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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謝謝惠顧:談《蕎麥瘋長》

《蕎麥瘋長》,徐展雄導演、編劇,馬思純、鐘楚曦、黃景瑜主演,2020年8月25日中國大陸上映,112分鐘
大概是兩年前吧,藤井樹在小群里約老羅老倪和我一起去探班展雄的電影《蕎麥瘋長》。藤井樹和徐展雄都是我們華師大中文系畢業的,展雄還是羅倪的親炙弟子,所以,我們浩浩蕩蕩就去了,當然,我們毫不猶豫拔腿去,是因為藤井樹預告了一下,晚上九點,展雄要拍床戲。女主是鐘楚曦。
鐘楚曦,接棒杜鵑的明星,有一種最高級的美。我們在劇組租的小樓旁的一個西餐廳風卷殘云了晚餐,直接進了劇組。席間,其實藤井樹講了很多拍片的艱辛,包括找九十年代的游戲機就大動干戈,她也甜蜜吐槽了一個處女作導演是多么折磨人,什么細節都不愿馬虎,什么可能都想追求,居然想在二十一世紀的上海重現二十世紀的東方明珠開始建造的那一刻。資金不斷追加再追加,但藤井樹咬咬牙說,有些人負責做夢,有些人負責做夢的條件。

但我們心思都在鐘楚曦身上。我們沖到導演監視器前,準備看點驚心動魄的,床,戲。但每次,鐘楚曦倒在床上,展雄就叫停,搞得任洛敏扮演的好色老頭吃了好幾次藍色藥丸,如此三番五次,嫖客簡直有了一種悲壯,我們也紛紛失去耐心,展雄索性暫停拍攝,帶我們看了一圈布景。場景色調非常大衛林奇,紅綠爭奪空間,黑色電影的家當,不過當時我們對《蕎麥瘋長》的故事一無所知,對人物一無所知,既不知道這場戲里的鐘楚曦已經人財兩空,也不知道這將是老年色鬼的最后一站。我們單純就是不滿足,反正,折騰一場電影的時間,自覺體力不夠支持我們看到真正的床戲,跟制片導演說聲“大銀幕見”,大家鳥獸散去。
等《蕎麥》公映的過程中,一直聽說這部電影經歷了多么慘烈的修改,但好歹拿到了龍標,好歹定檔了情人節,然后真正的黑色電影降臨,疫情封鎖全球影業,電影史最蕭條的半年封喉所有院線。終于,蕎麥T恤讓我洗得不再那么鮮亮的時候,電影院開業,蕎麥開場。

《蕎麥》以七夕的名義號召廣大牛郎織女進了電影院,結果大家看到的是后羿射日的血腥和嫦娥奔月的冷寂,互聯網上鋪天蓋地的聲討,這是劇組只能默默吞下的。不過,對于沒有申訴機會的編導,我想幫展雄辯護一句,而且我也一點不想掩飾自己是展雄的朋友。這依然是一部關乎情的電影,就像電影史上的所有黑色電影,全部是血腥是殘酷是墨墨黑,但它們骨子里的主題和風格,始終是浪漫。
《蕎麥瘋長》,馬思純是云蕎,主色是黃,她的故事是離開縣城到海城,離開前被姐夫強暴,到海城第一天則被城市強暴,突然的車禍讓她失去了男友。鐘楚曦是李麥,麥是紅綠,她是現代舞者,但接連遇到渣男,和蕎同一場車禍中失去了飛翔的能力。黃景瑜是吳風,風是藍色,一個被動進入黑社會被動殺人的小弟,他天天從自己的窗口默默眺望美麗的麥。三個只有畫框交集的青年,三個沉浮各自狼藉青春的人,怎么七夕?
整部電影,鐘楚曦始終抵死美麗,馬思純似乎靈魂含糊,黃景瑜身上沒有主題,三段故事的交叉,缺少命運的真正轟鳴,這些,是電影的問題。一個處女作導演總是野心太磅礴,既想展開三個主人公的瘋長,又想讓三主人公命運鑲拼,橫切出一個世紀末的瘋長。但是,蕎,麥,風,都只有原始平常的動機,這個通用款動機支撐不了黑色敘事的長邏輯,有《驚魂記》的花灑,但沒有希胖的能量腫脹;有《藍絲絨》的黑幫小團伙,但缺少怪誕的語境。麥也好,蕎也好,面對骯臟的突襲,都顯得過于美麗。編導的稚嫩表現在,他對偶像劇明星還不曾擁有真正的權威,奧森·威爾斯可以摧毀麗塔·海華斯,徐展雄對他的明星還下不了手,所以整體而言,配角的表現更出色。
在這個意義上,我同意互聯網對這部電影的抱怨,我們為了七夕的月光去的,你卻只給了盆月光下的水。就像當初,我們為了床戲去的,結果只看了個床。但是,電影走到2020,作為觀眾,我們也該理解只有床的床戲,閱讀沒有愛的愛情了。就像八九十年前,受制于審查制度,劉別謙從不拍床戲,他只拍有皺褶的沙發,有印痕的椅子。當然,這一次的床和沙發,是另一個邏輯的展開。

