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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相冊|?紅馬路和白馬路
【編者按】
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方式在標記街道,少年時代的吳棟是借上海地圖上的紅馬路、白馬路完成標記,紅馬路高大上,紅馬路需要騎在爸爸的脖子上才能看全它的流光溢彩。在查地圖只看手機的今天,他卻在回想白馬路的生活。王驊用照片標記他的街道。有人說他是最后一代基于銀鹽膠片和相紙展開工作的上海攝影家……
【一些壓箱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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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箱底的-10
紅馬路和白馬路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有了讀報的習慣,家里訂了晚報,如果有空,我就早早在樓前等著郵遞員,在他把報紙扔進信箱前截下,三步并兩步跑回家,打開臺燈,在書桌前翻看起來。
我對時事新聞、社會新聞、娛樂新聞都不感興趣,所以一般不看前幾版。報紙中間欄多是訃告,我也不太感興趣,生死是上了年紀的人關注的東西,倘若有大人物過世了,那消息必定是在頭版的位置,抬頭報名會變成黑色。碰到這種,我一般都會通報一聲家長,他們接著唏噓一陣,做出一些蓋棺定論的評價,然后讓我把報紙給他們,了解詳細情況。
我把有大新聞的幾張給父母,繼續翻看著那些不怎么重要新聞的版面,視線往報紙的邊角飄去。
報紙邊角,四處都有新開樓盤的廣告,那就是我關心的東西,我得仔仔細細地看,確切來講,我每次看報紙,就是為了看房型圖。
我會拿出一張紙,把喜愛的戶型結構畫下來,開始是臨摹,在臨摹階段,我基本摸透了上海那些流行的戶型樣式。比如說,客廳餐廳在一邊,中央一條窄窄的過道,連著三間南北分布臥室的戶型,那是最普遍的三室兩廳的樣式。兩房一廳流行的樣式則是南北各一間房,衛生間夾在中間的戶型。但報紙上這樣的房型太多,令人乏味,加上對新奇戶型的渴望,讓我不久就脫離了臨摹階段,開始自己設計戶型。
我把戶型圖設計在一本地圖冊上。那本地圖冊出版于90年代初,封皮很光滑,是墨綠色的,它打開后,不是一整張的大地圖,應該說是一本地圖書,詳細地將一個區一個縣分割編輯在幾頁上,每頁的路名都顯示得清清楚楚。
我最愛在那些紅馬路邊上涂涂畫畫,所謂的紅馬路,按書上的說明是商業街標識,依據的是人口密度。地圖冊開篇先介紹了上海的四大商業街:南京東路、金陵東路、淮海中路和四川北路,有那幾條馬路的頁腳,布滿了抈痕。我滿懷憧憬地在紙上,暢想著我的房產。
哦不,房產這詞是現在的說法,小時候可不懂啥叫房產,就會嚷嚷:這里以后要有我的一套房子,那里要有我的一套房子。
四大商業街是一定要的,那是核心中的核心。除了這,幾乎每條紅馬路邊都設立了我的精神家園。比如徐家匯、五角場、武寧路、長壽路,盡管這些地方我從來沒去過,但不妨礙在地圖上先占塊地方再說。翻到浦東新區那幾頁時,我有些猶豫,浦東只有東昌路是鮮紅的。但四處都在宣傳張楊路口新開的第一八佰伴,那躍然報紙上的炫麗身姿和消費熱情也令人心生向往。
最終,幾經思考,我還是在東昌路上做上了記號。
“以后有那么多房子,也給我們幾套呀?!本藡屧谖艺J真安排自己的房子時,總要調侃幾句。
