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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 抗戰期間國立藝專“安江村風波”始末
抗戰時期的1939年冬天,當時國立藝專為了躲避敵機轟炸等因素,搬遷到離昆明四十多公里之外的安江村,這里條件艱苦,但倒不失為一個安心學習的好地方。但其后一場“安江村學潮”風波,完全打亂了學校的平靜。在學潮中被開除學籍的丁天缺數十年后了解的情況是:安江村學潮將近高峰時,學潮的緣起之一、遭解聘的方干民寫了一封信給丁天缺,提醒要預防學校當局可能動用警方前來鎮壓,在當時形勢下,方干民拜托關良先生轉交信件,但這封信卻被轉到校方,面對這一結果,丁天缺百思不得其解……
國立藝專在昆明城內不到一年,1939年冬天,為了躲避敵機轟炸等因素,學校奉命疏散,搬遷到離昆明四十多公里之外的安江村,借村中五座廟宇建筑為校舍。
安江村在呈貢縣(今屬晉寧縣),位于滇池邊上,非常僻靜。這里不通公路,交通不便,到昆明多半路程要坐船。村子很大,里面有很多寺廟,有“九寺繞安江”之美譽,學生宿舍和上課就被安置在寺廟里面。當時男生大多住在地藏寺的耳房,女生則借住關圣宮的側樓。學生上課繪畫的地方則在觀音寺。老師和學生還有不少借住在村民家里,村民們對這幫遠來的師生非常熱情,招待殷勤。
本來在這里雖然偏僻,條件艱苦,但倒不失為一個安心學習的好地方。但不久一場“安江村學潮”風波,完全打亂了學校的平靜。
1940年7月1日,照例是國立藝專新學年的開始,那天校長滕固特地向全校教職員發布了一封公開信,希望“諸君子同心戮力,扶植藝教,生就教訓,為國育才。”并希望諸位老師顧全大局,犧牲小我,“上體國家藝術教育之重寄,內抒公忠豁達之雅懷,共荷巨艱,襄成厥業。”(據浙江省檔案館所藏信函,檔案號L056-001-0038。)

滕固(1901-1941)

1940年,滕固向全校教職員發布的一封公開信。

滕固在信中希望“諸君子同心戮力,扶植藝教,生就教訓,為國育才。”“上體國家藝術教育之重寄,內抒公忠豁達之雅懷,共荷巨艱,襄成厥業。”
這封公開信,其實是為新學年重新聘任教師做鋪墊。結果那天改聘教員,解聘了教務長方干民。
方干民(1906-1984)浙江溫嶺人,1925年留學法國巴黎高等美術學院,與顏文樑、周碧初、汪日章等同學。他1929年回國,翌年經蔡元培先生引薦,應聘到國立藝術院(后改名國立杭州藝專)任西畫教授。方干民兼擅西方古典寫實繪畫和現代立體派手法,他的課很受學生歡迎,“凳子從課堂內一直擺到走廊上”,與林風眠、吳大羽并稱為杭校三大西畫教授。

方干民(1906-1984)

