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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相冊|?故鄉道路上的異鄉人
【編者按】
羅蘭·巴特說,照片的核心價值,不在事件與物象,而在時間。攝影師、優秀攝影工作者朱鐘華的照片實踐了這一觀點。他通過記錄所經歷的瑣事及遇到的各類人來回望、念想生活中的“曾經如此”。藝術評論人徐佳和對朱鐘華拍攝照片的那些街道進行了探尋,觀看照片帶來的陌生感讓她成為故鄉馬路上的“異鄉人”……
【時間的味道】

瀏河路,2014年10月12日

路旁,2020年5月2日

和平公園,2015年12月8日

夢花街,2013年10月1日

靜安寺,2014年7月18日

楊樹浦路,2019年4月19日

董家渡路,2016年12月10日

萬安路,2016年11月7日
故鄉道路上的異鄉人
在18號攝影師為自己的作品標記的拍攝地址中,我驚訝地發現了幾條自己聞所未聞的馬路——舊侖街(應為舊倉街)和安波路——即使我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城市也有許多細枝末節犄角旮旯之處我尚未來得及去觸摸和感受,更何況那些掉落在罅隙里的生活,人類于某處的局限性可見一斑。但是根據街名,我大致可以猜得出街道在這個城市里所處的東南西北位置所在,這又和自身的城市生活經驗緊緊相連。

舊侖街(應為舊倉街),2012年10月17日
為了填補對于這兩條路的認知空缺,我遍尋各處對于“舊倉街”來歷的解釋痕跡。據《上海地方志》的記載,“舊倉路”屬于露香園地塊,清康熙年間(1662~1722年)為儲谷備賑,在縣署西縣基路(今光啟路)、縣后街、館驛街、三牌坊(約今三牌樓路)一帶建常平倉,常平倉也是清代著名糧倉之一,儲存兵米局恤用糧。清代道光十六年(1836年)在此地建立了義倉,因之成為舊倉街,道光十九年又改為火藥倉庫,道光二十二年,火藥倉庫發生了大爆炸,把此處夷為平地,只能作為義武廳的校場。在清代,這里是老城廂里最為冷落之處,很少有像樣的建筑,除了青蓮庵之外幾乎沒什么古跡,都是平常老百姓居住的房屋,到了宣統二年,筑起了露香園和大境街,這樣,才漸漸有了新式里弄房子。
待到我對南市老城廂產生了解的欲望,其實,老城廂的一切已經差不多“被消失”殆盡,我對于南市一無了解,22號攝影師的作品,不僅僅有了一個“新鮮”的地名,還有了許多故事性的外延。

