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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請你們等我長大
原創 浩川 時尚先生


看一個劇是不是火,得看它在微信里流傳著多少劇情表情包。除了張東升的“一起去爬山嗎”,就得算那條“快跑啊,王瑤來打人了”。
王瑤給人留下的印象很深,她幾乎承包了前六集戲劇沖突的爆點,她的跋扈、歇斯底里、瘋狂報復,讓觀眾想隔著屏幕一腳踹碎這個壞花瓶。然而在落腳那一剎那,又對她的遭遇產生同情,收腳,沉思,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這就是編劇和演員共同創造的高級。
李夢這回是不是火了,應該是。開播第一天,她微博就收到很多條私信,隨劇情發展,當各種破紀錄的好消息傳來時,她決定馬上做一件事,注冊愛奇藝會員,好好看看這部劇。拍攝時她只了解自己這條線的劇情,追完全劇才對片子的質感有了感受。
演員拍完戲就進入下個劇組,不像我們發條朋友圈就急盼點贊,劇集殺青后要經過漫長的制作排片期,所以和觀眾一起看首映是常事,算延遲滿足。特別對于李夢,她此前經歷過多次換角、禁播、刪戲份,太多空歡喜,讓她不會對作品抱有過高期待。現在她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每個人、每部戲,都是有命數的。”


“紫金陳的另一部作品《無證之罪》,2017 年籌拍電視劇時劇組找過我,我拒絕了。后來《無證之罪》官宣了秦昊、鄧家佳那幾位演員,我很驚訝,秦昊為什么會接這部戲,接著就把《壞小孩》和《無證之罪》的原著都看了,特別興奮,因為我從小就喜歡看高智商的犯罪懸疑作品,像《名偵探柯南》《金田一少年之事件簿》,還有東野圭吾的書,很久沒看過這類氣質的作品了,后悔之前沒接《無證之罪》,然后給紫金陳打電話,我說如果《壞小孩》要開拍,你一定要告訴我,我一定要演。”
李夢見導演那天,把劇本人物關系結合當年看小說的感受,滔滔不絕說了一個小時,因為不確定要演誰,就把徐靜、周春紅、王瑤三個角色都分析了,說完問導演要不要試戲,辛爽說你不用試了,算是對她的一種認可。“其實小說里我最喜歡的角色是普普,但顯然年齡有差距,扮演這樣的角色沒可行性,所以分析得最多的是王瑤。”

“我真沒想到大家居然認可了她,我反而是被震驚的那個人。因為在整個拍攝過程中,我一直處于焦慮狀態,這部戲里有太多好演員,除了那三個小孩,我是主演里最年輕的。而且王瑤其實是一個跟我生活離得很遠的角色,我沒結過婚、沒有孩子,所以大家一直都會對我存在疑慮,你到底能不能駕馭角色。而我又是個沒安全感、很不自信的人,每天要把自己的不自信徹底暴露在眾人面前,所以每場戲都跟走鋼絲似的。”
說演員是個被動的職業,除了選擇上的被動,還有一點是無法對自己的工作進行評判,必須待人指摘。一些有過成功經驗的老演員會風輕云淡地說:標準要自己來定。但李夢還不具備這種條件。至今她微博資料中,代表作一欄還只寫著《天注定》。那部由賈樟柯導演的電影,被《紐約時報》評為 2013 年十大佳片,只是在國內未能上映,而李夢十分看重的作品《少年巴比倫》,票房慘淡。她說自己骨子里是桀驁不馴的人,就覺得自己不差,但她還缺乏證據。
這些年她參演了不少片子,只是還沒有一部能在市面上打起水花的爆款,那種由自卑、自傲兩股矛盾情緒糾纏產生的焦慮,讓她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氣。所以她會很用力地對待每一個角色。
李夢坦言,對王瑤這個角色,內心是排斥的,最忌諱那種歇斯底里的行事方式,所以她要用理性分析去說服自己認同角色。“王瑤是這個故事中最脆弱的人,她真的太可憐了,失去所有她能抓住的依靠,所以會用一種瘋狂的方式去報復,其實只是為了刷存在感,讓人不覺得她可憐。生活中我不會讓自己輸成這樣,讓自己這么蠢,扮演你不認可的角色,是件糾結的事。”
《隱秘的角落》拍攝期間,李夢經常失眠,掉了很多頭發,每天收工后,讓她感到幸福的,就是又可以做回李夢了。“我還是一個少女,還是一個寶寶,而不是一個失去了女兒的后媽。所以我最討厭的事就是看劇本,因為一看下面的戲份就會想,天吶,明天我又要發瘋了,我該怎么辦?”
塑造一個好角色,看來不都是在信心滿滿、志在必得的狀態下進行,那應該算在安適區里創作,恰恰是那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態,才讓李夢感同身受王瑤的困境。
網上被談論最多的,是王瑤當街追打朱朝陽和大鬧六峰山那兩場戲,炸裂。但在李夢心目中,那不是最難的,因為有明確行動線引導,情緒很容易代入。最讓她難忘的,是王瑤在警局指認朱朝陽,和在家里收拾朱晶晶演出服那兩場,導演要求演員壓住情緒,演出極度悲傷時的克制。

