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幾個月前，白俄羅斯總統大選看起來還是乏味而缺乏懸念的——亞歷山大·盧卡申科（Alexander Lukashenko）幾乎肯定會第六次連任。而今天，越來越多的人把8月9日的投票視為對盧卡申科政權的致命一擊，一時間，這位在位26年的白俄羅斯領導人內外交困，近乎走投無路。

歐盟方面公開譴責他對政治對手的打壓，并打算重新對白俄實施制裁，而這幾乎肯定會終止雙方剛剛開始的和解進程。俄羅斯長期以來是盧卡申科的可靠盟友，但雙方在大選前卻“撕”了起來——盧卡申科指控莫斯科不滿其日益獨立的外交政策，從臭名昭著的瓦格納集團（Wagner group）調遣了雇傭兵來顛覆其政權。與此同時，白俄羅斯被聲勢浩大的抗議所吞噬，約6萬人參加了在明斯克舉行的反對派集會，這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

盧卡申科顯而易見的舉足無措和自相矛盾，很容易給人他已經“抗不下去”的感覺。但這種表面上的慌張往往具有很大的誤導性。選舉總是會令盧卡申科緊張，對于反對派的挑戰，他也總是反應過度，但這些都沒有影響他政權的基本面。對西方和俄羅斯來說，這位出爾反爾的白俄領導人或許令人厭煩，但卻始終是兩害相權之下比較輕的那一端（lesser evil）。對于國內反對派而言，民眾的示威并不會直接帶來政權更迭，他們需要至少部分政治精英的加持，而這目前看來概率很低。

盧卡申科在處理對外關系上是出了名的蠅營狗茍，把東西兩面都得罪了。但直覺和運氣一直站在他這邊，不管俄羅斯還是西方似乎都認為他倒臺帶來的風險將大于收益。

烏克蘭危機后，西方對盧卡申科專權的容忍度明顯提高了，他被認為是能夠逐步改善與西方的關系，同時保障白羅斯領土主權的人物。比起在白俄搞政權更迭惹毛了俄羅斯，還是繼續忍耐盧卡申科政權更穩妥一些。

盧卡申科對西方這種考量心知肚明。競選期間，他一反常態地多次指責俄羅斯干涉內政，以往受到這樣指責的更多是西方。如果不是盧卡申科對反對派采取了極端鎮壓的措施，很難想象西方會因為一場舞弊的選舉或是幾位被囚禁的反對派而重新對白俄羅斯進行制裁，因為對西方而言，維系與白俄羅斯來之不易的和解才是更重要的。

對于盧卡申科目前的困局及其與西方關系的惡化，克里姆林宮或許是喜聞樂見的，但要說它密謀推翻盧卡申科政權，那也過于牽強附會了。需知俄羅斯在白俄羅斯的核心利益在于防止該國投入西方的懷抱，而盧卡申科素有“歐洲最后一位獨裁者”之謂，沒有什么比這與“西化”相抵觸了。

競選期間，反對派的候選人們都會避免采取親西方的立場，同時向俄羅斯示好，但這對克里姆林宮來說意義不大——不管他們上臺前多親俄，上臺后搞外交“多元化”的概率都要大于盧卡申科繼續留任的情況。

在俄羅斯與歐盟之間，有6個前蘇聯國家，其中只有白俄羅斯沒有陷入領土沖突。我們知道，牽涉領土爭端的國家是不能加入歐盟和北約的，比如亞美尼亞的“歐洲夢”就因為納戈爾諾-卡拉巴赫沖突而無法實現。白俄羅斯沒有這樣的問題，但盧卡申科本人即沖突，不管是他在西方的可怕名聲，還是他不可救藥的蘇維埃觀念，都意味著他不可能投入西方的懷抱。

而沒有外部支持，白俄羅斯反對派是不可能集聚起足夠的力量去驅逐盧卡申科的。沒有至少部分精英及安全部門的“放水”，街頭抗議活動也幾乎不可能推翻任何大權在握的統治者。與烏克蘭、摩爾多瓦和格魯吉亞不同，白俄羅斯沒有那種掌握大量資金和媒體資源的、足以挑戰當權者的強大寡頭。政治高官被開掉后也不會成立政黨，或是組織抗議運動，以便殺回政壇；只要盧卡申科允許他們和平退出——而不是把他們投入監獄，或是流放到某個偏遠、虧損的國營農場去，他們就心滿意足了。

白俄羅斯各安全機構之間雖然彼此監控、勾心斗角，但它們對盧卡申科的忠誠卻是不容置疑的。即便在1990年代中那樣的困難時期，他們也一樣地服從命令、聽指揮，曾依照總統令將數十名國會議員強行逐出議會。如今他們已經是白俄羅斯最富裕、最有特權的階層了，更沒道理不服從總統了。

最后，較之2011-2012年的俄羅斯反普京集會和2014年導致政權更迭的烏克蘭革命，白俄羅斯此番抗議活動更接近于前者。由于其慷慨的社會政策，盧卡申科在農村地區和老一輩中享有廣泛支持；抗議運動基本局限于年輕的專業人士和城市中產階級中，并且他們的不滿主要是政治上的，社會議題倒是次要的。

此外，白俄羅斯的抗議活動乃至整個社會都缺乏那種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而后者在大規模動員并引爆烏克蘭和格魯吉亞革命中發揮了關鍵作用。相對而言，反盧卡申科的運動就格外脆弱而易于撲滅。抓幾個人判幾年徒刑的審判秀就足以讓大部分的示威者遲疑不前并退回到先前的日常生活之中——事實上除了政治自由，這種生活跟在歐洲無異。

現今的白俄羅斯，科技行業蓬勃發展，人均獲得歐洲申根簽證最多，這樣一個社會前進的腳步顯然已經超過它垂垂老矣的統治者，它需要一個更為復雜和反應更為迅速的政治體系。但僅有這些還不足以促成快速的變革。

事實證明，一個政權如果掌握了地緣政治的天時地利，即便是“過氣”了，也仍然可以韌性十足。比如南歐的一些準法西斯政權在戰后那幾年就已經衰朽，但由于東西方冷戰，它們又得以存活了三十年，直到所謂的“共產主義威脅”消失了。對于盧卡申科來說，情況也可能如此——只要他站在地緣政治的斷層線上，只要俄羅斯和西方對他的信任都還高于對彼此的信任，那么他就還可以頂住一切風暴，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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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題“俄羅斯和西方的分歧能夠拯救白俄羅斯的‘歐洲最后一位獨裁者’嗎”，是“俄羅斯-歐盟：促進知情對話”項目的一部分。作者馬克西姆·薩莫盧科夫，系俄羅斯卡內基莫斯科中心研究員，本文刊于該中心主頁https://carnegie.ru/commentary/82446。“澎湃”經授權編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