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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訪談：被遺忘的家園，與一段重啟的遙遠旅程

2020-09-18 14:16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原創 Jem Southam 影藝家

@ Jem Southam

約10年前，我第一次偶然看見杰姆（Jem Southam）的作品，在杰姆的作品中，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創作方式，它支撐著作品的傳統風格與影像直覺，觀看的愉悅在剎那間飛過腦海，抵達一片開闊的牧地。

個性鮮明的影像往往能夠向人們傳遞文化與知識產權方面的信息，但由于影像創作缺乏深入的思考，這種觀看的愉悅感很容易迅速消散。

杰姆是很有耐心的攝影師，觀者可以感受到他對影像媒介持久的、沉思式的運用。

以下是對杰姆的采訪，來自ASX網站。他很熱心地對他的作品展開了論述，尤其是他在MACK出版的畫冊《蛾》（The Moth）。

@ Jem Southam

布拉德·弗爾海姆（Brad Feuerhelm，以下簡稱BF）：我對你的創作流程還不太熟悉。我最近收到了MACK出版的新書《蛾》，就像收到其他作品一樣，一拿到書我就先快速地瀏覽起來，在短暫的瀏覽中，翻看書籍的愉悅感隨之而來。爾后我在舒適的椅子上一邊休息一邊反思時，產生了對影像批評一些似是而非的體會——顯然我現在就坐在我的這張椅子上。

無論如何，相較于許多其他的攝影書，你的書更需要讀者一個漫長的時間深入理解。如今許多攝影書中充斥著大量文字，即便如此我也能通過瀏覽照片而快速地領會到書中的觀念——事實上許多攝影書都能夠在快速翻看中把握大致思想?！抖辍非『么蚱屏诉@個現象。

我們可以中性地使用“緩慢”或“沉思”這樣的詞匯嗎？每張照片都與其他照片交織在一起，其中有幾處細微的暗示，讓人能感受到整本書有一個非常簡潔而緊湊的編輯。隨著深入地觀看，也能時常讓人進入田園牧歌式的場景。

在我們進一步討論之前，我想了解一下你的創作方式：你的作品，尤其是一本書，大概需要多長時間完成？你是從一個想法開始創作，還是說你先把它構思成一部小說，有了一個框架，然后再用影像將它填滿？

@ Jem Southam

杰姆（Jem Southam，以下簡稱JS）：在近40年的藝術生涯里，我完成并出版了十部敘事性的作品，還有大約七八部作品完成了但還沒有出版。大多數作品都需要4到5年的時間來完成，不過在任何時段我都會展開研究，并且有些研究會一直持續下去。巖崩研究開始于1994年，我現在希望能夠得出一些結論。這幾年我在加快創作進度，爭取一個冬天至少完成一部新作品。

@ Jem Southam

幾乎每一次創作都始于偶然，都是從零開始的。有時盡管一部作品已經初具規模，但我依然會聽從內心偶然性的召喚。我在我的住所附近拍照，通常靠近河流、池塘和海岸。比如我出去散步、拍照，某一天，某張照片突然給了我一些啟示，從而激發我去拍攝新的照片，如果這個想法最終是可行的話，那么我就會啟動一個全新的拍攝方案！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認為這就是一個不斷地重游故地的過程，我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構建自己的作品。每件作品的出發點和核心內容，包括最終的結構，都會隨著創作的進展而發生變化，再一次，我被那些特定場所與自身的關系所引導。我想在每一個新的系列中探索新的想法，并確保自己能夠把握好新作的思路和方向，把一些我認為新鮮的東西帶到作品的視覺呈現和組織結構中。

@ Jem Southam

我平時的工作通常會十分密集。我在英國的日常主要是在一所藝術院校教學，這是一份全職工作，我和我的家人一起生活在這里。這意味著我能夠花在攝影上的時間并不多，同時這也是為什么我所開展的攝影實踐和長期研究大多在我的住所附近，并且都是在緩慢地尋找每一部作品的創作思路。1996年，我在一個池塘邊開展了一項新研究，拍攝了十二張10×8的底片，我愛上了其中的四張并對自己說，“十年后，作品就會在此處誕生”，我知道這將是一部很有份量的作品，因為其中包含的想法和圍繞池塘展開的故事，會令這部作品非同尋常。

