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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緬邊境往事②︱絕命牧師的“獨立王國”
一個經商的和尚,一個征稅的傳教士,一個久遠的彌賽亞傳說,一個中緬邊界的宗教政權,以及一個延續近百年、富庶強悍的土司家族,然后被一個隱姓埋名十余年的語言學天才逐一擊破的故事。
傳教士:身死或失敗
1895年5月,34歲的美國浸信會傳教士永偉里(William Young)帶著妻子莉拉抵達緬甸北部的昔卜。在這里,他計劃和先期抵達的英國傳教士蘭伯特(Lambert)一起在緬北傳播福音。3年前,夫妻二人受教會派遣來到緬甸仰光,隨后一路北上,在城鎮集市上布道,效果一般。
先前蘭伯特在給永偉里的信中說,雖然昔卜人挺頑固,傳教進展緩慢,但是相信教會開學校、辦醫院的策略終究會奏效。昔卜的詔法(緬甸各土邦君主稱號)對傳教士態度友好,眼下正是缺人之際。蘭伯特干勁十足,他熱切地盼望永氏夫妻盡早抵達昔卜,共同將基督的福音傳遍緬甸。
當永偉里到達昔卜教堂時,他終于見到了蘭伯特,后者并未如期待中那樣高興——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五天前的一個深夜,蘭伯特在住所被“匪幫”用傣刀刺死。
傣刀是一種當地常見武器,在傣族村寨每個男人都隨身攜帶用來防身、開路、生產和祭祀。傣刀刀柄渾圓,頎長的刀身拉出一條緩緩向刀背彎曲的優美弧線,刀尖收窄,形成一個尖尖的銳角。在有經驗的刀客手中,它可單手持握也可以雙手并握,是致命的武器。
無論這個入侵的“土匪”是誰,他或他們都極有經驗。根據浸信會的檔案,蘭伯特一共受了三處致命傷,第一刀砍斷了他的頸椎,幾乎讓他身首分離,噴濺的血液畫出一個不規則的扇形。第二刀從上往下擊穿了他的頭蓋骨;仿佛還嫌不夠,刀客以極大的力量斜揮一刀從肩膀直插胸背,可憐的英國人肩上可怖的血口里,鎖骨和肩胛骨碎裂的骨渣四處散落,切開的肺早已塌縮。與這三處致命的刀傷相比,左手上的五刀和大腿上的一刀幾可忽略不計。
蘭伯特遇襲后試圖反抗,他手里有槍。可是刀客沒有給他瞄準的時間,他剛一掏槍準備射擊就被砍中,一發子彈打到房門上。這就是不遠萬里來到緬甸的英國傳教士的最后掙扎,他甚至沒能把提著的燈籠放下就倒地。他的身體壓住了燈籠,燈籠摔碎后火苗燒著了他的衣服,灼傷了皮膚。
“He was quite dead.(他死得透透的。)”浸信會的報告里總結說。
更詭異的是,“土匪”既沒有拿走蘭伯特的手表,口袋里的錢也分文未動。當聽到槍聲的仆人趕來時,現場只有蘭伯特面目全非的尸體躺在錢箱旁——“土匪”對箱子也沒有興趣。
這場不圖財的謀殺可能和昔卜本地的宗教信仰有關,昔卜地處緬北核心,是緬北最強大的三個土邦之一,居民以傣族為主,佛教信仰極其堅定。本地詔法雖然表面上迫于英國殖民者的壓力允許傳教,但內心依然有根深蒂固的抵觸和敵意。
永偉里翻看了蘭伯特留下的日記,在死前的最后一篇日記中,除了期盼永氏夫妻到來,蘭伯特還提到他在集市上傳教的經歷。他足足在集市上布了三個小時的道,當地人對他興趣濃厚,問了他很多很多問題。蘭伯特深受感動,認為雖然傣人雖然頑固,但是在上帝的指引下,他們終究會接受福音。而永偉里夫婦的到來,會是這個偉大事業的開端。
