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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互聯網大廠下崗的當代青年,復刻了父輩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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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嚴柳晴
編輯 | 劉成碩
“王家的阿貓從大廠下崗了”——這是90年代故事,也是2020年的故事。
三十多歲的阿貓在夜里流浪了一陣子。在互聯網下崗潮里,“失業”并不是一個新聞。晚上九點,看到自己工作的大廠,就像個航空母艦一樣。烏泱泱的一片人馬,從航空母艦涌入地鐵站里。等到黑夜沉沉如蓋,地鐵站關門謝客,街區才靜如止水。
阿貓是工人家庭的孩子,他曾經到過父母的國營工廠,那里也是一樣,一下班,人如潮水,像一片巨浪,從一邊打到另一處。
阿貓是個小名。阿貓和表弟阿狗,是阿婆養大的。阿貓用鄉下的喊法,給兩個孫子起乳名“阿貓”、“阿狗”,好養活。阿貓的父母、舅舅舅媽都是下崗工人,曾經服務于某鼎鼎大名的無線電器材廠。阿貓十歲,家人先后下崗,幾位中年人長吁短嘆了半年。半年里,他們嘗試了一個小生意:絲瓜曬干,做成絲瓜巾,拿到弄堂口賣,母親臉上的紋路和絲瓜巾一樣糾結而復雜。半年里,阿貓每天如同穿越火線,過得小心翼翼。大人一天念幾次,鈔票難賺,性命交關。阿貓覺得不難。經由鄰居大男孩介紹,他給初中部男生代寫情書。到文廟的舊書店,采購幾本《徐志摩詩選》《沈從文家書》,改若干字,就是一份像模像樣的情書。平攤下來,一份情書收入10塊錢,成本2塊,劃算劃算。
情書產業鏈瞬即被查抄。班主任是個大齙牙,一雙丹鳳眼噴出火來。阿貓的情書被貼在學校走廊的布告欄上,墨水筆被拗成兩半。“叫家長來。”放學回家,隨之一頓混合雙打,“就知道瞎搞,讀書讀不好,以后去馬路上撿垃圾。”,母親掛出絲瓜巾一樣的表情,一頓深入肺腑的痛哭流涕。阿貓大約知道,母親想表達的是,全家走投無路,就靠讀書翻身,但情緒化的女人總不能好好說話,神經一緊張,就像關不掉的水龍頭一樣絮絮叨叨,“只要你讀書讀好了,我們吃咸菜泡飯也不要緊。”
總算,幾經兜兜轉轉,阿貓的父母有了新的營生,一個借錢學開車,做“差頭司機”;另一個賣盒飯。潘虹主演的電影里,下崗工人走投無路,只能上街賣排骨。阿貓媽看了電視劇,受到啟發:租一輛小車,車上駝一堆炸排骨、炸雞排,有機玻璃的罩子上刷三個字“肯德雞”,到小學門口擺攤。肯德基賣十塊錢,“肯德雞”只要五塊,個頭卻翻個倍,憑著價廉物美,生意好起來了。這一家人呀,就一只四腳朝天的烏龜,慢慢地翻過身,一步步地挪出低谷。

阿貓考上了上海一所名牌大學。表弟阿狗更有出息,生物競賽獲獎,免試進了名牌大學,成了家里的大明星。錄取通知書來了,阿貓的專業是信息管理,家人聽了,覺得不踏實,“聽上去怎么像文科專業,男生不得有點技術才行?吹牛皮的專業靠不住,技術才是鐵飯碗嘛。”家人打聽了七大姑八大姨,阿姨的表叔的姐夫,在一家外資企業當高管,喝過點洋墨水,說是這個專業帶點商科,又有技術,時髦又實用,最合適了。“恭喜恭喜,兩兄弟前途無量。”阿貓媽聽得遠房姐夫的客氣話,心花怒放。
兄弟兩人的分岔點在大學畢業時,阿狗執意要遠走高飛,讀博士做學問。阿貓無心向學,但也想和同學一樣,遠行闖蕩西半球,母親又掛出絲瓜一樣的苦臉,“我們只有一個小孩,前半輩子都交給你了,你要是出國不回來,我們老了怎么辦”,于是,阿貓留在了上海。
這是一個故事的結束,講述下崗工人故事的作者說“雖然前路還有風雨,但總算可以歇一歇了”——但故事還沒完。上一代人可以喘口氣了,卻給下一代人留下了背景和注腳。
