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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上海書展│辛德勇:談談我收藏的孤本《西曹秋思》
【編者按】
本文為北京大學教授辛德勇8月14日在上海書展“世窮見士節——《讀書與藏書之間》讀者見面會”上的講稿,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朋友:
大家好。很高興在這里和大家見面。感謝各位朋友,來聽我談談中華書局剛剛為我再版的這兩本《讀書與藏書之間》。
感謝眾多讀者的支持,《讀書與藏書之間》初集的初版本,剛剛出版幾個月,市面上就脫銷了,二集的情況也差不多。很長時間,喜歡的讀者都買不到這兩本書。現在出版了新的版本。紙張、圖片都比過去好多了。責任編輯孟慶媛女士和朱兆虎先生還幫助改訂了舊版中我自己造成的文字訛誤。總之,面貌已經煥然一新。我想大家會更加喜愛這兩本書。

新版《讀書與藏書之間》
包括今天在座的各位朋友在內,能有這么多讀者喜愛這兩本書,當然是對我的大力支持和肯定,但大家對我這兩本書的喜愛,更重要的緣由,乃是對讀書和藏書的熱情。
不管這世界怎么變,不管有多么新奇的文化傳播方式不斷涌現,但我相信,文字和書籍的功能,還是最強大、最深邃,最能豐富我們生活的內容,最有助于提高我們生命的質量。正因為如此,今天,還是有很多人喜歡讀書,也還有很多人會為了更好地讀書而藏書。當然讀書只要識字兒還喜歡就行,可藏書還需要具備相應的條件。由于每個人的條件不一樣,藏書就不能太任性,不能想藏啥書就藏啥書,特別是千萬不能跟韋力先生比,只能根據自己的條件,量力而行。
我是一個生長在東北邊陲的鄉下人,每一次來到大上海,都很膽怯。沒見過世面,這是必然的。衷心感謝韋力先生,特地出場,給我助陣。這么一來,在大家面前我膽兒是壯了一些,可在韋力先生面前,我又不能不蔫兒了下來——韋力先生是當今中國第一大藏書家,藏書確實又多又好,好得除了“天下第一”你就再也沒啥好說的。
我們這次活動的廣告,上面有我一張照片,背景是我的書架。很多比我還沒見過世面的小朋友,看我書架上的線裝書,看得直流哈喇子,有人甚至還動了或偷或搶的念頭。對這,我要說“你真的啥也沒見過”。要是隔著窗子看過一眼韋力先生的書房,大家就明白我那幾本破書有多可憐了,真好比乞丐和龍王爺比寶,完全不值一提。
不過讀書和藏書都是自得其樂的事兒,我希望大家和我一樣,不要因為韋力先生有那么多、那么好的書,我們差得太多,差得太遠,就不讀書、不藏書了。他讀他的,他藏他的,咱們讀咱們的,咱們藏咱們的。
下面就和大家簡單談一談我收藏的一部線裝書——為啥談這部書,首先是因為韋力先生沒有。不僅韋力先生沒有,普天之下誰都沒有,就我這一部孤本。所以,在韋力先生面前說藏書,我只能談這本書。
這本書的書名叫《西曹秋思》,我寫的關于這本書的“書話”,就收在《讀書與藏書之間》里。
書名中的“西曹”,是指明朝刑部的監獄。這本書叫這么個名,是因為它的內容是黃道周在明末身系此獄期間,與同道難友董養河、葉廷秀在獄中唱和的詩作。

《西曹秋思》內封面
黃道周是明朝末年的大名人,系東林黨人的中堅分子。南明隆武元年,率師北伐,戰敗被俘,清廷勸降不從,從容就義。
今天和大家在這里談這部書,交流藏書的體會,我首先想說的是該選什么書來藏。關于這一點,每個人的著眼點并不完全相同;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所關注的重點也會發生變化。作為我本人來說,當年買古書的時候,最看重的是書籍的珍稀性,孤本秘籍當然最好,只不過這樣的機會實在不是很多。幸運的是,這本《西曹秋思》就是一本孤本秘籍,而且還是很罕見的南明時期的刻本。

