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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丨錢義明: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原創 龔芷葳 曄問仁醫
人物介紹
錢義明,醫學博士,主任醫師,教授,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岳陽中西醫結合醫院急診醫學科主任,上海市虹口區政協委員,民盟上海中醫藥大學委員,上海中西醫結合學會重癥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中西醫結合學會重癥專業委員會常委,“國家十二五重點專科”負責人,上海市中西醫結合學會第七屆、第八屆理事會理事。

“中醫是很好玩的。”他頓了頓,眼神放光,洞察了三十多年的“生老病死”,作為急診科醫生,也是急診醫學科的一家之長,他的臉上有著滿足的微笑,眉宇之間清晰的兩條縱向紋理,好像訴說著他的思想慢慢豐富起來的故事。
他是戰士,職業生涯始終和急危重癥兵刃相見,見慣了生離死別,所以在敘述的時候,他有一種平靜如水的定力,輕聲細語,風度翩翩,身后的書架為他擔當著布景,酷似他的腦海中蔓延開去的思維導圖,把他的觀點和思想以及深邃的人生閱歷展現在每一個到訪者的面前。
他的平靜背后還存在著一種堅定的力量,是溫暖的、輕盈的也是令人安心的,就像是窗外大雪紛飛的時候,屋子里點著壁爐,你捧著一杯溫熱的咖啡,與他親切而靜默地對談,聽他講故事,講人間世。他的語句和健談,給人的是仰望星空的遐想,打通了你對這個世界認知的局限性,給予你看待事物的不同角度,促使你思考和琢磨,探究問題的本源。
他是急診科醫生,但他更是大千世界的探險家,追求知識海洋的浩瀚無垠,更探究人性的眾生百態。他從沒有硝煙的急診戰場款款走來,融入生活的浪潮中修行,平靜而滿足,平凡而幸福。

順其自然
1965年,錢義明在上海出生,小時候的他夢想著能夠成為一名建筑設計師,后來才發現原來學建筑是需要考美術的,這并不是他擅長的領域,于是,在父母的建議下,他選擇了報考醫學院。
在當時要想學臨床醫學,較為理想的選擇是上海第二醫科大學,也就是現在的醫學圣殿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的前身。錢義明高考那年是1983年,恰逢醫學教育改革,二醫大全國第一年試點班招生,醫學臨床是讀六年制的。他也沒多想,既然建筑設計師的理想是達不成了,做醫生也挺好的,就這樣順了父母的心意,上了醫學院。
他說:“我這個人,比較順其自然,學醫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就是爸爸媽媽建議我做醫生,我想做醫生也挺好的,就這么考了醫學院了。”
1989年,錢義明完成了6年的醫學本科學習。當時的畢業分配并沒有預想中順利,輾轉幾處,當年一所位于岳陽路46號花園小洋房里的中醫醫院最終向他拋出了橄欖枝,就這樣,西醫學氛圍里培養出來的錢義明在上海中醫學院(上海中醫藥大學前身)附屬岳陽醫院開啟了醫生的職業生涯。
起初,岳陽醫院的分科并不是特別細致,粗略分為內科外科兩條線,內科又細分為中醫和西醫兩大治療體系,中醫內科一條線,西醫內科一條線,前者以血液科方向為主,后者就以心血管內科見長。剛開始獨立看診,錢義明以心血管內科方向為主要執業方向,由于經常出急診的緣故,錢義明結識了如今的上海市名老中醫何立人教授。岳陽醫院急診科的創始人正是何教授,而后沒有跟隨出國潮前往國外發展的錢義明選擇了留在國內,同一時期,他開始跟隨何立人教授抄方學習,正式和中醫相遇。