方干民油畫作品
消息一出,立刻引起方本人和杭校師生的不滿。自滕固掌校以來,已經有十多位杭校資深教授或被解聘或離職,本來就積怨很深。現在又解聘方干民,等于火上澆油,大家認為這是夏昌世和常書鴻兩人在背后出的主意。當天,杭校學生向校長滕固請愿,要求收回成命,遭到滕固拒絕,于是引爆了沅陵之后第二次學潮。
關于安江村這場學潮的情形始末,很多人不愿多提,各種回憶也是遮遮掩掩,據當時學生吳冠中回憶:
學校大鬧風潮,起因是滕固校長解聘了方干民教授,據說是方干民和常書鴻互不相容,難于共事,而我們杭州跟來的學生都擁護方老師,要求滕校長收回成命,于是鬧成僵局,形勢緊張。學生們攻擊常書鴻及好多位站在滕校長立場上的教職員,記得圖書館長顧良最是眾矢之的,學生追打他,他到處躲藏,學生窮追不舍,最后他逃到潘天壽住所,躲到潘老師的背后,潘老師出面勸架,顧良才免了一頓皮肉之苦。同學們封鎖安江村的所有出口,請求、逼迫滕固收回成命,但終于昆明開來警衛部隊,衛護滕固去了昆明,同時公布方干民鼓動風潮并開除兩個帶頭掀起風潮的學生。作為學生,我們當時并不了解人事糾紛的關鍵問題,只認為滕固不了解藝術。(吳冠中《安江村》,收入《吳冠中文叢》,第7卷,團結出版社,2008年。)
這個顧良在學生中口碑很不好,但很會討校長滕固的喜歡。當時他被學生抓到偷竊大量館藏圖書,“據傳圖書館館員顧良大量盜竊圖書珍品,同學為之義憤填膺,一個清晨結隊到顧良住所抄查,顧良是和李瑞年同住一屋,當時在他兩人住屋里抄出精美圖書五、六大籮筐,并發現書中好多珍貴圖片,已被撕掠,可惜顧良和李瑞年都已逃走。同學們把搜查現場拍了好多幅照片,告到滕校長面前,滕校長為了免得事態擴大,滿口答應徹查處理,此事才暫告一段落。”(丁天缺《顧鏡遺夢》,頁34,香港天馬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后來他離開國立藝專,到歷史學家顧頡剛手下做事,同樣不靠譜,顧被他氣得沒辦法,只好將他攆走了事。
吳冠中說得還是比較模糊含蓄的,丁天缺作為學潮中被開除的兩個學生之一,為人耿直,在回憶錄《顧鏡遺夢》中對這次學潮就寫得比較詳細直接:
殊不知正在此時,建筑系主任夏昌世與原北平藝專師生密謀,向滕校長建議廢教務主任方干民,以常書鴻代之。方先生得知后,立即與潘天壽先生及學生吳藏石等商議應對之策。吳藏石得知后,立即與其桃園兄弟閔希文和我共商發動學潮。向滕校長要求逐常保方。但我因1939年夏請吳大羽先生回校未果的往事,怵怵在心,不愿過問,當即以畢業在即,不愿招攬是非,婉言拒絕了。(《顧鏡遺夢》,頁34。)
結果第二天同學吳冠中找到他,捎來老師潘天壽的話,說“方先生平時對他(丁天缺)很不差,可一旦到了緊要關心,他竟為了自己的一張文憑就撒手不管。我看這個人靠不住,一點義氣也不講,以后還是少接近他為好!”吳冠中對丁說,“因此你得慎重考慮,不然,今后人格有損,便見不得人!”

丁天缺

丁天缺《玩偶》
年輕人血氣方剛,那容得下老師的這番“誤解”。“吳冠中的一席話,真使我落得個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人格當頭,我已無路可退了。”丁天缺于是答應參加學潮,“便立即動身,邀集同學,召開大學,選舉學生代表,向滕校長請愿。”這幫魯莽的學生,“認為對肇事的夏昌世、常書鴻等人,應先予適當的懲處,好讓他們頭腦清醒清醒。”那天晚上找到夏昌世、常書鴻住所,對他們兩人大加責問,黑暗中有人將常書鴻從樓梯上推下去,幸好有學生擋住,常先生沒有受傷。(《顧鏡遺夢》,頁35)
“第二天一早,同學們在院子里開會,商討今后進行的方案。正在這時,消息傳來,說滕校長的小舅子、學校出納員林丕基已奔向昆明報急。于是會議立即決定派陳明(后來才知道他是當時在校同學中的唯一的共產黨員)和我二人快馬截回。我和陳明猛追了近三十華里,終于無功而返。整個下午全校沉悶得像死的一樣,都在等待滕校長的答復。”天黑以后,“荷槍實彈的昆明保安部隊,已電筒四射,如臨大敵,包圍了整個安江村。”(《顧鏡遺夢》,頁35)