《蛾》這部作品歷經35年才得以誕生，這是我所做過最艱難的事。好幾次我都想放棄它，但更多時候我會認為這一切值得堅持，并且我確實很喜歡這些照片。所以我就一直在慢慢完善它，哪怕每年只訪問一次康沃爾郡的礦區，但對我來說這終究是值得的。

@ Jem Southam

BF：我們可以通過書中的一些片段文本，以及結尾部分的文字，看出這部作品中暗含了一個敘事線索。比如一些暗示性的省略，似乎在激發讀者對歷史展開思考，同時也激發讀者的想象，或者說是基于作品中所呈現出的地貌展開一種積極的想象，仿佛就像是有一個神話在你的相機里游蕩，類似圣經里講的故事那樣：海盜，被淹死的黑羊預兆著整個羊群被捆綁，溪流被染成了骯臟的棕紅色；不知通過什么方法鑿出的走廊和隧道，為治安者或許也為攝影師和流浪者提供了逃生的通道……

你是否經常用這樣的方式進行敘事？如何避免在故事線索中出現不必要敘事缺陷？有關英國海岸的那些神話，包括它的洞穴、海盜以及荒涼腹地的陰暗處，都是關于海岸頑固而美麗的獨白。在這部作品中，是否有一些比喻在暗示著更多當代的假象和沖突？

JS：這是我第一次嘗試，我覺得它將會是我唯一一部虛構作品。通過游走所拍攝的照片來尋覓、虛構和講述一個故事，這對我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我第一次拍下這個男人站在海灘上的照片時，我就產生了最初的想法——他站在那里，凝視著大海，他在想什么？

不久后我便找到了這部作品的基本輪廓：一系列松散關系的雙連畫，以及一個主題：一個背井離鄉者回想著他所有失去和放棄的事物。這一切的靈感來自閱讀《漫游者》（The Wanderer）和《海員》（The Seafarer）這兩首盎格魯-撒克遜詩歌——很精彩的詩歌。

@ Jem Southam

然而，就在康沃爾西部的礦區生活與漫步的過程中，我開啟了對另一部作品的構想，那就是《紅河》（The Red River）。在那之后，我搬到了德文郡，開始在新家周圍進行創作，于是《胡蘿卜之筏》（The Raft of Carrots）應運而生。90年代末，朋友們建議我繼續拍攝《紅河》的部分，于是我又回來繼續完善對紅河谷的拍攝。但那個時候我開始使用大畫幅相機，拍攝前面所提到的池塘和巖崩，所以在康沃爾拍攝的許多照片就被我擱置了。

在1982年至1987年《紅河》的創作過程中，我才真正意識到神話故事是多么強大、豐富和繁雜，我們正是用神話故事來構建我們對周圍世界的理解。所以回到你的問題，神話的概念的確有吸引力。我的作品更關注思想，而非我們的物理環境。如果一定要找出一條主線來概括我的作品的話，那就是探索故事的敘述方式是如何影響我們對于這個世界的想象的。這些故事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有些是特定于一個家庭的，有些是特定于一種文化的，有些則是我們人類遺產的一部分。如果允許的話，一幅畫面往往可以激發大量的思考和聯想，于是把兩幅畫面放在一起，然后將它們按順序排列，這就是《蛾》的創作思路。我試圖通過這些照片來激發更深沉的思考、回憶和聯想，并把它們構筑成一個故事。

在過去的幾年里，我花了許多時間陪伴我的哥哥，他的記憶正在逐漸喪失。我們談了許多關于他的過去和我們的童年往事，那是他真正能夠記起的事。我看著他在內心的黑暗隧道中努力搜尋著關于往日的記憶。他知道曾經所經歷的，但似乎一切又正在被抹去。這部分內容為我的作品提供了最后一個相關的主題。

@ Jem Southam

BF：我在你的書中感受到一種特質，我在前面提到過這一點。這不是一個關乎哪個國籍的問題，也不是在強調一種過度的驕傲。某種程度上說它是很純粹的，我想起曾經在M25公路旁開的一個英國式的玩笑，一片美麗的綠地，充滿了魅力和寧靜的美，甚至可以說是一幅壯麗的風景畫，然而這片美景卻延伸到遠處那些衰敗的大都市。并且在所有英國人的特質里，隱藏著一種深深的悲哀，或者說是一種對生存的焦慮，而這種焦慮是其他歐洲人所沒有的。

