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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三和大神心中都有一個堂吉訶德
“來了,就是深圳人。”
這句簡單質樸的口號散發著濃濃的草根味道,表達著居住在這個城市里的人們內心對歸屬感的深沉呼喚,也代表著深圳的包容性格以及移民城市的獨特氣質。
三天一層樓,是誰的功勞?千萬人口的城市,是誰的汗水鑄就?是你的,是我的,是深圳人的。
——“深圳最有影響力十大觀念”評委會
01
世上本沒有大神,
在三和呆得久了,也就成為了大神
沒有人一開始就是大神,
只是與天斗,與人斗。
贏了走出三和,
輸了成為大神。
——三和往事站長 方言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一群青年打工者聚攏在了深圳龍華新區景樂新村。
他們只做日結工作,干一天玩三天;白天四處閑逛,晚上睡大街;吃5塊錢一碗的“掛逼面”,喝2塊錢一大瓶的水,抽5毛錢一根的散煙,在臭氣熏天的網吧里呆到天明。
因為這群人的生活半徑總是以三和人力資源市場為中心,人們逐漸用三和來指稱這片地方,忘記了它原有的名字。
2016年,媒體做了大量關于三和青年的報道,三和人力資源公司還曾經發公開信要求媒體停止使用三和這個名字,認為抹黑了公司形象。但媒體、自媒體并未理睬,繼續鋪天蓋地傳播。

2018年,一部日本NHK紀錄片《三和人才市場:中國日結1500日元的年輕人們》和一部中國學生作品《人在三和》,又一次將話題推向了高潮。
在紀錄片中,三和青年們做著一天不到一百元收入的苦力,穿著破衣爛衫,條件差的只能睡大街,條件一般的也是住二三十個人一間的旅店。這些畫面帶給觀眾的視覺沖擊,還遠不如直擊觀眾心靈的叩問——他們居然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
他們的生活狀態一經網絡曝光,立刻點燃了所有人的神經。仿佛在一夜之間,無數人涌入三和本地的貼吧、QQ群,又向外播撒三和生活的照片。
他們興奮地傳頌著三和的事跡,并給給這群人安上一個名字:三和大神。


三和區別于深圳其它地方的魅力,就在于它極低廉的生活成本。單間15元一晚、鞋10元一雙、面5元一份、煙5角一根,甚至搞到50元一個的手機。在房價高達數萬元、經濟發達的深圳,這里也就順勢成為了低收入人群的樂土。
與低價相對應的,則是極差的生活條件。房東幾乎從不打掃房間,床鋪上遍布污漬;鞋是攤主從垃圾桶撿來的,惡臭難聞;餐館用油來源成謎,拉肚子是家常便飯。
但三和青年似乎并不在意,他們欲望極低,在惡劣的環境里活得怡然自得,可以一天只吃一頓飯、十天半月不洗澡、在大街上倒頭便睡。
他們適應能力驚人。
除了工作,一切都能接受。
一位三和當地的中介這樣介紹:“所謂大神,就是思想已經幾近升天了,吃喝都不用管了,天為蓋地為席。他們要的工作是工作輕松、工資高、做一天結一天。這里的人想明天以后的事情比較少,只想把今天過好。”
好多人覺得三和青年是典型的自甘墮落,他們的境遇不值得同情;當地面館的老板在三和生活了十幾年,他將三和青年的懶惰歸結于三和當地的風氣。

嘲笑他們是簡單的,鄙夷他們是簡單的,空口喊著讓政府“介入”也是簡單的,高舉“文化相對主義”大旗不做評判也是簡單的。
但是對于學者來說,三和青年的生活究竟怎樣,這一現象背后的成因這什么,未來的出路到底在哪里,這才是重要的。
社科院研究員田豐和他的研究生林凱玄,是第一批進入三和進行田野調查的學者。他們合著的《豈不懷歸:三和青年調查》用白描的手法,逐步揭開了關于三和大神的一切。