“當朱永平為他兒子辯白后,我對警察說,求求你,她才 6 歲,真的不能就這樣死了。當我說她才 6 歲時,自己都哭得不行了……其實我想到的是我自己,一個孤零零的小女孩,代入感在這兒。”
演員會把生活中難以宣泄的情緒在創作中釋放,算是移花接木,如果角色和自己有類似的經歷,那更是難得的機會。但李夢描述的是一次情緒的錯位投射,這很不尋常,我想這是因為她潛意識里一直充斥著某種難以化解的惆悵,會經常浮上來。這不是一個適合追問的話題,但我們有必要了解下她的成長經歷。

李夢出生在長沙,1 歲時,母親就離開她去上海培訓,她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到她 3 歲,舉家遷往深圳,但父母比以前更忙,她有大量的時間要獨處。這讓她覺得孤獨感是一種童年的陰影,會伴隨她一生。

李夢兒時最大的愛好是玩芭比娃娃,她有很多個,男版的、女版的,每天跟他們說話,排演愛情故事,還喜歡給他們做衣服。她可以自言自語跟娃娃玩一天一夜不出屋,媽媽都以為她有毛病,能玩到那種境界。
她說自己從小是個性格古怪的孩子,不合群,不愛與人交流,她有完整的家庭,卻沒得到足夠的關愛。其實她的經歷不算個例,那就是 90 年代中國經濟高速發展時期,很多家庭的縮影。父母對責任的理解,是辛勤工作換來財富,給孩子提供優越的生活,心靈關懷不在日程上。《隱秘的角落》中,故事發生在 2005 年,算起來李夢和朱朝陽是一代人。
11 歲時,父母送李夢去加拿大上學,整個行程她身上掛一個牌子,寫著“無人陪伴兒童”。蒙特利爾給她最深的印象就是漫長的冬季,路上總有積雪,小鎮人煙稀少。她寄宿在當地人家,每天兩點一線,同學的長相她都不記得了,沒有朋友,能交流的只有房東太太和她的兒子。
“我曾經不止一次向父母抱怨,為什么在我最需要陪伴的時候把我拋棄了,總覺得自己是個流浪的人。多年后我們終于做了一次和解,媽媽說他們當時也是第一次為人父母,不知道怎么教育一個孩子,覺得那就是最好的選擇,等他們明白過來時,我已經長大了。后來我工作越來越忙,錯過很多家庭團聚的節日,我變成那個經常說‘有工作,回不來了’的人,才體會到他們當年的無奈。但如果我將來做了母親,會把童年缺失的愛加倍傾注到孩子身上。”

“你說我當時看懂了什么,可能什么都沒看太懂,但在那個絕望小鎮上,它帶給我很多精神力量,成為我進入電影世界的啟蒙。”

