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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本書環游地球︱巴西:《老實人,或曰樂觀主義》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游地球》,既是重構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十二周 第二天
巴西 伏爾泰 《老實人,或曰樂觀主義》
托馬斯·莫爾爵士是在歐洲與新大陸接觸之始創作了《烏托邦》,到1759年伏爾泰撰寫《老實人》時,南北美洲已經在歐洲的牢牢掌控之下,全球性的商業化和帝國擴張,意味著新大陸已不再是虛無縹緲的伊甸園。踏著拉斐爾·希斯拉德的足跡,伏爾泰的永遠樂觀的年輕人憨第德闖入巴西,希望在那里找到一個比腐敗并飽受戰爭蹂躪的歐洲更美好的世界。伏爾泰的南美風光純粹是想象出來的,里面充斥著從探險文學里刨出來的細節,比如對巴拉圭的一個鳥舍的描述:“憨第德立即被領進一個綠葉繁茂的花園之角,四周由玉色和金色大理石的精美柱廊環繞,鸚鵡、天堂鳥、蜂鳥、珍珠雞等各種最珍稀的鳥兒在鳥籠中嬉戲。”
在巴西,他遇到了高貴的野蠻人。他們好像是從蒙田的散文《食人族》(1580年)里走出來的。蒙田在魯昂遇見過一群巴西圖皮南巴人(Tupinambá):在他的散文里,蒙田描繪他們被所看到的歐洲社會的不平等嚇壞了;他因此意識到食人族對敵人的消費儀式,其實相對于歐洲軍隊更殘酷的行徑還體面一些。伏爾泰更進一步,暴露了正肆虐一時的奴隸交易所造成的破壞對歐洲理想的嚴峻挑戰。
土著人還促使伏爾泰貶低基督教的虔誠。憨第德和加剛菩(Cacambo)穿上耶穌會士的外套,從一個邪惡的耶穌會團體那里逃脫后,逃進荒野,卻又被食人族的一個小部落抓住,并要被吃掉。憨第德抗議說食人者違背了基督教倫理,但這么講于事無補。加剛菩爭辯說,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這才使得抓他們的人心軟下來:
加剛菩說:“先生們,你們今天想吃個耶穌會士是吧?好主意;沒有比這樣對待敵人更恰如其分的了。是啊,自然法則教導我們說,要殺死你的鄰居,全世界的人都是這么干的。雖然我們歐洲人并不行使吃自己鄰居的權利,但那只是因為我們發現在別處找好吃的更容易。”
食人族為找到這些反耶穌會的盟友而興高采烈,于是釋放了俘虜。
為尋找憨第德失散的戀人居內貢,他們繼續深入內陸,來到了埃爾多拉多(譯者按:El Dorado,傳說中的黃金國或黃金城)。關于埃爾多拉多的傳說激發了一系列現實生活中的探險,最著名的有沃爾特·羅利爵士(Sir Walter Raleigh)一行,他從圭亞那出發,順奧里諾科河(Oronoco)而下,去尋找這座神奇的城市,那里的國王全身披金,那里的街道撒滿珠寶。我從我的藝術家兼探險家海倫姨媽那里,繼承了一幅1647年的荷蘭地圖。 這幅地圖在其他方面還算相當準確,但為方便感興趣的訪問者,畫出了埃爾多拉多或叫馬努阿(Manōa,據信是它的印第安語名字)的位置,它位于遼闊的(但可悲的是,并不存在的)帕理瑪湖的邊緣(Lake Parime):

憨第德和加剛菩到達埃爾多拉多時,他們看到大街上的精美珠寶,被孩子們當作玩具玩耍。跟莫爾的烏托邦里一樣,這個原始又高尚的城邦不需要律師、法院或鋪張的宗教場所。歐洲游人常常對這些機構的缺失而議論紛紛并大肆夸張,有時候是表示贊賞,當更多的是為了論證其征服與讓人皈依入教計劃的合理性,正如我們從康拉德和阿契貝的書里讀到的。在《憂郁的熱帶》(Tristes Tropiques)中,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引用了一位十七世紀的耶穌會士的話。那人將人類學和語言學結合在一起,開玩笑說,巴西土著人沒有法律、沒有國王,也沒有信仰,因為他們的語言里沒有“l”“r”或“f”這三個音素(譯者按:這三個輔音分別是法律law、王權royalty和信仰faith三個英語單詞的首字母)。
伏爾泰的埃爾多拉多倒是有國王的,但他反對專制(他宣稱“這里的所有人都是自由的”),而且妙語連珠,這很讓憨第德驚訝,因為他講的確實很好笑(譯者按:這是對應第一章里,男爵“講什么故事,大家都哈哈大笑”,憨第德因此曾以為大人物不會有真正的幽默)。套用亞馬遜戰士的經典神話,國王的侍衛全部由強壯(但依然優雅)的女人組成:

在關于原始亞馬遜人美德的描繪中,伏爾泰的烏托邦的最大特色在于,埃爾多拉多是一個高科技天堂。在把科學作為埃爾多拉多人生活的基本特色這一點上,他比莫爾走得更遠:“最令憨第德吃驚,也最讓他開心的是科學殿堂,他在里面看見一個長達兩千英尺的畫廊,擺滿了研究數學和物理學的儀器。”
如果說莫爾的烏托邦是人文主義的天堂的話,那么伏爾泰的就是一個啟蒙運動的理想。然而,在埃爾多拉多待了一個月后,憨第德決定要離開:“如果我們待在這里,就跟其他人毫無區別。”他建議帶走一些馱滿黃金和珠寶的綿羊,這樣他和加剛菩就會擁有“比亞洲、歐洲和非洲加起來還多的財富”——這可是放眼全世界戰利品的大視野。幾乎是轉念一想,憨第德才補充說,一旦成為世界首富,他就肯定能把居內貢贏回來了。
埃爾多拉多的高級工程師們架起一套精巧的系統,使他們能翻越把埃爾多拉多與外面世界隔絕開來的懸崖,然后他們便出發了。他們到達的下一站是蘇里南(Surinam),這個情節是伏爾泰向阿爾塔·貝恩(Alta Behn)的《奧羅努科》(Oronooko)(1688)致意。《奧羅努科》講的是當地一次流產的奴隸起義的悲劇故事。在蘇里南,憨第德和加剛菩碰到一個嚴重傷殘的黑奴。他平靜地解釋說:“如果我們在工作的糖廠里被磨子碾去了一根手指,他們就會砍下我們的手;如果我們想逃跑,他們就會砍下我們的腿:我兩樣事兒都碰上了。這就是你在歐洲吃的糖的代價。”

早期旅行記錄中常見的一個主題是,歐洲探險家在遙遠的地方,驚訝地發現一個懂得他的語言的人,這個被語言聯系到一起的瞬間,使得他有可能與當地人交流并得到幫助。伏爾泰為這類場景提供了一個諷刺性的版本。仍在歐洲時,憨第德和居內貢遇到一個平生累遭不幸的老婦人(她本是教皇和公主的女兒),她被摩洛哥海盜綁架,跟語言不通的人生活在一起,當這些海盜又被來爭奪戰利品和俘虜的對手襲擊時,情況變得更糟。目睹母親被強奸并被肢解后,她昏迷過去,醒來后卻發現她的同胞,一個意大利俘虜正想要強奸她,他邊呻吟邊嘆道:“啊,沒有睪丸是多么的不幸啊!”(譯者按:O che sciagura d’essere senza coglioni,用的是意大利語,老婦人的母語)
這位老婦人并沒有被激怒,反而說她“聽到自己的母語而感到驚訝和高興”。伏爾泰故事中的女人們尤其具有適應能力,使得她們能熬過各種不幸遭遇而得以幸存。后來,當憨第德犯法而不得不逃跑時(他在倉促之中殺掉了葡萄牙的大審判官和一個猶太放債人,他們逼居內貢成為他們的共同情婦),他擔心居內貢獨自一人怎么辦。務實的加剛菩回答說,“她會有辦法的”“女人總能找到讓自己有用的事做”。加剛菩建議去巴拉圭,在那里憨第德可以靠訓練當地部隊掌握最新的歐洲軍事技術來致富(這是伏爾泰的又一個諷刺)。
伏爾泰用他的世界舞臺來破壞讀者對自己的社會狀況的滿足感,那種滿足感是“在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但他不是激進的相對主義者,也不對其他文化本身感興趣。憨第德、居內貢和同伴們發現,人性在哪里都差不多,雖然這并不是一個讓人欣慰的發現。總而言之,加剛菩在巴西時對憨第德說:“你看見了,這一半的世界并不比那一半更好。”顯然,即使在烏托邦里也沒有烏托邦。
回到歐洲后,憨第德問一位老哲學家馬丁,他是否認為,“人自古以來就像今天一樣相互殘殺?是否他們從來就是騙子、叛徒、忘恩負義的人、盜賊、懦弱之身、偷雞摸狗之徒、懦夫、背后捅刀子的人、貪吃的人、酒鬼、吝嗇鬼、往上爬的人、殺人犯、誹謗之徒、狂熱分子、偽君子和傻瓜?”
馬丁說:“你相信老鷹抓到鴿子后,總是會吃掉的嗎?”
憨第德說:“那當然啊。”
馬丁說:“好啊,如果老鷹歷來如此,那你為什么認為人已經變了?
終于團聚之后,憨第德和居內貢在土耳其的周邊地區定居下來,決定專心過日子。故事以“我們必須耕種我們的園地”這個名句結尾。正如但丁的《神曲》始于我們人生的中途,這是一種社會的、而非個人的責任:“我們必須耕種我們的園地。”南美之旅使憨第德和居內貢獲得了一種普世人性的哲學意識,同時對歐洲先天優越的幻想也有所批評。雖然更廣闊的世界并沒有提供名利、財富或征服的永久機會,但它確實為冒險和重新發明自己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正如加剛菩對憨第德所言:“如果在這個世界里沒有找到你的權利,你可以在另一個世界里找到。發現新事物,做做新鮮事,不是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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