《豈不懷歸:三和青年調查》
田豐 林凱玄 著
02
只做日結是三和人的風骨
黑網是我們的舞臺,我是舞臺的主角,
我的世界誰也管不著。
我們是神,墮落的神,
三五成群,沒有工作,不會討好。
突然有一天,她出現在我面前,
讓我開始厭倦自己是一只神。
——佚名
“干一天闊以玩三天”——這句口號精辟地概括了三和青年標志性的生活方式:日結。
所謂日結,就是干一天活,當天結工資。日結滿足了其“有錢絕不工作”的生活理念,成為了他們找工作的首選。
三和人力市場周邊聚集了大大小小的工廠,提供了充沛而穩定的日結工作。日結工作讓三和大神得以在維持溫飽與維系生存的“掛逼”之間游離,構成了其存在的基礎。
《豈不懷歸:三和青年調查》一書指出:日結是理解三和青年及三和社會生態的關鍵環節,也是各方破壞規則以實現利益最大化的途徑。

浮躁的心態是一方面的原因,一位三和大神說:“打工打煩了,只要那個廠稍微有點不好我就去找另一個。年輕的時候可以做,現在沒有耐心了,心態不一樣了。”
更深層次的原因,要結合整個勞資關系來考慮。田豐說:雖然他們可以作為廉價的勞動力融入整個城市經濟社會發展進程中,但大城市并沒有把他們當作經濟社會發展的“必需品”,而是把他們作為“替換品”。
在這一背景下,做日結其實是他們性價比最高的一種選擇。一方面,在工廠做長期工要每天工作11個小時,做日結只要8個小時,而且如果發現老板不好,立馬就可以跑路。
大神們嘲笑辛苦進廠做工的人為“富X康奴隸”,炫耀自己終日優哉游哉的自由生活,并為他們盡可能避免被資本家剝削而沾沾自喜。
但是,日結在提供給參與各方靈活、便捷、自由的獲利規則的同時,也埋下了一次性交易下責任缺失、信任缺失的隱患。
這種沒有保障的生活一旦在某個鏈條上脫了節,三和青年就會徹底“掛逼”,淪為真正的“三和大神”。
而這時,也有各類陷阱專為他們而設置。其中最常見、后果也最嚴重的的,是他們不得不非法賣掉自己的身份證,以換取一兩天的生活費。
躲在黑色產業背后的人,會借其名義開設虛假公司、進行非法網貸。而這一切的經濟、法律后果,最終都要由賣出身份證的三和青年來承擔。

日結模式屬于經濟學家所說的自由職業者資本主義,是指以非正式員工為主要勞動力的資本主義。
自由職業者聽上去是一個非常浪漫的名字,但其實更像一種玄學。
根據日本學者森岡孝二的研究,自由職業者資本主義的出現來源于新自由主義和市場個人主義思潮,這“意味著把勞動力視為一般商品”,“一旦從制度上承認了勞動是一種商品,那么工人當然也就不再是人了。”

圖片來源:《過勞時代》

[日]森岡孝二 《過勞時代》

[日]橘木俊詔 《格差社會》
如果你問三和青年:為什么不努力掙錢?
他會反問你:掙得多累啊,你過那么累為的是什么?”
-你為什么喜歡日結工?
-自由啊。

03
他們睡在父母鋪就的馬路上
四牡騑騑,周道倭遲。
豈不懷歸?王事靡盬,我心傷悲。
——《小雅·四牡》
大多數三和青年也曾擁有夢想。他們懷著成家立業的美好愿望奔赴三和,在與招工企業、市場中介的三方博弈中,歷經求職失利、勞動繁重、收入微薄以及證件被騙、博彩失利等大大小小的挫折,陷入了失望、怠惰、沉淪的惡性循環。
與此同時,三和的生活似乎格外令人愉快:日結源源不斷,食宿無比便宜,身邊熱熱鬧鬧,隨時可以躺下睡覺。更重要的是,三和遍地都是精神萎靡的同類,誰都可以理直氣壯地“掛逼”,不用擔心世人的歧視和冷眼。
在巨大的失落與三和生活的強烈誘惑面前,三和大神選擇了后者。一旦進入三和,就像陷入一個巨大的泥潭,初入三和的青年一開始還會羞愧、抵觸,但過不久便會放棄掙扎,任由自己沉淪。

三和大神不想離開三和嗎?他們離不開了,心態上、經濟上都離不開了。
第一代打工者被稱為農民工,刻苦耐勞,愿意承受長時間勞動,只為給留守老家的老人和兒童寄生活費。他們的孩子長大后也去城市務工,但他們的的工作觀念和生活方式與父母輩相比,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身為新一代農民工的三和青年以前大多是留守兒童,他們對家庭缺乏認同感與責任感,對成家立業沒有期待。