19世紀的緬甸北部仍然由大大小小的傣族詔法統領的土邦組成。這些土邦覆蓋了今天中國、緬甸、老撾、泰國四國交界處的大片土地。他們名義上雖歸屬不同國家,但實際上是一個個獨立的小王國,互相之間時而結親,時而相爭。一些土邦甚至既作為中國的土司給中國朝貢,又作為緬甸的附庸邦給緬王送花馬禮,和銅金對抗未遂的孟連土司就是當中典型。
英國在1885年才占領了包括撣邦在內的上緬甸。桀驁不馴的上緬甸人讓英國人大為頭痛,因此他們歡迎各路傳教士前來傳教,以圖讓上緬甸“文明化”。在這批被英國招攬來的傳教士中,永偉很不起眼。
這個生長于美國中部伊利諾伊州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里的農民兒子在23歲之前一直在家務農。23歲時,可能是受到了上帝的感召,他決心獻身宗教,在基督教背景的內布拉斯加州多恩學院拿到了神學學位。1887年,他開始在內布拉斯加州為浸信會布道,他有了60個信徒,修了一個小教堂。
19世紀美國教會認為要讓基督再臨,全世界都要接受福音。各大教會向外派出傳教士。對年輕的永偉里來說,在美國小鎮布道已經無法滿足他的宗教熱情——他父親去世的那一晚,他看到基督顯形,命令他將福音傳到世界最遠的角落。很快,他和夫人到了波士頓,加入美國浸信會外方傳教會。
初出茅廬,夫妻兩人就把傳教的目標鎖定在世界另一頭的非洲。到底是麥田勞作賦予了他無與倫比的勇氣,還是血管里流淌著冒險基因,抑或是過于天真低估了風險已經不得而知。不過,外方傳教會并未同意讓他去非洲,而是派他去英屬緬甸傳教。
蘭伯特的死讓剛到昔卜的永偉里始料未及,而昔卜人的頑固也是超乎想象。截至1899年永偉里7年服務期滿,莉拉又不幸罹患重病,兩人回到美國為止,永偉里傳播福音的唯一成果是讓幾個昔卜監獄里的犯人皈依了基督。永偉里對自己的傳教事業非常絕望,甚至發出了“撒旦在撣邦根深蒂固”的感慨。

景谷的傣族,和昔卜的傣族是同一個支系
回到美國不久,莉拉病逝,永偉里也年近四旬,但這個倔強的農民之子決定再赴緬甸。安葬好夫人后,他將女兒托付給親戚,跟外方教會申請去另一個緬北強邦——景棟。在昔卜的日子里,如果說永偉里有什么收獲,那就是聽說更北邊的景棟居民多元開放,可能對外鄉人沒有昔卜那么強的敵意。
永偉里再次登上前往緬甸的客船。長達半年的航程中,他和船上一位叫黛爾·梅森的女士熟絡起來。梅森小姐和永偉里算是同行,她受長老會派遣準備前往印度傳教。然而,當航程結束時,梅森小姐已經變成了新的永夫人,她皈依了浸信會,放棄了去印度的使命,決定和新婚丈夫一起前往景棟。
景棟是中緬老泰四國交界地區傳統四大城市之一(中國景洪、緬甸景棟、老撾瑯勃拉邦、泰國清邁),景棟城位于緬甸通向中國的交通要道上,地處高山之中的一塊小盆地。每五天,景棟會開一場大集市,四面八方的居民都會來景棟趕集。和昔卜不同,景棟集市上除了當地的傣族人和云南馬幫外,周邊山區的山民也會前來售賣山里的物產,換回生活必需品。
一天,永偉里照常來到景棟集市上傳教,他騎著一匹白馬,手持《圣經》。兩個從云南雙江來景棟趕集的拉祜青年李老大、李老二,看到了他,他們頓時激動不已,消息如同野火一般傳遍了集市和山區:
銅金和尚派來的騎著白馬、帶著書前來拯救拉祜族的白人降臨了!