依舊是時運造人,若干年后,醫院需要培養一批西醫學中醫的人才,早在幾年前就接觸了中醫學的錢義明,順理成章地走向了系統化學習中醫的道路,他從此華麗轉身,成為了中西醫結合的急診科醫生,他急危重癥救治工作的彈藥庫里又多了中醫這一員大將。

2001年4月,岳陽醫院整合急診科與重癥監護病房,成立急診-ICU科, 2006年8月急診-ICU科更名為急診醫學科,合并后的急診醫學科病區范圍擴大,科室建制逐步完善。
2008年,錢義明被聘任為急診醫學科主任,他在任期間,帶領著急診醫學科全體醫護人員一路高歌猛進,團隊在急危重癥的救治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如今已經成為了全國中西醫結合急救醫學的先行者,達到領先水平。
說起從業生涯中難忘的、具有深刻印象的經歷,他分享了一個故事。
2005年,一個平常的午后,外急診打來電話,是他的下級醫師向他匯報,需要他確認一個病人的情況。錢義明從辦公室前往外急診查看病人,他翻開這個40歲的男子的病史冊,嶄新的病史冊上只寫了一頁,這是個前一天因為胸悶前來看診的患者,心電圖和各項生化檢查并未發現明顯的異常情況,醫生給他開出了“丹參注射液”的處方,這次來醫院應該是他第二天補液治療。
這個病人是在醫院門口倒地的,被門衛發現直接抱入急診室搶救,他查看病人的時候這個40歲的男性已經呼吸、心跳全部停止,心肺復蘇并沒有對他生效,通常情況下,他應當直接宣布臨床死亡了。
那年,他剛好40歲,和患者同齡,他看著這本只寫了一頁的病史冊,一個清晰的念頭涌了上來:“我一定要救活他!”
于是,他在搶救室里開始鎮靜地指揮團隊繼續搶救,除顫儀、腎上腺素、心肺復蘇,輪番上陣,除顫儀打了幾十次,腎上腺素用了幾十支,心電圖仍然一直線,可是他還想堅持一把、努力一把……
就這樣,從下午2點一直到晚上6點,心電圖的圖線竟然恢復了!
在歷時四個小時的搶救之后,這個原本已經“死亡”的病人,起死回生,恢復了自主呼吸和心跳,奇跡就這樣被創造了。
后來,錢義明才知道,這個患者的家屬一直躲在搶救室門外,注視著搶救室里的一舉一動,并且,這位家屬也是一名醫生。這個見證了奇跡的同行,除了感謝,沒有第二個詞語。她對錢義明說:“你們科室的主任太厲害了,主持搶救的鎮定,有條不紊,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故事講完了,錢義明評論道,人的生命,有很多時候都是天意。我一直在思考,也一直認為,有時候醫生要對自己狠一點,尤其是面對很多年輕的患者,或許有時候你堅持一把,真的會有奇跡發生。
除了不放棄的堅持,他還有著對于患者深入的理解與觀察。
作為一名急診科醫生,又是兼備了中醫理論體系和治療方法的主任醫師,他的專業視野遍及內科系統各類疾病,因此專家門診時間總能遇到由于各種各樣不適來求助的患者。他看診最大的特點受急診科室思維的影響,喜歡抓住患者最重要的、最迫切的需求入手,以最快的、最便捷的方式解決患者的病痛。
他舉了又一個例子。前不久,他接診了一位患者,這個患者是因為發現血壓升高前來求診的。患者的血壓值是160/90,表現得很緊張且焦慮,他評估了病情和患者的心理狀況,選擇了靜脈推注降壓藥的方式處置,隨著藥物的注入,幾乎是同一分鐘,患者的情緒就平復了,更明顯感覺到了舒適和平穩。平復了患者的情緒,解決了患者的主要困擾之后,他不緊不慢地進一步制定了降壓方案,并囑咐患者注意隨訪,患者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他的臨床診療思維一貫如此,面對患者的諸多主訴,選擇最主要的矛盾,找到最精準的解決方案,一擊即中,不拖泥帶水,因此他和他的病人之間很少發生摩擦和分歧,更多的是相互理解和相互尊重。
