳鋼皮蛋

主編 | 魏冰心

圖片 | 網絡

原標題:《二本院校的年輕人:他們來自哪里?他們將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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