彌賽亞
景棟傳教的成功程度讓永偉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短短幾年時間成千的山民受洗,皈依了基督。永偉里甚至不用試圖說服他們——山民見到他就像見到了神一樣,主動跪拜請求他的指導,他被尊稱為Jomo(人神)。
坎坷半生的永偉里終于找到了自己傳教事業的福地,他不再輕易放過任何機會。為了徹底利用銅金轉世的傳說,他讓李老大、李老二先去中國境內的糯福籌建教堂,還造出了一個號稱有銅金簽名的煙筒。
傳統信奉佛教的景棟依然抵制著永偉里,景棟詔法對傳教士并不熱情,堅決不讓永建教堂。永偉里對此早有準備,他找到了英國殖民當局,在當局的命令下,景棟詔法只得讓出景棟城西北的一塊空地準許修建教堂,但報復也在暗流洶涌。
隨著基督信徒與日俱增,景棟衙門開始行動。雖然他們不會冒著招惹英國人的風險把傳教士直接殺掉,但是在匪幫橫行的緬北,類似于蘭伯牧師特遭遇的“意外”卻可以合理地頻繁發生,而且景棟位于中緬邊境,四周的崇山峻嶺為匪徒提供了絕好的庇護所。
1902年,新教堂落成,永家躊躇滿志地從之前棲居的竹樓教堂搬進了磚瓦結構的新教堂。前一年,夫妻倆的大兒子永亨樂出生。傳教事業蒸蒸日上,不斷有人在集市上被夫妻的布道吸引而來。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一天夜里,11個傣族匪徒沖入了教堂搶劫。永偉里夫婦和幼子被勒令待在一邊不許動。將值錢物件洗劫一空后,土匪并沒有離開,他們用傣語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什么。
他們不知道的是,永偉里這時已經學會了傣語,談話內容讓他不寒而栗:土匪正在商量要如何處置這幾個外國人。一個匪徒堅持殺掉,另一個說不能殺,原因是洋人死后變成的厲鬼可能會窮兇極惡,報復起來后果嚴重。
匪徒們爭執不休,最終決定卜卦。萬幸,卦象是“不殺”。永家三口僥幸撿回性命,同時,景棟衙門也試圖再次制造一起“蘭伯特慘案”,所幸,永偉里的新夫人黛爾在抵達景棟后,很快與景棟的貴族婦女交上了朋友,貴婦朋友把景棟衙門試圖暗殺外國傳教士的計劃泄露給了黛爾,這又救了永家一命。
兩番逃過劫難的永偉里意識到,在這個危險的地方,沒有武裝保護,非但做不了上帝的牧羊人,連自己也會變成待宰的羔羊。他開始組建教堂自衛隊,購買槍支武裝,從此,至少在景棟城,再也沒人敢對他們下手了。
當然,遠在天邊的美國浸信會不可能接受這個莫名其妙的轉世傳說。得知永偉里利用邪說傳教后,浸信會大為驚恐,加之永偉里傳教重數量不重質量,教徒實際上是把永偉里本人當神拜。教會啟動調查,生怕緬北大山里孵化出異端宗教,永偉里對此非常不滿,但仍以自己傳教成果豐碩、皈依者極多為由,暫且應付過去。
這期間,永偉里和黛爾的二兒子也出生了。兄弟二人從小就跟景棟當地人玩在一起,能說傣語、拉祜語,永偉里給他們分別取名為永亨樂、永文生。1908年,全家回美國探親,永氏兄弟本來被留在美國念書,但他們無比想念景棟的生活,反而和美國格格不入,永偉里只好把他們帶回了景棟。
現在,永偉里已經認識到,拉祜人的分布中心仍然在中國境內。要想獲得更大的成功,他的基地要搬離人口仍是傣族佛教徒為主的景棟。1905年,永偉里從景棟越境進入云南雙江縣和瀾滄縣,考察入中國境內傳教的可能,一路上,上千名拉祜族和佤族山民皈依。回去后他寫了一篇《來自景棟的消息——越過中國邊界的一次旅行》,發表在美國馬薩諸塞州波士頓浸信會雜志上。這次旅行后,永偉里決定以瀾滄縣糯福鄉作為據點,向中國的拉祜族傳播基督教。