大人們都知道我這個愛好,父母早已習以為常,周末去外婆家,外婆舅媽路過看到一個小不點聚精會神地在地圖上涂抹,也不免逗幾句玩笑話。我會一本正經地翻著地圖冊,指著一個個地點告訴他們:這個地方給外婆住,這個地方給舅舅住,這個地方給姐姐住。當然,指的地方一定是在紅馬路邊的。他們喜笑顏開,直夸我有良心,有出息。
被夸獎后,我說得更賣力了。設計圖里的那些帶泳池花園的別墅,躍層,肯定比外婆家舒坦得多。外婆和舅舅舅媽住一起,他們的家,盡管層高五米(實際上我的設計圖里沒有層高的概念),但客堂間和房間顯然是古舊的稱呼,自然不比報紙上那些動輒二三十平洋氣的客廳和臥室,房子中間還搭了層閣樓,一到夏天,在閣樓午睡總悶醒,出一身子汗。從閣樓向外望去,透過客堂間的窗,就能看到外婆家門口的馬路——自忠路。
我很早就知道它在地圖冊上的位置。那條馬路不是紅色的,它怎么會是紅色的呢?我知道紅馬路的樣子,事實上,我也只知道一條紅馬路的樣子,就是自忠路北面二十分鐘步行距離的淮海中路,二十多分鐘是小時候的步行速度,再年幼一些,窩在大人身上,可能只有十幾分鐘的路,要是坐在老父親的腳踏車后座上,那五分鐘就到了,相當近。從比樂中學門口轉個彎,可以通往南夢宮電玩城、淮海電影院和一些大商場,如果恰好是國慶節,那路上就更熱鬧了,可以碰上熙熙攘攘看燈的人流。我個子矮,隨著人流,眼前只有西褲皮帶。這時老父親或是舅舅就把我舉高,讓坐在他脖子上。這一騎,我頓時就成了街上最高的人之一,就能看到前人的頭頂心,繽紛閃爍的霓虹燈和一扇扇向前延伸的拱門了。
所以,我對紅馬路的理解,就是人很多很熱鬧又很好玩的地方,而自忠路則是條小菜場街。白天在路邊,你會看到分散在路邊的賣菜小販,道路兩側是連成片的水泥臺,到了晚上,有的小販就直接睡在水泥臺上,下雨天問題也不大,同樣連成片的還有那遮天蔽雨的頂棚。外婆家坐北朝南,前門正對著馬路,左手邊的一家堆滿了白色的塑料桶,經常看到有人從里面拿出拖把頭樣子的咸菜,右手邊是個賣涮羊肉的,那羊肉切片機看似很破舊,伙計把一整段羊肉放在一個老式洗衣機脫水式的洞里,用力往下按,在深夜發出隆隆的聲響。
到了下雨天,菜場頂棚的雨水沿著分隔馬路和上階沿的鐵柵欄流下,由于頂棚的存在,那片地上的水塘終日曬不到陽光,呈現出深黑色。水和周圍的菜葉子、魚內臟以及一些不明絮狀物混在一道,看起來就令人作嘔。通常我會迅速路過那,在眼睛瞟到它們之前一腳跨過,閃身進門。
地圖冊上,自忠路是條沒有顏色的白馬路。它與地圖上9成以上的白馬路一樣,從不能激發我對實地的幻想。
盡管如此,每到周末我還是面臨一個選擇:是不是要住在外婆家。
周六晚上七八點,母親就會把這個難題甩在我面前。這時我可能正和擺下當頭炮的舅舅或是飛象起手的外公新開了一局,要不就是坐在大堂的床上,盯著圍坐一桌打大怪路子大人們的手牌,或是和姐姐拌嘴吵架,幫舅媽錘錘她不太靈光的肩膀。我從不主動去提回家這件事,但到了時間,終究還是繞不過的。從內心來講,我喜歡住在外婆家,也知道父母走后的處境,我經常扭捏著試探,可否拿出小霸王游戲機來上幾盤魂斗羅,有時會成功,即使遭到拒絕,被命令上閣樓睡覺,我也能透過閣樓的木板縫,悄悄地看大堂電視里熱播的《倚天屠龍記》。這可比家里的娛樂禁令寬松得多。但外婆家的缺點,前門臟亂的小菜場還是其次,沒有抽水馬桶是最令人煩惱。倘若晚上肚子疼,小小的痰盂里就堆滿了黃昆山,一想到痰盂里的景象,就會引起某種生理上的不適。而且聽說有人曾因倒痰盂溺死在弄堂內的化糞池里,以至于我將抽水馬桶當作一種生命的希望。
這些都影響著我的選擇。但假使舅媽外婆傾力挽留,我就傾向于住下,享受被挽留的感覺。假使母親態度強硬,那我只能垂喪著臉,告別自由天堂,回到擁有生命希望卻束縛的自家。所以歸根到底,還得看大人們的臉色行事。
三年級,也可能是四年級之前吧,我經常是被挽留的,但到了五年級,可能是長大了,面臨小升初,母親經常態度強硬地要帶我回家學習,舅媽外婆也沒有表現出強烈的挽留意愿,我通常只在外婆家待上一天,這樣的局面令我有些失望。心想:嘿,我以后還要給你們買房子呢。啊,我想看電視,想打游戲機。
