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8日，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露絲·巴德·金斯伯格駕鶴西去，享年87歲。

因為其判決中旗幟鮮明的自由立場，金斯伯格大法官一直是個充滿話題的人物，馳名全球的網紅法官。她支持墮胎，反對性別歧視，支持同性戀，反對死刑……她是美國最高法院自由派法官的旗幟。一個標志性的“Notorious”，不管是翻譯成“臭名昭著”還是“聲名狼藉”，都不足以囊括她在輿論界的風頭無兩。是者是之，奉之若神明；非者非之，視之如寇仇。

在司法判決之外，這幾年金斯伯格還成為司法界的“硬漢”，不僅不屈不撓地與身上各種病痛纏斗，拒絕離任，多次放言要等民主黨總統上臺才退休。甚至逝世之前的前一天，還聲明她最熱忱的愿望，是把填補她席位的機會留給下任的總統。

在特朗普總統十分幸運地接二連三獲得提名大法官機會、最高法院日趨保守的背景下，金斯伯格一枝獨秀，彌足珍貴。如今，距離2020年總統大選還有不到兩個月，金斯伯格累了，走了。

金斯伯格生前風頭無兩，死后備極哀榮。但是，各種關于金斯伯格的評介性文章，多聚焦于其人生經歷和通過判決在人權領域留下的豐功偉績，鮮有留意其在破產法領域的貢獻。這里我選擇幾個金斯伯格做出的和破產法有關的判決，可以從這些判決中感悟金斯伯格大法官在破產法領域的雪泥鴻爪。

我們先從最近的案例談起。2020年1月14日，美國最高法院就里岑集團訴杰馬公司案（Ritzen Group, Inc. v. Jackson Masonry, LLC）做出裁定。執筆撰寫該全體一致裁定的，正是金斯伯格。

里岑集團與杰·馬公司就資產交易達成協議，但協議并未得到履行，雙方互相指責對方違約。后來，在里岑集團起訴杰·馬公司后，杰·馬公司隨后申請破產，按照《美國破產法》第362條規定獲得自動中止保護，里岑集團不得進一步采取行動。里岑集團提出動議，請求放松自動中止，但被破產法院拒絕。隨后，里岑集團又針對杰·馬公司的債務人財產提出新的訴訟。破產法院隨后判決，是里岑集團自身違約，而非杰·馬違約，并因此要求里岑集團承擔違約責任。里岑集團向區法院分別提起上訴，既涉及破產法院不給放松自動中止，也涉及破產法院的判決。區法院駁回里岑集團的全部上訴。里岑集團繼續努力，最終官司從第六巡回法院送到最高法院。

這個問題的爭議點在于，破產法院拒絕放松自動中止的裁定，是否屬于終局性判決并因此按照《司法法》第158條獲得上訴資格。金斯伯格主筆的最高法院一致判決中確認，破產法院駁回放松自動中止請求的裁定，屬于終局性判決，因此可以立即獲得上訴資格。

金斯伯格解釋說，該裁定“將債權清理程序的程序性單元區分出來”，尋求該放松救濟的動議符合《破產法》規定，也激發了自由裁量的程序性后果，不再屬于可以忽視的小細節，會顯著增加債權人的成本。該判決對于強化破產程序的終局性，有重要作用。

美國學者羅納德·曼（Ronald Mann）評價說，里岑案并未在最高法院的審案列表中，但鑒于其緊迫性，也就突破常規進入最高法院的審案日程；最高法院的判決對于澄清低級法院的認識誤區，作用十分明顯。

在2015年的一個個人破產案件中，金斯伯格執筆完成的全體一致意見，再次澄清了破產法中的一個程序性問題：債務人在申請第13章重整程序后，如果其申請后工資收入尚未被托管人分配，那么在該程序轉為第7章破產清算程序后，這些工資收入是否屬于破產財產？