阿貓2009年畢業,經濟危機的年頭,世界500強都取消了招聘,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阿貓這一批學生,眼里的目標,都是500強公司,那他是阿貓中學時代“名校夢”的配套。現在,500強的音信杳然,不知道讀書是為了啥。眼看著畢業將近,找工作越來越難。體育館里人山人海的招聘會,聲勢浩大的校園招聘,阿貓恨不得自己腦袋上貼上標簽“十塊十塊統統十塊”,什么崗位都愿意試試。
數不清扔出了多少簡歷,終于“刷”到了第一份工作,一家附屬于大企業的互聯網子公司。上班之前,父母給阿貓兩句話,一句是,“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工作”;另一句是:“前三年是蘿卜干飯,肯定又苦又累,學會適應環境”。后來又說:現在的情況,其實我們也不懂了,你只能靠自己。

和阿貓的父母年輕時一樣,他渡過職業生涯風生水起的幾年。“阿貓媽,兒子有出息噢,教育投資的‘本’都收回來了。”阿貓媽眉開眼笑。“我們當時讀書也很好。我們當時能進全民單位。至少10個人里面,能排到第二名。”
阿貓起步的公司雖小,客戶都財大氣粗。他擔任服務工程師全國各地到處飛,出差可以提供星級酒店住宿,母親關照一聲,讓阿貓在退房前,把酒店里的瓶瓶罐罐都帶回家,洗發水、沐浴露,小罐里的免費裝,積少成多可用一年。請客戶吃飯,叫一桌的雞鴨魚肉,玉盤珍饈,客戶送走后,大包小包地帶回家,周末全家就著山珍海味吃泡飯。阿貓第一份工資是四千塊。第一份工資,給家里的老老小小買禮物。可惜的是,阿婆喜歡吃綠豆糕,以前舍不得多買,等到阿貓工作了,阿婆卻得糖尿病,甜不能吃,油不能吃;阿貓給父母買了一臺電腦,父母說電腦太貴,執意掏出一疊百元大鈔塞給阿貓,阿貓一時間有點恍惚,總聽父母說,鈔票是“血汗錢”,感到鈔票上面的紅色,像是在滴血。
風光的2014年來了。在那是資本“人傻錢多”的年頭。阿貓所在的在線旅游行業,融資額達到近300億。阿貓的“身價”也跟著這波風頭,水漲船高。風頭之下,人人心神不寧,上班上到一半,手機一響,出門“喂”一聲,躲進僻靜的角落打電話。忽然抬頭看到同事,對方笑得神秘而狡黠。掛了電話,心照不宣。隨后,想五花八門的理由請假,家里鄉下來客人了,吃壞肚子了,家里水管爆了,車棚著火了,過一段時間,此人就消失不見——一問,就是去“高就”了。
曾經的應屆生都要“去國企”“去外企”,如今的熱門選項加了一個“去大廠”——在阿貓畢業的年代里,不起眼的小企業,變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廠”,代替了應屆生心目中500強的位置。一家大廠托獵頭給阿貓電話。“我們正在聘用數據工程師,有興趣聊一聊嗎”?阿貓推說忙。獵頭緊追不舍。阿貓去大廠跑了一家大廠,三次面試,一個畫大餅,一個吹技術,相談甚歡。對方告訴他,互聯網公司是要“All in”,也就是全身心的付出。阿貓內心頓時咯噔一下。面試完畢,阿貓問工資,對方秘而不宣。打開郵箱看到Offer信函,薪水竟然翻倍,大廠有食堂,一日三餐全包,加班有補貼,還能申請公共宿舍,像似父母在國有企業的優渥人生。
在大廠工作這段時間,阿貓的父親和人喝酒,說到兒子,風光無兩:學門技術好。有技術,不看人臉色。我沒有技術,真是苦,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賺的都是“血汗銅鈿”。
即使在風光無兩的年頭,大廠的生存空間狹小,并沒有父母說得那么輕松,即使做技術,也沒法“不看臉色”,公司倡導內部競爭。老板的要求是“All in”:這兩個單詞可以被翻譯成:靈魂賣給資本家。這是一家崇尚“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企業,公司無論老小,只有上班,沒有下班,能坐多晚坐多晚,裝作為公司肝腦涂地的樣子。公司里日日龍爭虎斗,相互打壓;人情練達是文章,同人偏心同鄉人,喜歡抱團取暖。公司上海人少,阿貓從不說自己是上海人,“我是浙江人”,和同事套近乎,聊哪里租房子便宜,哪里的媳婦賢惠。過年,同事老蟲拍拍他:嘿,你回老家嗎?