1940年代,滕固與國立藝專學生合影。
關于此事原委,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保存了一份校長滕固事后給教育部寫的報告,解釋學潮風波的來龍去脈,從他的立場和角度陳述并分析了此次事件,概述如下。
據報告,滕固把學潮起因歸咎于方干民及其背后的杭州藝專“西湖藝社”(或稱杭校同學會)勢力,認為是這一勢力針對國立藝專的挑釁。方干民被滕固解聘的當天,“由少數學生鼓動開會,推出代表十七人,當晚就向滕固提出請求,續聘方干民為教員。”遭到滕固拒絕。
第二天一早,學生代表又提出請求,滕固再次拒絕。“代表于是又提出下列要求:(一)停聘常書鴻、夏昌世、王臨乙、秦宣夫、徐梵澄、李瑞年、顧良、陳芝秀等九教員;(二)如不答應請求,即組織護校團,取自由行動。”滕固不為所動,嚴詞拒絕,表示“如有暴力之脅迫,而校長自己改變態度,此種校長是不能盡職之人,本人為教訓汝輩之人,若可為暴力左右,則平日教訓于汝輩者,均屬廢話矣。”學生代表聞言退出,于是開始學潮。滕固一面打電報給教育部報告此事,一面密請地方治安機關在必要時前來協助。
中午滕固往教員宿舍吃飯,見學生十余人來尋教員顧良,似欲尋釁。滕固即出面,厲聲叱散,學生聞聲躲開。同時常書鴻來報告滕固,學生要求他去說話,問滕固如何對策?滕固告訴他不必理會。這時滕固看到他的辦公室前面有學生打斗,他立即親往制止,學生隨即散去。
到了午夜,有人報告滕固,教師唐學詠在夏昌世家被毆打,滕固聞訊立即起來,披衣往訪唐學詠,予以慰問,并告訴他學校必有處理辦法。原來,有學生經滕固制止后又偷偷到教員宿舍逼徐梵澄寫道歉書,又到夏宅尋唐學詠,唐正言勸止便遭毆辱。滕固勸唐等稍忍,等待學校處理。
七月三日早晨,有消息傳到滕固那里,說有學生準備要打滕固,滕固也發現有兩個學生在監視他的行動。滕固于是立即召訓導主任胡一貫,教師潘天壽前來,告訴他們自己萬一失去行使職權自由,校務請潘先生暫代。下午二時,滕固召學生代表前來,表示不為任何暴力屈服,并開始絕食抗議學生的行徑。教員學生紛紛來勸,滕固一概拒絕。
絕食到第二天中午,學生代表秦開祥、凌紹夔、吳藏石持食品來請滕固恢復飲食。滕固說他“惟知有真理,不知有暴力”,不為所動。三位學生代表除聲明絕未有監視行為外,其他沒有說什么,流著眼淚退出了。
據滕固報告,這時地方治安機關派警察十余人來到安江村,學生紛紛開始恐懼,代表十七人遞呈悔過書,不再有所舉動。滕固恢復了行使職權自由,即刻通知警察離村,免起重大事端。(以上報告內容摘錄自《滕固年譜長編》,頁505 - 508,上海書畫出版社,2019年。)
最后細節,在丁天缺的書里則這樣描述,當保安部隊到了以后,校方通知晚上九點開大會:
當同學們到達校部廣場時,校部門前已用課桌搭起了一座臨時講臺,左右掛起二盞煤氣燈,沒片刻,全副武裝人員便包圍了整個會場。九時正,滕校長在幾個職員的陪同下,登上了講臺,以最簡短的語言,宣讀了解除教授方干民的工作,開除學潮主要追隨分子吳藏石、丁善庠的學籍,并將事先寫好的一張布告掛起,說也奇怪,當時全場竟靜得鴉鵲無聲……(《顧鏡遺夢》,頁35)
關于這場學潮,還有學生晚年有片段回憶,大同小異,不煩多引。
事后,同學們議論紛紛,為什么主持這次學潮的學生一個都沒有開除,卻把吳藏石、丁天缺開除了?!若按與方先生關系來看,開除的首先該是閔希文。1988年國立藝專六十周年校慶,為了要搞清楚這次學潮的實情,校友曹增明特地前往南京檔案館查閱有關檔案。回校后,曹把實情告訴了丁天缺:
安江村學潮將近高峰時,方干民先生寫了一封信給您,提醒您要預防學校當局可能動用警方前來鎮壓,在當時形勢下,方先生不便把信直接交給您,于是拜托關良先生轉交,但關良先生沒有把信交給您,卻暗底把信交給了校方。這樣,滕校長遂將原信派人送至昆明省府,當天省府便派省保安部隊一個連來鎮壓,結束了這場史無前例的學潮。(《顧鏡遺夢》,頁35-36)

丁天缺《虎跳峽》

方干民油畫
丁天缺聽了簡直目瞪口呆,在他印象里關良先生是唯唯諾諾的老好人,更關鍵的是,他之所以能進國立藝專教書,完全是方干民一年多前傾力推薦的結果……這一真相,讓丁天缺百思不得其解!
2020年8月9日
(本文原題為《往事:抗戰期間國立藝專“安江村學潮”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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