這個問題在《破產法》中，并未明確規定。在哈里斯訴維吉拉案（Harris v. Viegelahn）中，金斯伯格有機會對這個問題作出解答。2010年，查爾斯·哈里斯（Charles Harris）因無力清償抵押貸款，申請第13章重整。按照法院批準的重整計劃，哈里斯每月收入中，要拿出534美元給托管人瑪麗·維吉拉（Mary Viegelahn），其中352美元清償抵押貸款，182美元清償其他債權人。但不幸的是，哈里斯沒法繼續執行這個重整計劃，大通銀行也行使其止贖權，托管人隨后停止按期轉賬給大通銀行。最終，在該程序轉換為第7章程序時，托管人手里有5500美元現金。托管人認為，這5500美元應該歸入破產財產，分配給無擔保債權人；而哈里斯認為，這筆巨款不屬于破產財產，托管人應歸還給其個人。

兩種主張基于不同先例，各有依據：在以往的先例中，有的法院認為申請后收入應該歸還給債務人，有的法院認為申請后收入，尤其是第13章程序中，應給債權人。

對于這一立法空白，金斯伯格指出，在第13章程序轉換為第7章破產清算后，債務人申請后收入如果未被托管人按照重整計劃分配，不屬于破產財產，債務人可以予以保留。金斯伯格的判決旗幟鮮明地駁回了第五巡回法院的判決結果，對于債務人來說，這個判決顯然是福音。

但是，金斯伯格在破產法領域最引起世人關注的判決，是2009年臨時叫停克萊斯勒重整案。

2009年4月30日，接受政府救助但依舊無法擺脫財務困境的美國汽車巨頭克萊斯勒，向法院申請重整。其重整計劃的核心，是通過《美國破產法》第363條出售，將其核心資產作價20億美元，通過出售式重整，賣給菲亞特、美國政府、加拿大政府和汽車工人聯合會共同持有的新克萊斯勒，新克萊斯勒債轉股，而銷售所得按照29%的清償率，清償舊克萊斯勒的擔保債權，最終實現債務清理和浴火重生。

從商業角度，這可能是當時最符合商業邏輯的抉擇，但卻引發克萊斯勒工會代表的極大不滿。印第安納州財務卿理查德·默多克（Richard Mourdock）代表多家有擔保債權的退休基金，就該出售提起上訴，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這個破產案件送進最高法院。默多克指出，財政部用危困企業救助基金資助克萊斯勒，鑒于該基金主要用于救助金融機構而非汽車制造商，涉嫌違法違憲。

2009年6月8日，金斯伯格用簡短的裁定，臨時叫停這起出售。而且，該叫停未附加期限也未表明最高法院的態度。金斯伯格的裁定發布后，參與克萊斯勒重整的相關各方都驚出一身冷汗。對這在美國司法史上是破天荒的，最高法院此前還從未叫停過破產程序。

當然，全力反對該出售方案的職工和消費者群體，對之當然十分歡迎，這些群體的總代理律師雅迪納·羅森鮑姆（Adina Rosenbaum）更是公開發表聲明，對該裁定、對金斯伯格、對最高法院點贊！

篇幅有限，我并未對金斯伯格在破產法領域的所作所為做全景式掃描和檢索。整體而言，金斯伯格在破產法領域的貢獻，不像在民權領域那么吸引眼球。甚至在手邊的幾本金斯伯格大法官的傳記中，比如《溫柔的正義：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奧康納和金斯伯格如何改變世界》，再比如《異見時刻：“聲名狼藉”的金斯伯格大法官》，鮮有傳記作家將筆墨聚焦于金斯伯格在破產法領域的判決和貢獻。

但我特別想強調的是，我們臧否一個肯定會青史留名的大法官，當然應該看到她作為民權斗士所做的豐功偉績，這是奠定其口碑的基石；但是，金斯伯格畢竟是一個品學兼優的法律人。如果想要認識一個更為豐富的金斯伯格，勢必要在標簽之外，察其言，觀其行，她在法治大廈的每一個角落，包括破產法在內，可能都留下了“聲名狼藉”的印跡。

金斯伯格大法官，安息吧！

（作者陳夏紅為中國政法大學破產法與企業重組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