1905年發表的美國浸信會91周年年鑒,里面有永偉里的報告

永偉里在浸信會雜志上發表的文章
然而,雙江縣管帶彭錕發現了這個形跡可疑的美國人,將其送出境外。1916年,永偉里再度去孟連談買地建教堂的事,孟連土司毫無興趣。同年,永家回美國休假,永偉里苦口婆心地勸說浸信會同意他進入中國,浸信會終于批準了他赴云南傳教的請求。不過,英緬當局不準他從景棟直接前往中國境內,因為這會經過遠近聞名的獵頭佤族的居住區——阿佤山。
在中緬邊境的佤族山區,大部分是中國領土,其余一千多里是中緬未定界,毗鄰瀾滄縣,有約80多萬人口,由12個佤族王子統治。獵頭則是佤族祈禱谷物豐收的儀式。每年播種前他們會到村寨外,獵殺過路人或者其他村寨和民族的人,通常是青壯年男子,胡子濃密者尤佳。獵頭者把頭割下、裝進挎包帶回寨子,把血撒在土地上,奉獻給谷魂,谷物才會發芽。這是他們最崇高和神圣的習俗,也讓阿佤山成了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禁地。周邊民族中,最害怕佤族人的可能就是拉祜人。瀾滄的拉祜族個別地方,禁止用土坯造墻蓋房,一律使用竹笆、木板,原因是不隔音的材料便于提防佤族獵頭者,而以土坯為墻,人們睡熟時獵頭者挖墻便不易察覺。
對于早就偷偷入境過中國的永偉里來說,這不是什么問題,但英緬政府的禁令不可不從。1920年,永家人從西雅圖啟程,經過上海、香港,抵達越南海防,再搭乘滇越鐵路來到昆明,然后走陸路前往西雙版納,最后,抵達瀾滄縣。
云南糯福
永家來中國傳教前已經跟中國當局報備。中方約法三章:一、只許在瀾滄縣及緬寧縣(臨滄)縣城內或附近百里之內租地建堂;二、外出傳教必須先行將目的地通知地方官,得到允許并派人保護方能前往;三、阿佤山、拉祜山等佤族和拉祜族聚居地區不可隨意前往,否則后果自負。永偉里只答應了后兩條。
糯福,永偉里稱其為Banna,是傣語“千田”的意思,和“西雙版納”的“版納”是一個詞。但此時的糯福,既沒有傣族人,更沒有田,只有很少幾戶拉祜山民。永家在糯福建了幾間小房子,準備傳教。他們面臨的第一個問題依然是土地:糯福屬于孟連土司轄地,要想在糯福興建教堂必須先從孟連土司那兒取得使用權。
1920年3月,孟連宣撫司來了個奇怪的客人,他態度傲慢,拿出一張云南省督軍府的公文,勒令孟連宣撫給他一塊地并興工修建教堂。
孟連宣撫是云南邊境赫赫有名的世襲大土司,已世代統治孟連600多年,時任土司是第27代土司刀派永,算下來他應該是那個和銅金對抗身亡的刀派功的第六代后人。他既受中原王朝冊封,也給緬王納貢,是瀾滄、孟連、西盟一帶傳統上的最高統治者。孟連土司傣語尊稱為“召賀罕”,即“金殿之王”,指的是孟連土司世世代代居住的、以大量金色裝飾的土司衙門。
不過,此時的孟連土司已不復往日榮光,甚至“召賀罕”之號也名不副實。清朝中期以來,這個邊境大土司運氣就不太好。
走背運始于1762年的一場桃色事件。當時的孟連土司試圖霸占投靠他的有夫之婦、曩占,他先是索取曩占的大女兒,曩占同意了;然后他又要曩占的二女兒,曩占也勉強答應;最后,他要求曩占本人嫁給他。性格剛烈的曩占忍無可忍,手刃土司全家26口,并放火把土司衙門燒個精光。從此孟連土司的境地每況愈下,先是阿佤山區南部的佤王脫離,隨后銅金帶領拉祜人奪走許多領地和賦稅,再后來銅金的師侄三佛祖又割據阿佤山,占山為王。到了光緒年間,英國人到了孟連,拉祜人在孟連城北的山上設哨觀察,孟連土司以為拉祜人即將攻城,惶惶不可終日。