南明隆武二年建陽刻《重刊熊勿軒先生文集》

《西曹秋思》正文首頁
這樣的刻本,首先在版刻史上具有重大價值。原因主要是南明刻本存世極罕,就是韋力先生,也不會收藏很多,而版刻史研究,見不到書,就很難講述得十分具體。南明時期的版刻就是這樣,好像還沒有人清楚說明它究竟有什么共同特征,而現在多見到一本實物,就讓我們對南明時期的刻書多有一些了解。
其次,是只有了解到具體的現象,我們才能展開深入的認識。上面這兩幀書影,左邊的《重刊熊勿軒先生文集》,也是南明刻本,值得注意的是,它刊刻于福建建陽(據《中國版刻圖錄》),而我這本《西曹秋思》是大致在紹武、永歷時期梓行于廣東惠州的刻本。并觀二者,可以看到,其字體、版式都十分相似,一方面,這清楚顯現出它們之間的密切聯系,這很可能與其同處于南明政權的影響之下具有直接關系,而若是再上溯福建建陽書坊宋元以來版刻風格的變遷,再審視晚明時期浙江杭州及其附近地區的刻書風格,我若是妄加推測的話,這兩部書的版刻特點,很可能都是來自隨同南明政權南逃的浙江工匠。
當然這只是一種很不確定的初步推測,深入的研究,還有待搜集更多的資料。但我對待搜書和藏書,從來就不僅僅滿足于獲取珍稀的本子,而更在意借助這些難得一見的實物,認識歷史。其中最表象的,便首先是書籍本身的歷史。
不過版刻研究,只是很表象的“書衣之學”,殊不足重;至少不宜止步于此。書終歸是要讀的。假如只是傳本稀少,罕見,其內容讀起來什么味道都沒有,什么用處都沒有,那也就失去了作為一本書的根本價值。我們藏一部好書,讀一部好書,要能夠發現這部書的內在價值。
不管是我們看待一部書,還是認識一個人,在所觀察對象的背后總有個大背景。從這個大背景中發現一部書內在的價值,揭示一個人某種行為的社會意義,過去通常是被稱作“發覆”或是“發微”的。
黃道周和這部《西曹秋思》背后的大背景,就是晚明那個末世。晚明時期,從表明上看,好像是一派盛世景象,但社會種種矛盾日益尖銳,就像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只要稍微認真觀察一下,明眼人都不難看出,朱家帝國已是窮途末路,氣息奄奄。特別是崇禎皇帝剛愎自用,滿腹猜忌,直至葬送掉大明江山,還把罪過都推給臣下,篤信自己不是亡國之君。
面對頹敗的政局,黃道周等東林黨人,奔走呼號,試圖重振朝綱。直接導致黃道周被捕入獄的原因,是他在崇禎十一年彈劾依附閹黨的楊嗣昌“奪情”起用,而在這之前,還為解救同年鄭鄤,同閹黨一派人做了強力的抗爭。
鄭鄤的遭遇,很有代表性地體現了專制體制殘害知識分子的卑鄙手法。鄭鄤同黃道周、文震孟三人,是天啟二年同榜進士,曾一道謀劃向魏忠賢發難,鄭鄤且因直接寫詩譏刺魏忠賢迫害忠良而亡命山野多年。在黃道周彈劾楊嗣昌之前的崇禎八年,鄭鄤因抗衡閹黨權相溫體仁而被溫體仁反咬一口,誣以“杖母”的罪名下獄。后來閹黨又更加無恥地誣陷他“奸妹”、“奸媳”,終致慘遭凌遲處死。這一案件背后真實的原因,盡人皆知,當然是當權者以個人生活道德的名義施加的政治迫害。
所謂“杖母”,不過其生母過于嫉妒乃父,鄭父無奈,假造乩仙判詞,杖打其母,以殺雌威,而鄭鄤對他爸爸弄得這套把戲只是知情旁觀而已。從當時的社會倫理角度看,鄭鄤預聞此事,還有其他一些個人生活的行為,確實存在某些值得非議的地方。但在這場抗爭中,黃道周始終認為鄭鄤的個人生活缺陷,只是家庭瑣事,而溫體仁、楊嗣昌等人的行為,則事關“天地綱紀之常”,是國之大事,不宜以私德干公理。
黃道周這次頑強抗爭以致入獄成囚,牽涉到的政爭相當復雜,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去閱讀我的《讀書與藏書之間》。在這里我想和大家談的,是我在閱讀他這部《西曹秋思》過程中所認識到的政治背景,讓我對黃道周作為一個讀書人的氣節深有感慨。
作為一介書生,黃道周一生都在歸隱讀書與從事現實政治之間痛苦地抉擇。面對頹敗的朝政,面對天下蒼生,最終他選擇了挺身而出,舍生取義。在功利主義者看來,他顯然很愚,但黃道周人聰穎異常,他并不蠢。很多事,他都知道大勢已去,事不可為;至少在晚明時期率師北伐,他確實是明知其不可而為之,乃是抱著一副“報先皇帝于地下”的情懷(《西曹秋思》卷首董師吉序),并始終恪守著“綱常萬古,性命千秋”那個人生的理念。
我們讀書,除了汲取知識,更要涵養身心,滋育性命。在這里,談這本《西曹秋思》,談黃道周的人生理念,讓我感觸最深的就是今天我擬的這個講題——世窮見士節。作為一個讀書人,越是在危殆的社會里,越要像黃道周那樣努力堅守自己的氣節;哪怕由于自己的懦弱做不到,我們至少也要知道向那些勇于堅守氣節的人致以崇高的禮敬。
好了,謝謝大家,這就是我要和大家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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