安波路,2018年5月11日
安波路在上海五角場的東側,有一條與翔殷路平行且靠得很近的小馬路,東起包頭南路,西至雙陽北路。原來,安波路的前身最初是一條名叫園沙河的小河,在該路的西段,有一處北宋時遺留的古跡,歷史上稱為“園沙寺”,和一株明代萬歷年間種植的“古銀杏”。原古寺的房子還在,為一些小商販所占據,小河因年久逐漸淤結,在上世紀90年代,于小河的原址上填土筑路,就有了現在的安波路。這條路雖不甚有名,卻規格不低。我特意循著這條路名摸索而去,覓到了這條路的所在,放眼望去,但見路面寬闊整潔,綠茵如蓋,一面是生活小區,一面是商家店鋪,顯得井然有序。
在舊倉街和安波路以及周邊熟知他們的人眼里,一無所知的我一路打量過去,活脫脫與一個外來的“異鄉人”沒什么兩樣。記得十多年前,北京攝影師曾力來滬舉辦個展,短暫駐留的幾天里,想請我這個正宗上海人帶領他摸索到蘇州河邊的五福公弄堂里拍攝。而我聽到這個名稱時所表現出的全然的陌生感——更遑論這個地點背后所蘊含著的城市建筑文化意義,讓這位習慣于躲在仙娜大畫幅相機背后的北京人露出了一絲笑容,好像他對于我這樣披著“土著”外衣的“故鄉異鄉人”也并不意外。
其實,五福公弄堂就位于福建北路附近,弄堂里有一座正要被拆遷的木結構四合院,這座四合院從上世紀初就開始興建,奇妙之處在于目所能及處的建筑結構全部都是對稱的——窗戶的數量,屋檐的位置,院落的形狀,在上海極為鮮見,這正是曾力非得要摸到此地的原因。彼時的大雜院從四面圍合,七十二家房客一般的凌亂生活場景,晾了衣服的竹竿亂七八糟地從各家的窗戶里伸出頭來,而陰天里的漫反射光線把事物固有的細節豐富而完整地呈現在來者的面前,就像是在進行一場生活的解剖課,心肝肚腸毫無保留地抖露下來。
弄堂名稱里的五福公是哪五位?是傳統福祿壽嗎?我按捺不住好奇地彎下腰來,問身邊一位看起來像是已經一百歲的老太太,停頓了半天,伊慢悠悠地開了口:五福弄倒勿是五個啥福,是五個老板一道出鈔票造個條弄堂。五個老板個姓:張、李、王、陳、秦。五福公弄就是五個老板共同投資有福的弄堂。
如今,五福公弄堂早已被城市更新的推土機迫不及待地夷為平地,遍尋互聯網,甚至連它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痕跡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么那些附著在上面的帶著呼吸的生活呢?那些存在了百年的雕花木窗呢?都去了哪里落腳?失去了這些,從五福公弄堂里走出來的人會不會淪落成這個都市的“異鄉人”?
由于22號攝影師目光的深入,市民生活的各種具體物件在照片中倔強地放出了自身的光彩,見證了這些建筑與人的生活的關系。但是,如果撇開22號攝影師照片下面標注得清晰而確切的地名,僅僅憑借影像的呈現,我完全無法確定這些影像是否屬于上海這個城市——灰色的高樓和拆成一片瓦礫的弄堂,抹去了城市彼此的差異性;冬天戴著太陽眼鏡行走的少女,裹在豹紋衣服里的凹凸有致,互聯網速度讓時尚的傳播跨越了界限和時差。似乎每時每刻,每一個城市的道路上都在生成如此這番的影像。失去了我所熟悉的記憶,失去了我的記憶所依托的時光的化石,此處和彼處的區別在哪里,如果哪里都一樣,我會不會迷路,我的故鄉在哪里呢?

瞿溪路,2013年8月2日

涇東路,2013年9月1日

夢花街,2016年5月12日

夢花街,2014年8月8日

外灘,2017年5月30日

朱涇鎮,2016年8月24日
我與這個城市的關系若即若離,或者,這個城市就是分裂成了幾塊,把這些不同的塊面儲存于不同的人的頭腦中,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故鄉馬路上的異鄉人。
而攝影,只能拍攝一個看得見的世界。這個世界背后,卻是人的不得不離開。
文字作者簡介:徐佳和,藝術評論人。
攝影師自述:
一般我不會去追逐所謂的意義表達,而更關注被浮華遮蔽背后的那些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人和事。我更喜歡捕捉生活原本的樣子。我也沒想追尋記錄那些具有史料價值的重要事件。這座城市發生過的很多重大事件和重要活動,我都沒有跟風隨大流地去拍攝,我還是喜歡自我的東西,喜歡用鏡頭在現實的混沌中尋覓某種新奇,或者說尋找自身、相機和被攝對象三者之間的那種小默契,而攝影卻幫助我實現了這一愿望。
總之,透過鏡頭我能從中獲得某種新鮮的快感,這種快感是我身處現實中無法獲得的。我拍照片,從沒有那些厚重的使命感,純粹是享受攝影的過程,更像是身體、思維應對外界的一種條件反射和自然本能,攝影已成了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羅蘭·巴特曾在一次訪談中說,藝術攝影和新聞攝影一樣,毫無理論意義,人們之所以感到一張照片有魅力,只因“曾經如此”。我特別欣賞這句話。我從不企圖借助庸常景象中的時光碎片來表達自身某種特別的訴求,只想通過記錄所經歷的瑣事及遇到的各類人等,可以回望和念想自己生活中的“曾經如此”,這也算是一種視覺的延伸和時空的記憶吧。
朱鐘華,1942年生于上海,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副研究員、國家高級攝影技師。在上海市攝影家協會連續工作近30年。

“澎湃新聞/視界”發起“上海相冊”項目,旨在梳理、挖掘上海攝影師群體代表性作品,從宏觀、微觀層面呈現給讀者一系列關于上海各時期、各領域的影像,并通過與上海作家這一群體的合作,收集撰寫屬于上海的故事,以此碰撞出一種關于城市發展脈絡新的表達方式和觀看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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