“做醫生的,要知道自己能夠解決的問題是什么,不能夠解決的問題,也要讓患者去找到能夠解決問題的科室,這樣才可以避免沖突的發生。”說到治療病人的心得,他用了這樣一句話來陳述,對于醫患關系的現狀,他持的是客觀的態度,認為良好的醫患關系是雙方共同努力的結果。
“學會看病只是雕蟲小技,看懂人世才是藝術。”他用一句話,概述了三十多年的臨床生涯最大的體會。
3未來可期
作為統領整個科室的大家長,在他擔任急診醫學科主任的12年間,急診醫學科始終是一個其樂融融的大家庭,急診的醫護人員不只是工作上的伙伴,密切配合,相互照應;更是生活上的朋友,親密無間,默契十足。
融洽的科室氛圍,環環相扣的診療流程,和錢義明的管理思維是分不開的。在他的定義中,管理的核心在于“制度化”,做事的核心在于“目標建立”,因此,他本著“公平”和“激勵”兩大宗旨,張弛有度,讓團隊在寬松而又安穩的氛圍中開展工作。
“急診的特點是既辛苦,收入又少,但我盡量營造比較寬松的氛圍,能夠讓科室的醫生都過得快樂一點,苦中作樂。我們科室的醫生,總體還是比較開心的,所以他們每個人都精神抖擻,投入工作當中。”說到這里,他十分欣慰,有一種心滿意足的放松感。
關于急診醫學的整體發展趨勢,他持有十分積極的觀點。由于近幾年國家對于急診醫學的大量投入,結合我國乃至世界醫學的整體發展速度,他對于急診醫學這個學科前景的評判是高瞻遠矚式的,他認為,未來中國的急診醫學專科,將覆蓋內科、外科、婦產科、兒科等幾乎所有專科,將成為我國醫療系統最前沿的、最高、精、尖的學科體系,具備協同解決各個系統急危重癥的能力,正如中國已有部分醫院建造起了急診大樓,足以佐證急診醫學的未來,具有遠大的發展前景。
除了一名臨床醫生之外,錢義明還是碩士生導師,培養了不少中西醫結合急危重癥救治方向的后輩。2018年,他獲評上海中醫藥大學“我心目中的好老師”,提及這個榮譽,他謙遜地說:“其實我也沒有特別的心得,就是我想真誠地教學生一些真才實學,可能學生們因此比較喜歡我。”
在培養學生的理念方面,他提到最多的就是“人生”。對于他的學生,在教導他們如何治病救人,掌握基本的診療技能之外,他更想讓學生通過從事急診醫學的工作,來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和修為,能夠在自己遭遇人生的大起大落的時刻,做到淡然處之,不會深陷其中,因為成就而狂喜,或者是由于挫敗而一蹶不振。就他個人從事急危重癥救治這么多年來的體會而言,看遍了人生百態,人性的真善美,人心的殘酷與復雜,最希望的就是自己和身邊的人都能夠過得快樂,平平淡淡,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就是最為理想的狀態了。
他信手拿起折扇,緩緩地展開,搖動著感受徐徐的風,停頓了幾秒鐘,補充道:“我就希望我的學生,可以過得快樂一點,過得好一點;而我自己呢,平平淡淡地過完一生就好了……”
在他身上沒有十分明顯的年齡感,但閱歷和對于這個世界的深刻理解,隱隱約約在他的眉宇間,傳遞出了一種堅定而又深邃的力量,直抵人心。
或許,這就是一名醫者在與死神交鋒了成百上千甚至上萬個回合之后產生的頓悟,從歲月中走來,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龔芷葳:有人說中醫是個慢郎中,運用中西醫結合治療急危重癥,您是怎么做到的?