例如，德國人向虛無主義靠攏，這不是在近百年內形成的，而是在更長的時間跨度里。不管以什么樣的形式出現，在時間的流逝里，我們總會發現這層厚重的文化外衣依然存在。我十分認可你的作品，我注意到在幾張作品里所呈現的都是同一所房子，甚至可能是一個經歷了多次粉刷和季節變換的房子。它使我感受到你的作品中所包含的莊重感，以及你在獨處中的靜觀與沉思。對于住所的這種表現手法，不知怎的，使我想起了海盜船。

JS：嗯，我不太清楚，但我的確是一名英國攝影師。我在英國西南部拍攝，我出生在那里，并在那里度過了我的大半生。我來自的生活環境是不信奉英國國教的，這對我的創作產生了重大影響。

我的家人所生活的地方，就像是許多在19世紀中期的人們那樣，生活在英國的煙霧繚繞的城市和鄉鎮。他們努力工作，他們變得富有，他們讀很多書，走訪周邊的藝術畫廊和博物館。他們唱贊美詩和民歌，在周日的午餐結束后，散步回到農村，回到他們父輩和祖輩們生活的地方，看看鳥、看看鮮花和樹木。這一切讓我意識到有些東西被我們丟棄了。我早年浸透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中，它們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Jem Southam

上世紀80年代，我在拍攝《紅河》的過程中慢慢意識到，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照片會在不經意間與更廣義的文獻建立意義上的關聯，而不是像照片最初所顯現的那樣。發現照片中的這些文獻意義，并學會在創作中運用它們，這是我在創作中需要面對的挑戰。當然，它們同時也會給我帶來許多機遇，我喜歡這種創作的狀態。英國風景的歷史是分層的，不同的歷史有不同的敘事，它們共同融為歐洲文明的一部分。包括它的洞穴壁畫的發展史、民間故事、古典神話，以及它的繪畫、詩歌和小說，深入進去，去探索和挖掘它們，爾后通過影像和書籍的方式呈現出來，這一切帶給了我相當多的快樂。

對了，我們在這里還沒有討論天氣呢！當我還是一個年輕攝影師，我在拍照的時候喜歡模仿那些美國和歐洲知名攝影師們的作品風格，直到有一天我意識到我是有多么白癡！因為事實上，我每天所生活和經過的地方，跟世界上任何一個其他地方都不同，不論是它的地質、它的歷史，還是它的文化，當然還有它的色彩和氛圍。從那時起，我就努力讓我的照片能使讀者感受到以上的這一切。沒有任何其他地方的天氣能像英格蘭西南部的天氣那樣變化萬千，如此微妙。

@ Jem Southam

BF：以我自己的喜好，我在對來自不同文明的人群進行分類時，通常會有一種執念——我除了會研究他們的歷史、藝術、烹飪樂趣和寓言故事，同時還喜歡去研究他們的刻板觀念和甚至一些不端的行為。

我在讀這本書時，專注到有關烹飪的神話與歷史，我以最適合展開我想象的方式，試著去重新認識英國人（我自己也在英國生活了13年）。在這個過程中，我注意到兩點，第一點是我在閱讀這本書時很難逃離開《動物莊園》的影響，這讓我再一次思考政治權力并深深認同喬治·奧威爾的觀點，他是英國最有影響力、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

第二點和第一點有關，書中有一些文本的圖片，不是之前所引用的文本，而是一些墻上的文本圖片，一些縮略的涂鴉。這些語句是獨特的、日常的或者偶然的。這本書的第一個單詞“Fuck”，看上去好像因為一些未知的原因被涂抹掉然后又重新涂上了新的顏色，第二個單詞是“English out”，它們結合在一起似乎像一個聲明或者號令，感覺像是來自康沃爾民族主義者留下的創傷。還有第三種涂鴉看起來更像一個愛情故事，你能將這些文字圖片稍做擴展嗎？如果在我們可以接受的范圍內出現了政治衰退，你是否也可以依據我的想象做一個擴展或補充？