“可能是小時候太壓抑自己的表達欲了,需要一個出口獲得存在感。我在中學沒接受過表演培訓,只學過一些舞蹈,為了藝考時能有一門特長。第一次在校級匯演中登臺時,我完全不膽怯,反而很興奮,即便知道自己跳得不夠專業,也有那種要 hold 住全場的野心。”
17 歲,李夢報考北京電影學院,初試、復試很順利,三試的科目是根據一段音樂進行即興表演。她把那場考試描述為人生第一堂表演課。當時有七八個考生同時演,老師在臺下,但在她的記憶中,舞臺上只有一束光照著她,其他人都不在了,而她就在那一個人默默哭泣。
“很感謝那堂課,我人生只上過那一堂表演課,第一次意識到我是這么渴望去表達的一個人。”

父母當時已經為她存了一筆錢,希望她去國外留學,沒想到她真考上電影學院了,所以要做一個抉擇。
“看我當時去意已決,我爸說,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將來不要回來找我哭。我說爸你放心,這條路我跪著也要走完它。要離開深圳的那個夜晚,他忽然對我說:這個世界并不美好,但仍然值得你去奮斗。”

她滿懷希望出發,鎩羽而歸,一度萬念俱灰,覺得在表演系待不下去了,轉到文學系上了一年課,體重在 8 個月內長了 30 斤。她想過放棄,又回憶起入學前跟父親那次對話,沒退路。轉念一想:“既然被大導演選中,說明我應該是最好那一檔演員的面孔。”
李夢的長相,被評價為可塑性強那一類,可以很清純,也可以很風塵。她有一對孩童式的圓眼睛,神情里總帶著驚訝和好奇,像卡通漫畫里的人物;同時她又有一雙圓潤的厚嘴唇,能輕易傳遞性感。李夢說小時候經常有同學嘲笑她的厚嘴唇,說她整天頂著兩根香腸。不過她現在對自己最滿意的部分就是嘴唇,認為特色會增加一個演員的辨識度。
她清楚自己的容顏不算驚艷,但也拒絕使用任何美顏相機,希望自己長什么樣就拍成什么樣,平時化淡妝,護膚用品跟男演員差不多。
“剛考上北電的時候,我媽建議我去做個開眼角手術,我就非常反感,說我就長這樣,做什么手術,再說也是你們倆把我生成這樣,開了眼角就不像你們了。我媽說你要做演員,又不夠漂亮,你怎么紅?我說我也不能為了紅,就不要原本這張臉了,每個人都應該是獨一無二的。”

“這跟演技好壞沒關系,你可能演技特別好,但是當你哭的時候,當你脆弱的時候,觀眾不難受,那沒有意義。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一件事就是感同身受,好演員的面孔恰恰具備這種代入感。”
2012 年,李夢在賈樟柯的《天注定》中出演一位東莞小姐,在劇組度過自己 20 歲生日。《天注定》在戛納電影節獲最佳編劇獎,被 BBC、美國《電影評論》雜志等多家媒體評為 2013 年度十大佳片。李夢成為國內出席戛納電影節的最年輕女演員,帶作品的。在戛納她見到了斯皮爾伯格、昆汀、烏瑪·瑟曼、布拉德·皮特這些只有在屏幕上能看到的人物,還在海灘散步時與梁朝偉擦肩而過,一時覺得很魔幻。
“到戛納最大的意義,就是讓我這個新人,知道了未來要做的是一件什么事,以及這件事能帶來的榮耀感。”
可惜的是,《天注定》沒能在國內公映,時至今日,這部電影仍然是導演賈樟柯最不愿提及的作品。李夢當時還不知道“未能上映”意味著什么,多年后才體會到導演的痛。
之后幾年她出演了很多作品,她不缺乏被著名導演青睞的運氣。包括《解救吾先生》《萬物生長》《少年巴比倫》《夏天十九歲的肖像》。按她的話說,那是一個“迫切需要尋找好項目去拿到話語權的階段”,只是沒有一件事能按她預設的方式呈現,她進入一個不上不下的困頓時期。近年她還在姜文的《邪不壓正》中扮演原著主線人物藍蘭,參演畢贛的《地球最后的夜晚》,只是成片時鏡頭幾乎都被刪掉。
李夢用“詭異”這個詞來形容自己這些年的運氣:“好像總被一塊石頭擋著。那時我有種推測,當一個人屢次接近成功時卻頻頻踩空,會不會感嘆命運的捉弄?”
“從《白鹿原》那件事情以后,我再也沒有這種想法了,他們能選我,就說明我 OK,我依然是一線導演要選的演員,只是火候未到。我覺得跟姜文、畢贛導演的合作,不是這一部戲的事,我們還會再見的,你們要等我成長,因為我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我還會更好、越來越有味道,而那個時候他們再找我,就不是這幾場戲的事了,而是他們刪不掉的一個角色,所以我想說:請你們等我長大。”
那時我有種推測,當一個人屢次接近成功時,卻頻頻踩空,會不會感嘆命運的捉弄?