錢義明:這個問題是兩個概念,第一,中醫并不是慢郎中。中醫的跨越式發展,很多時候都是在急危重癥救治方向才會有突破。中醫的發展,未必會因為養生學而產生跨越式的前進。
任何問題都是歷史造就的。從1840年開始,西醫學進入了中國,人們覺得西醫比中醫能更快地解決問題, 當然還有很多歷史問題, 中醫自身缺乏自信,所以才導致后來大家放棄了急診急危重癥的中醫治療,但事實上急危重癥在中醫的發展史上是有很大的地位的。
第二個層次就是中醫在現代急診的應用,隨著醫療條件的發展,中西醫結合的急診醫學可以通過兩條線索展開,其一是沿用傳統的中醫中藥,還可以用現代化的制劑手段,比如國外有些國家的漢方發展就比較好。但是不規避中藥自身存在飲片質量控制的問題,也就是說道地藥材和加工質量的問題,這個對于療效來說也是很重要的。
另外,關于中醫怎么治急危重癥,其實中醫還是很有特色的, 就像今年疫情期間中醫就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我是從西醫院校畢業以后才到中醫藥大學在讀中醫的,所以這兩個系統我都很熟悉,我個人覺得應該擯棄門戶之見,就好像打仗,你拿刀也可以,拿槍也可以,只要把問題解決了就可以了。
龔芷葳:你是怎么走上中醫的道路的?
錢義明:這就要多虧何老師了。當時岳陽醫院西醫內科病人不多,我就去和何老師抄方,他對我很好。后來醫院要培養一批西學中的人才,我就很榮幸地被派去學習,因為有了前面的基礎,我就跟著何老師去讀了碩士,又讀了博士。
龔芷葳:有人說急診缺乏科研,這個問題你怎么看待?
錢義明:確實,急診作為一個實戰科室,科研方面是比較難的。尤其是基礎科研,因為他面對的疾病范圍太廣,也很少有條件長期隨訪,所以急診科的科研確實比較薄弱。但我們更注重迅速而精準地解決問題,我們有時候會用中藥注射液來治療急危重癥,那是因為從中醫體系來說和西醫學有些時候是殊途同歸的。比如,給急危重癥患者在抗感染的同時加用丹參,可能他效果就會很好,對照西醫指南,建議使用抗凝藥物,其實從道理來講是一樣的,都是改善末梢血管的一個血液瘀滯問題。某種程度上來說,急診的科研可能會更加傾向于療效方面的研究和考證。
龔芷葳:關于我國急診醫學未來的發展,你有怎樣的期待?
錢義明:以前,由于我國在急診方面投入不足的原因,普遍急救醫學的發展比較滯后。但近幾年這個問題有了很大的改觀,未來急診醫學肯定是個大專科,廣覆蓋,高精尖的跨越式進展,所以我覺得選擇急診這個專業盡管很苦,收入也不高,但確實是很有意義的。
龔芷葳:作為一名碩士生導師,相比其他專業而言, 你培養急診科學生的話,會有哪些獨有的心得?
錢義明:其實從個人來說, 我覺得做醫生是很好的。因為做急診科醫生,這是個實戰科室,是可以鍛煉能力的,而且急診醫生需要更強大的專業技能做支撐。第二,對于個人成長而言,隨著閱歷的增加, 你的經驗的豐富, 你對很多疾病的認識遠遠大于其他的專業,對整體的大局的把握一定是有優勢的。還有就是對個人的修養,或者說對人生的理解可能會有更廣的視野、更高的高度。所以學生學急診不能只學技術,要學對人生的看法。這我覺得真的很重要,他以后無論遇到什么挫折, 或者說遇到什么大喜大悲的可能比較容易淡定地處理。就像我看到太多生老病死,人性百態,你會覺得心態很平,就不會有大起大落了。
龔芷葳:平時有什么興趣愛好嗎?
錢義明:我平時比較喜歡釣魚、帆船,游泳和潛水,基本都是和水上運動有關。看書不能算作是興趣愛好,因為我的工作就是需要不斷學習,看很多書的。最近我在回頭去讀《醫學三字經》,還是蠻有意思的。還有就是宗教類的書籍看得比較多,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人生,拓寬視野。
龔芷葳:對于選擇急診醫學的后輩,你有怎樣的期許?
錢義明:很簡單,我就希望我的學生可以過得好一點,過得快樂一點。而我自己呢,可以平平淡淡地過完一生就很好了。
采訪/龔芷葳;編輯/宋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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