初中后,去自忠路的次數就更少了。后來聽說,外婆家要拆了,搬新家了。他們說了新家地址,回去后,我在地圖冊上努力尋找,一直沒有找到。他們搬去的那片區域附近沒有紅馬路,別說紅馬路,連白馬路也沒有幾條,只有幾條淺灰色的線,在一大片淡綠色的區域里,特別顯眼。
拆遷那段時間,關于外婆家的記憶十分模糊,只記得我在后門的一口井前面,拍了張照片。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改建前的自忠路。后來,那就變成了工地,被圍墻阻隔了,當它再次出現時,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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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的一天,我重返“新天地”,沿著興業路,來到了太平湖邊,四處張望,在那本已經印在腦海里的地圖冊里,定位曾經的外婆家、化糞池和小菜場大概的位置。
我的身體在腦海里飛了起來,飛到了幾十層的高度,向下望去,外婆家變成了一塊草坪,化糞池隨著悲慘的故事,沉入了湖底,密密麻麻的小攤販也不見了。它們仿佛在地圖上閃爍著自身,標明了自己曾經的位置。自忠路上無比整潔,四周起了很多商業配套,酒店,有湖,有綠樹,有穿著體面西褲皮帶的人在湖邊走動。它與不遠處的淮海中路,連成一片了。
我早已不在地圖冊上涂涂抹抹,繼續劃地了,那本地圖冊我也找不到了,我想,假使它再版,這附近的白馬路,或許會變成紅馬路吧。
繼續飛著,飛著,我揉了揉眼睛,環顧下方,閃爍的光芒漸漸暗淡了下去。這次,我沒找到外婆家,它似乎沒有留下什么痕跡。
文字作者簡介:吳棟,上海攝影藝術中心研究員,撰稿人。
攝影師自述:香港回歸前后,是拍得熱火朝天的幾年,主要的片子都出自于那幾年,與其說對攝影有了新的認識,不如說是對這個生活了20年的城市有了新的認識,生在上海長在上海,忽然發現很多場景,很多市井人物,很多瞬間,會觸動心底的一種沖動,這是以前學生時代沒有的,這個沖動有沒有意義呢?不好說,無所謂,沒必要硬給貼個冠冕堂皇的標簽。
無論如何,20出頭的年紀,按快門也就憑那股沖動,沒有什么社會觀哲學觀,那時也沒這個學術底子,簡簡單單的,純粹的,用腳去走,去自己沒去過的感興趣的角角落落,用一個24的鏡頭去懟那些畫面中的人,當時用膠片,拍完看不到結果,反而增加了一份莫名的激動,有點完炮仗趕緊跑的感覺,然后回到家里,把底片沖出來一看,炮仗響了,拍出了當時的那個沖動了,當然,70%以上都是啞炮。
前前后后拍了五年,2000年以后,幾乎很少拍了,一方面忙于生計,一方面幾年下來有點拍膩了,算不上瓶頸期,就是一個興趣時期過去了,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雖然做的商業攝影表面是養家糊口,卻也很沉迷于各種窩在攝影棚里的用光技法,和挎著相機到處跑,似乎完全是兩種人生了。
王驊,今年44歲,做過大學攝影教師和商業攝影師,現在的職業是攝影文化機構管理人,以上所述作品拍攝于1995-2000年。

“澎湃新聞/視界”發起“上海相冊”項目,旨在梳理、挖掘上海攝影師群體代表性作品,從宏觀、微觀層面呈現給讀者一系列關于上海各時期、各領域的影像,并通過與上海作家這一群體的合作,收集撰寫屬于上海的故事,以此碰撞出一種關于城市發展脈絡新的表達方式和觀看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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