李夢曾說過想在 30 歲前拿影后,她不覺得這算野心,而是像一個小職員想當經理、想當副總一樣的上升心態,名譽會給她更多的選擇。但她后來發現,如果目的太明確了,越計較得失,就越難得到你應該得到的東西。
2018 年她只身前往臺灣,進入張作驥的《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劇組,那半年的拍攝經歷,讓她心態改變了很多,她稱之為一次回爐。
“張作驥導演跟我說得最多的三個字是:不重要。這個不重要、那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就是你所愛的,你到底愛你心目中的藝術,還是愛藝術中的自己?他說你在大陸有助理、有團隊,但在我這兒,你就要讓自己成為一個普通人,你的角色是一個出獄囚犯,比普通人還不堪的人,根扎牢才能往上走。臺灣的獨立電影都是小制作,很多是非專業演職人員,大家憑興趣聚在一起,不問春秋,更接近一種純粹的創作狀態。”
那段時間,她會一個人去菜市場買魚,每天坐公交地鐵,在劇組一起做飯,喝酒聊天,她覺得自己像個流浪藝人,把電影過成了日子,也把日子過成了電影。
《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并未斬獲什么獎項,但這次創作經歷讓她意識到:人應該在成年后找機會清零,退去戾氣,再次出發。
“我很欣賞張導演說過的一段話:人生海海,我們就像在霧里面漂泊的船。燈若不打開,就看不見方向。而那顆燈就是我們心中最深最深的愛。”
在她之前的敘述中,不止一次提到過“流浪”這個詞,感覺在她潛意識下,自己是個漂泊的小女孩,就像普普那種。而她會用旺盛的身體,把那個小女孩包裹得好好的,只有在鏡頭前,她才會撕開外殼露出柔軟的一面,恰恰在展現脆弱時,她才能感到安全。具備敏感和多面性特質的人,表演時會呈現出讓人無法界定的狀態。
我問她是不是把《隱秘的角落》列為代表作之一了,她說會,但還不算完全過癮,只是有幾場戲演爽了。那怎樣才算是圓滿呢?
“我想演一個完整的女性角色,而不是一個花瓶或者一個閃光點,能用可愛、憂愁、迷離這些詞語去簡單定性。人是復雜的,她可以是自由的、奔放的,也可能是放蕩不羈的,她豐富,你會討厭她,也會尊重這樣一個獨立的個體。我渴望一次淋漓盡致地發揮。”
很顯然,她心目中完整的目標角色,有濃郁的郝思嘉氣質。今年影視行業受疫情影響嚴重,沒有一個演員可以預知新的作品到底會何時上映,李夢也一樣,她掰著手指頭跟我念叨著自己的幾部已拍完待公映的作品,包括與章明合作的電影《熱湯》、陸川指導的《749 局》,以及與女導演胡侍云合作的《隨花飛到天盡頭》。她說:“不管怎么樣,我還會繼續為角色奔跑,一直演下去。”

“我會說,別整天坐在課堂里了,你們應該去談戀愛,去干所有你們想干的事情,喜歡的不喜歡的都嘗試一下,要經歷痛苦,人生的經歷才是你們表演最好的素材。然后你還得有本事能夠讓自己坦誠,真實地面對自己,再真實地面對鏡頭,你才能走出第一步。
C o n t r i b u t o r s
攝影:沐恩
采訪、撰文:浩川
編輯:暖小團
化妝、發型:Anna
服裝造型:傲寒
原標題:《李夢:請你們等我長大 | 先生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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