阿貓問老蟲,你們總擠兌上海人,這是為什么?“因為我們覺得,上海人都有‘門路’,都有‘關系’,坐享其成。”阿貓懶得解釋,什么叫下崗工人家庭,自己怎么在這個自己的“家鄉”活下來,怎么和異鄉人一樣,踏遍城市找第一份工作;想彌補上代人虧錢的人生,害怕他們的日漸衰老。
他也和異鄉人一樣,買不起房,找不到姑娘。張三李四,給阿貓介紹了一大堆,有的姑娘說,他老實,混不開;有的說,他就像縮在一個龜殼里,樣樣摳門,像個葛朗臺復生。更多的姑娘托介紹人打探:他能買得起房嗎?他同樣挑剔而理性地考察別人,喜歡奢侈品的不行,有“燒錢”愛好的不行。有個姑娘喜歡寫網絡小說,他好奇地翻看,結果姑娘把他寫到博客上,嘲諷他想找個“價廉物美”的妻子,“請穿越到60年代,去找個上山下鄉的革命婦女吧”。大概,只有同樣經歷過苦日子的工人后代,能夠相互理解。去年,好不容易有位素面朝天的女程序員出現,姑娘對她說,自己已經夠難了,還要再找個“革命伴侶”一起窮,代代窮?
他沒有進路,沒有退路。他像異鄉人一樣去審視這個城市,又覺得老蟲說得有點道理,附近的新開樓盤又搶光了,居然有那么多錢人,買得起有電梯、小區有花有草的房子;新來的90后又跳了槽,家人“托關系”進到了某國有企業。真是看不懂,這神一樣的所謂“關系”,到底是哪里來的呢?
這段資本泡沫時間,是阿貓一家的人生巔峰,王家母親逢人就吹“阿拉兒子天天有獵頭挖,年薪30萬”。家人不知道的是,30萬年薪,是一場華麗的剝削。寫周報、月報、日報,每周的工作,每一天的工作時長,精確到幾分鐘。每年,“大廠”的員工都要花一些時間,寫什么“KPI”“OKR”,為資本方吹出一年的餅。

2014年之后幾年,是阿貓職業的巔峰時期,每天像一場戰爭,他像一個攻城拔寨的救火隊員。卡頓問題,延遲問題,新的競爭對手,做更新的用戶體驗……老板的每一個“大詞”的落地,都是無休無止、白天黑夜的工作。2018年,到了資本寒冬。這一年,阿貓沒有晉升,在這個工廠里,被卡在了一個身份——“專家”。他后來才明白,“專家”是個安慰獎。所有勤勤懇懇而晉升無門的“大齡”員工,都被當作“專家”,迎接他們是繼續不分黑白的勞作,和可能被淘汰的職場結局。那是他工作的第9個年頭,他已經三十一歲了。
部門里來了一些新人,那些神氣的小伙子,驕傲、獨立而自信的姑娘,像是從天而降的一群人。他們不似阿貓似地“老實”,會強勢而禮貌地分攤工作。他們用天之驕子的身份,順理成章地拿走核心資源,盤旋在他的頭頂。
沒多久,資本退潮后,他的事業部關門。辦公室里流竄著半真半假的各路消息:有的說退市,有的說并購,說的更多的是裁員。每天太陽照常升起,照樣在半夢半醒的時候上班,日日如此,直到有一天,早上熱火朝天地修bug,中午剛歇一口氣,主管對阿貓說,“你跟我來一下”。
阿貓被帶進了一間房間里。人事扔來一沓紙,一支筆。“看一看,簽字吧。”是一份勞動合同終止書,詳細解釋了賠償金的算法。阿貓驚呆了。他驚呆的不是這一紙解聘書,而是上面的金額:遣散費的數字阿貓暗地里算過多次,遠遠高于他的預期。年假、飯貼,也全部折算成錢,給出了一個體面的“分手快樂。”