1920年代,孟連土司暫時穩住了陣腳,云南省仍然讓孟連土司自行管轄所剩的領土。200年前被曩占放火燒毀的土司衙門,也正要重建。孟連山城恢復了舊有的上中下三城格局。土司住在上城內,這個不速之客則暫住中城的佛寺中。
孟連土司和景棟詔法向來走動密切,雙方多有姻親關系,景棟發生了什么,孟連當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刀派永認識這個來客,這不是他和永偉里的第一次見面。1916年,永偉里就試圖來買地。
有了景棟的教訓,刀派永對永偉里多了一份謹慎,他并不太擔心傣族人賣地給他,永偉里之前已經嘗試過數次。他擔心的是山民入教,本來就備受侵擾的孟連土司,恐怕更難對付背后有洋人撐腰的山民了。
永偉里趾高氣昂地要求刀派永把孟連城北的一塊空地給他,這是原先孟連要蓋新衙門的地址。刀派永取過公文,一眼就看出是偽造的,不禁覺得好笑,這個洋人真是膽大包天,居然敢假造公文。如果不是美國人,早就應該治罪了。
永偉里仍然喋喋不休,刀派永壓住火氣,當場指出永偉里所持公文“顯有欺飾情形”。當然,美國人也不好得罪,刀派永請永偉里回中城佛寺休息。
誰知這個美國人是個潑皮無賴。偽造公文被戳穿后,永偉里一點都不覺得理虧尷尬,他回中城佛寺收拾了行李,跑到孟連城外扎了個帳篷,號稱土司一天不批地,他就一天住在帳篷里。
刀派永又好氣又好笑,孟連事務繁多,一個洋人在城外胡亂喊話根本顧不上,對永不予理睬。附近信了基督的寨子的頭人看到永牧師流落到帳篷里,將他接回了村子。很快,事情鬧大,云南代省長周鐘岳批示,要瀾滄縣長解決這個問題。瀾滄縣長是個老官僚,他一方面不敢得罪洋人,下了一道公文,說準許外國人傳教、租地、建教堂;暗地里又寫了一封私信給刀派永,讓他斟酌慎重,給洋人一塊偏僻地即可。
孟連當地官僚的反應也充分體現了中國傳統智慧。就在永偉里到縣里去交涉租地時,刀派永下令,讓所有臣民于十天內在永偉里原來要租的地址上,趕蓋了一座新衙門。拿著瀾滄縣真公文的永偉里回到孟連,發現原先的空地上憑空多了座金殿。最后刀派永以1000元半開(一種銀幣)的價格把糯福后山上的一塊荒地給了他。這里距離孟連70多里,面積600平方米。

1922年修建的孟連宣撫司金殿,原先永偉里想爭搶的地址。有翻新
1922年,永偉里開始著手建造他的教堂建筑群。他先建了一個風格考究、雄偉壯觀、比當地官府和土司衙門還氣派得多的大教堂,配套蓋了住宅、學校、花園、小型動物園、施藥室等等,設東西兩道大門,大門上釘著用英、傣、拉祜文書寫的《美利堅合眾國浸禮會》的牌子。除此之外,永偉里還修建了從糯福到景棟的大路,從景棟買的日用品低價供應給教徒。
教堂每三年舉行一次盛大的祈禱會,各地來參加的教徒有幾千人,其中不乏景棟的傳教士。三天三夜中除了講經,還舉行晚會,殺豬宰羊招待教徒,合唱團唱贊美詩,跳民族舞,放當時在漢族地區都從未見過的無聲電影。
教堂的施藥室更是門庭若市,當時連普洱、思茅這種城市都沒有西醫西藥,而永偉里免費為拉祜人送藥治病,周邊有七八天路程的人都來求醫問藥。