蕎麥風三個人,世紀路口的紅黃綠燈。云蕎和男友從慈鎮出發海城的時候,家鄉停滯多年的大鐘,突然往前走了一格,但旋即停頓。她的命運也被這一格隱喻。導演沒有交代云蕎在男朋友死后經歷了什么,但是她再度出現的時候,公交車和夜色里的街道,海城和慈鎮,已經沒有太多區別。這就像,通過吳風,慈鎮和海城的黑社會完成對接,通過李麥,兩地的文藝團體和非文藝團體彼此溝通。蕎,麥,風,他們都是個人主義者,都是上個世紀的孤魂野鬼,但正是這些個人至上主義者,在兩個世紀之間,用肉身鋪設了世紀之間的通衢,挖出了小城接大城的隧道。盡管云蕎的故事還不夠動人,我們目睹蕎麥們共同的車禍,也并不覺得特別痛心,因為在我們看《蕎麥瘋長》前,已經在銀幕上看過一萬次車禍,經歷過一億次更百轉千回的愛情,但是,蕎和麥和風,這是新的情感形式。這種形式,不是一男一女,或者男男或者女女,這是我們每個人和這個時代的糾葛,我們把眼淚鮮血和身體,一起甩在二十世紀的墻面上,我們同時是上個世紀的紅白玫瑰,藍綠月光,而展雄的全部工作,就是要晃動二十一世紀:看著我,別忘記,為了抵達今天,我們付出了什么。
近兩個小時的《蕎麥瘋長》,就是個人和時代的一次鮮血梅花,我們都是二十世紀身邊的受傷狗。聶魯達說,黃昏靠岸,最悲傷的是碼頭,海城的子彈會落到慈鎮,小鎮青年的血終究要留到大都會。我們在時代的鏈條上既身不由己,也隔空呼應。奄奄一息的吳風在拐彎的公交站等云蕎,要請陌生的她帶一封信到二十一世紀。李麥房間里的尸體,是不認識的吳風拿去處理,這是天涯比鄰。李麥一次又一次被負心男挖坑也沒什么,大家都是時代墻皮上的渣,這也是天涯比鄰。在這個意義上,電影最后似乎非常突兀的異鄉人短視頻訪談也挺好理解,人人都有一段情,要說給時代聽。
這是這個時代的怕和愛。愛情不再是月光和床,子彈和胸膛的關系。如今,他們可以僅僅展現為一種顏色關系,一次眺望,一次同行,以無情為情,以不愛為愛。大家都是遍體鱗傷從那個時代爬出來的人,知道最好的時光是,我和你同在山河歲月里,彼此還沒有交集的時刻。
自然,這樣疏離的愛,從馬克思到阿蘭巴丟到今天的觀眾,都看不過去。如果愛情都不能創造共產主義,人類也沒戲了。不過,允許我最后為展雄說一句,不管你喜不喜歡,《蕎麥瘋長》都抓住了這個世紀的形式:我們以最個人主義的方式從二十世紀出走,愛的墓志銘也只能是一句:謝謝惠顧。
當然,“謝謝惠顧”也可以用各種語氣說。我想,無論是藤井樹還是徐展雄,都會用全部的力氣說出這四個字,如同蕎麥瘋長。用這樣的方式,二十一世紀可以從死地上開出花,就像床終究會關乎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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