JS：首先，我喜歡將文字理解為一種聲音、一種物質，或者理解為照片中的物質……我想起沃克·埃文斯和尤金·阿杰。那些特定的影像在他們的內心有一種絕望感，從存在主義式的怒吼轉而變成冷漠的狂風。我們都曾因為犯下愚蠢的錯誤而詛咒自己的命運，這就是“Fuck”的意象，但是那些劃痕以及墻上涂抹的紅色幾乎就是鞭笞。我們也都曾因為失去愛情而倍感哀傷，而這幅墻上滿是劃痕和涂鴉的“Heart on the Wall”似乎就在對我訴說著這一切。

“English Out”則不同，它是一種曾經在全球范圍內回蕩的普遍情緒。但是在這個語境里，這樣的呼吁就顯得有些孤獨和可憐了。然而，通過把它放在火焰的照片旁，一團巨大的火焰，我想要暗示一些更令人擔憂和險惡的東西，比如在政治領域，身體政治已經變得錯誤且十分可怕，釋放著野蠻的力量。

@ Jem Southam

BF：我能強烈地感覺到這本書對家的強調。孩子的房間、學校以及里面的櫥柜。農莊、動物圍欄，這似乎意味著枯燥的工作已經完成，還有學校墻壁上銅藍色的磚塊。奇怪的是，我覺得這本書是給別人看的，而不是給你看的。作品中強烈的吸引力，海盜、歷史、神話，包括采礦和勞作。這些緩慢的拍攝傳達出某種觀念，散發出一種挽歌式的韻律。

你幾乎在以一種冥想式的拍攝去完成這部作品，并堅持將它們放置在一個更宏大的整體中。在這部作品里，地域感和社區感是如何影響你的創作的？我是從斯洛伐克人的角度來理解采礦的，所以在你的作品中看到它，會讓我想起那些特定年齡段的人，他們會笨手笨腳地四處游蕩，不懂如何利用自己的時間……

JS：在原先的《紅河》創作中，七個部分里每一部分都有一張照片主要用來展示一個房間、一個家，我從家庭的視角來拍攝風景。這些風景主要是處在坐姿時觀看和拍攝的，比如看墻上的照片、書本里的照片、電視屏幕上的圖像、在汽車或火車座位上看到景象，等等。在歐洲傳統中，早期的風景畫從17世紀開始出現在維米爾的畫作中。隨著城市化進程的發展，人們轉而開始欣賞鄉村的如畫風景，欣賞四季的變遷，欣賞每一天農民的辛勤勞作所呈現出的浪漫主義精神，這一切都在繪畫和文學作品中得到了表達（可以追溯到維吉爾和喬治王朝）。

我覺得把這些古老的觀念引入現代語境中是有所助益的。英國藝術有一種很深厚的張力，尤其是人們長期對農村的關注和人們對工業革命帶來的巨大變化所做的反應相遇時，威廉·布萊克就是一個突出的例子。我所經過的風景都是有生命的風景，同時它們也是令人深思的風景，我在腦海中把這兩者結合在一起，并融入我的作品，這就是我先后創作《紅河》、《胡蘿卜木筏》、《厄普頓派恩村莊的池塘》，以及《蛾》的總體思路。

更深一層的考慮是關于動物的照片。我之前并沒有打算拍攝這些動物，從沒有想到過我會在某個拐角處遇到一只豬、一只綿羊和一只山羊在一起。這些年來，我慢慢地積累了這些照片，每一張照片于我而言都是珍貴的禮物。在大多數情況下，動物以某種方式被困住、拴住或關在籠子里。這些生物被我們帶進文明，似乎不情愿地在與我們分享著這個世界，它們的目光與我們交織，似乎能夠意識到它們在自己的世界里打發著它們的生命，但同時又能感受到，在它們的內心仍然潛伏著野性。這種野性其實在我們內心也有殘留，但它終究是危險的，并且讓人恐懼。

我們該如何面對這種恐懼，是我一直思考的問題，它也在影響我的創作。在戶外、在洞穴、在院子里、在圍墻上——都是危險的所在，而我們的家園是可以讓我們安于平靜生活的地方。對我而言，《蛾》所要表達的更多是一種失落和渴望，對所有被我們舍棄的事物，以及被拋在我們身后的事物的失落和渴望。家園被我們遺棄，一段遙遠的旅程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