短短幾年,糯福就成為中緬邊界的門戶,當地人口從5、6戶發展到130戶,糯福教堂成了四面八方拉祜人和佤人的信仰圣地,整村整村的人在“人神”永偉里的帶領下皈依基督。以至于永家發覺人手不足,必須培養本地牧師。
永家創辦了教會學校,佤語和拉祜語把老師稱作“撒拉”。永偉里在景棟和糯福都培養了一批和永家極為親近的撒拉,中間不少是被他收養的孤兒。撒拉分大中小三個等級,工資比縣政府還高,西裝革履。讓普通山民羨慕不已。而撒拉的工資除了教會撥款,也要靠派駐村寨攤派。短短幾年中,教會勢力遍及糯福、東回、酒井鄉和雙江,教民達一萬多人,撒拉還是村寨頭人,已經形成了忠于永偉里的行政、賦稅體系。
會拉祜語和佤語的永亨樂和永文生兄弟也創造出了最早的拉祜文和佤文,名為“撒拉文”,通行至今,《圣經》、《贊美詩》也被翻譯成這兩種文字。為了傳教,永家人便宜行事,把當地拉祜人和佤人的原始信仰和基督教相結合。比如,佤族人信人出生的“八字”,永家就說耶穌的“八字”特別大。拉祜人則被說成和美國人是一個祖先,洋人是舅父之子,拉祜人是姑媽之子,原本同居西方,后來拉祜人東遷,若不忘祖宗就應該皈依基督。無論是教義本地化抑或政教合一的政權,永家都像是銅金的翻版。
對待頭人,永偉里誘以重利,他對佤王之子說,以后信了基督教的地方都歸他管。佤王子聽后便皈依,并強令屬民皈依,否則不許結婚。彼時民族偏見很深,佤、拉祜人中流傳著這樣的諺語:“石頭不能當枕頭,漢人不能交朋友。”許多佤族頭人對永偉里奉若神明,只要永偉里到,就放馬蹄響炮九響歡迎,而對漢、傣族官員十分仇視。

糯福教堂,現在周末還有教徒來做禮拜
幾管齊下,加之美國浸信會的財物支持,教會勢力迅速擴張。為了維護自身安全和在必要時脅迫,永家還組織了以拉祜人撒拉為首的護衛隊。永家開設了數百個教堂,并在雙江縣勐勐開設了分堂,后者是向佤人布道的中心,永家人經常在雨季結束時到勐勐傳教,效果斐然。
浸信會對傳教的成果既驚喜又不安。他們擔心永家坐大失控,不再服從教會節制,變成一個軍事化的當地土邦主。浸信會要求教會武裝只能維持到1932年,之后就不再提供這方面的物資支持。永家只能答應。
1927年,永偉里再次碰到了土匪,這次來的是說云南話的馬匪。永家兄弟和50人的拉祜衛隊拿著槍和弓弩與教堂外的土匪對峙。已經成年的永文生也學會了說云南話,他沖著匪徒高喊:“你們做客呢人太多了!你們打仗呢人又不夠!”土匪見永家方人多勢眾,暫時撤退。
后來,永偉里帶著兩個兒子前往勐勐傳教,美國兒媳永露斯(Ruth Young)和永維拉(Vera Young)留守。馬匪再次來襲,拉祜衛隊和土匪又一次對峙。最終解決問題的是永露斯:馬匪頭目突發牙病,疼痛難忍。懂點醫藥的永露斯給匪首治了牙。匪幫鑒于永家有恩于他,拉祜衛隊又不是那么好對付,主動撤離了。
1933年,之前撤退的匪徒再次來臨。永家兄弟和拉祜衛隊拿槍與教堂外的土匪對戰,永偉里在教堂里祈禱。他的衛隊長帶著一隊拉祜勇士從后方攻擊了馬匪,馬匪損失慘重,倉皇逃竄。
此時,永偉里已經是中緬邊境不可小覷的一股勢力。教堂的撒拉由他委派,管理全寨教務及一切民事活動。他管轄了瀾滄、雙江、耿馬、滄源等縣教堂200多所,教民達到4萬余人,忠心耿耿追隨他,奉他為人神,為他出生入死。教會還有武裝、槍支、彈藥和電臺,均由國外空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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