他有點訝異,有點失落,還有點竊喜:畢竟那是一大筆錢,相當于大半年的工資。至于前途,醒醒吧,認命吧。在這一行,有句流傳的話:三十的鐘聲一響,就是老人家了,就得認命。他和同事們相約考事業單位。一個月幾千塊的薪水,炒炒股也是好的。同事老蟲回了老家,幾年的積蓄在老家修了房子裝了個大浴缸,請他去泡澡。
他羨慕老蟲,老蟲實現了衣錦還鄉的夢想,在老家修屋子,讓爹娘享福,是他的家庭使命。阿貓想,在回報家庭這門功課上,老蟲滿分,他不及格。
比阿貓得分更低的,應該是阿狗。弟弟阿狗從德國回鄉探親。全家老小聚餐慶祝。轉眼已是10年,阿狗客氣地和阿姨娘舅家人打招呼。大人悄悄對小孩說:“你問阿狗舅舅要個微信號碼,問問學習經驗”,阿狗客氣地說,沒有微信,只用能郵件聊天,餐桌上頓時冷了場。阿狗又開口道,離開家之后,在奢侈品商店打工賺生活費,接待各式各樣的中國大媽。大家又笑了。阿狗家里,天花板裂了縫、墻紙開了花。抽水馬桶壞了,一抽水,像個哮喘病人一樣抽抽嗒嗒。整個家也和他的父母一樣,兒子飛走之后,找不到奔頭,瞬即老了。
阿貓慶幸自己在父母身邊,又羨慕弟弟的自由自在。好像人生就那么短斤缺兩,供了上頭,就沒了下頭。
2020年,失業之后。母親對阿貓說,再找啊,怕啥,我們都下過崗。阿貓本想拿著遣散費,在家吃吃喝喝歇一陣。在一個打雷的晚上,他又看到了母親絲瓜一樣的面孔。夜晚,老母親躲在黑咕隆咚的廚房喝水,一開燈,看到她黝黑的眼袋,像馬里亞納的海溝一樣深不見底。
和畢業那年一樣,阿貓投了很多簡歷,許多人來看一看。手機卻像啞了一樣,從早到晚悄無聲息。阿貓聯系老同事,對方的回答讓人啼笑皆非——
“行業不景氣呀,王工,趁早轉行吧。”
“做一線技術?一線‘小癟三’崗位,都要小年輕,你這個三十三歲的老臘肉,難難難。”
“找什么工作,來跟我一起做保險經紀人,實現財務自由吧?”
刷刷網頁,網頁上的熱文說,35歲還在刷招聘網站找工作的人,都是loser,阿貓想,loser的意思大概就是——下崗工人,被時代拋棄的人。
阿貓承認自己被時代暫時拋棄,但好在自己的技能多多,拔根毫毛就能賺錢。他發揮了自己的大絕招——“逢考必過”的特長,到一間培訓機構教書。機構很小,一個數學老教師掌舵。沖著老教師的名氣,許多家長來“拜山頭”。中午休課,學生散場,老教師中午捧出一碗米飯,哆哆嗦嗦地切一塊腐乳佐餐。
“小王,一起來吃飯”。老教師自顧自地念叨,“這個年代,居然還有家長說,他們就想把孩子送進名牌學校,然后到500強工作。他們難道不曉得?現在500強的員工,就是以前踩縫紉機的紡織廠工人呀”。
兩人就著腐乳,咧油嘰嘰的嘴唇哈哈大笑。王家父母也這么認為,考上名牌大學的阿貓,是個天之驕子。其實,這只是一個復刻的人生,命運把他們甩到了低谷里,爬出了半程,摔倒了撲撲灰,還要再爬下半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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