在三和人才市場附近,有一家清晨就開始營業的早餐店。店主人是第一代打工者,在工廠打工時失去了右臂,八年前,他用賠償金開了這家店。他說:“把左手練熟了,自己照樣能工作,照樣能生活。”
他分析,從十幾年前開始,出來務工的人跳槽頻率開始變高。他一邊不理解地說:“有的人為了走,一兩個月工資不要了也無所謂,反正下一家又包吃包住。”又一邊感慨:“哎呀,他們真幸福。”
但是,就像早餐店店主這樣勤勞的人,他有未來嗎?
女兒明年就到了上小學的年紀,但她無法在當地入學,明年只能送回老家由祖父母撫養。她不是天生的留守兒童,農村對她來說是個她從沒有去過的“故鄉”。這是一種全新形式的“留守兒童”問題。
早餐店老板說:“留下來是沒有概念的。我們只是個過客,談都不談會這樣的話題。只是說多掙點錢回去。如果說有人想要成為深圳人的原因,也是為了孩子將來有書讀,不是為了自己。”
拿著拼死出賣勞力也無法增加的微薄工資,望著戶口與房價兩座大山,遭受著城市居民對外來者的鄙夷,絕望感在農村青年之中蔓延,他們逃離工廠,奔向三和這片“樂土”,進而在無望中沉淪。

三和大神別無棲身之處,對未來不抱任何期待,聽天由命,隨波逐流。這既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也不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他們還沒有機會選擇自己的命運,便被社會拋棄。在時代的浪潮里,三和大神們最先被拍在了沙灘上。
-你的夢想呢?
-夢想,呵,現在沒了。
-你還年輕啊,你打算以后怎么辦?
-我前幾年不也是年輕嗎,到現在不還是一無所有?
讓三和青年離開三和很簡單。
關閉人力市場、進行社區改造,或僅僅是提高租金,就可以輕易摧毀他們的生存基礎。沒有便宜的食物、住宿與娛樂,三和大神們自然無法再繼續“掛逼”。
但是這些立竿見影的措施并不是長久之計。還有一點至關重要:防范于未然。
三和青年之所以會成為“大神”,主要原因是缺少知識和技能。即使被迫離開三和,也有可能在另外一個相似的地方重新聚集起來。
此外,三和青年還擁有一支“后備軍”——只要教育模式、區域差距依然存在,三和便永遠不缺新人。
正如田豐在《豈不懷歸》中所說,三和青年的出路不在于別人給他們劃定了什么路線,而在于他們改變人生軌跡的能力。倘若每個人都有能力改變自己的生活,又會有多少人在花樣年華里去三和“混吃等死”。
因而,想要從源頭上解決三和問題,必須通過教育。教育是幫助農村青年選擇人生的最重要手段,一旦農村教育跟上,農村青年就能夠在勞務市場中擁有競爭力,就不會因為種種打擊而失去奮發向上的動力,從而擁有改變人生軌跡的意志和能力。

《豈不懷歸:三和青年調查》
◇ 內容簡介
在深圳龍華三和人力資源市場,生活著一群“三和大神”。他們干一天玩三天,白天四處閑逛,晚上睡大街;吃5塊錢一碗的“掛逼面”,喝2塊錢一大瓶的水,抽5毛錢一根的散裝紅雙喜,在臭氣熏天的網吧里呆到天明。混吃等死,得過且過,掙扎在城市邊緣,在生存的極限自我麻痹。他們是城市化浪潮中掉隊的人,是被時代遺棄的“零部件”。“留城無望,回村無意”,是他們共同面臨的兩難困境。
社科院社會學學者“潛伏”三和,歷時半年,完成了這份20多萬字的研究筆記,并配有幾十幅圖片。采用白描式研究手法,還原三和青年生存處境,全景式展現“90后”和“00后”農民工流浪三和的生活,打破大眾對這一群體的刻板印象。以點窺面,了解中國社會劇烈變革之下的城市化問題,探尋解決底層社會問題的進路。本書在突顯學術價值的同時,體現人文關懷和學界對社會現實、勞動者的關照。
◇ 作者簡介
田豐,1979年出生于安徽蚌埠,社會學博士,現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發展戰略研究院研究員,長期致力于人口與家庭社會學、互聯網與青少年、社會分層與社會問題、志愿服務與社會治理等方面的研究,近年來先后出版《當代中國家庭生命周期》《生活在此處》(合著)等社會學著作。
林凱玄,1993年出生于河南商丘,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19屆碩士研究生,專業方向為社會工作、社會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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