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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晴佳︱生命的厚度——悼陳蘊茜教授
南京大學歷史系和學衡研究院教授陳蘊茜英年早逝,在學術圈內引起了一片感嘆唏噓。她的不少同學、同事和老友寫了悼念文章,回憶他們與蘊茜的交往,稱贊她的為人和學術,讀來十分感人,讓人潸然淚下。與其他作者相比,我與蘊茜認識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也有八年之久。她不幸離世之后,我瀏覽了我們之間的郵件通信,展讀她題簽、贈送的《崇拜與記憶:孫中山符號的建構與傳播》一書,讓我回憶我們之間的來往和友情,感從中來,寫了以下一點文字,表示我的追憶和悼念。

在2012年我與蘊茜認識之前,我也曾有機會去南大開會,并由歷史系西方史學史專家楊豫教授的邀請而在那里講學,結識了那時還應該是學生的李恭忠教授。但我認識蘊茜之后,幾乎每年夏天回國,都能有機會造訪南大,與師生們交流、切磋,得益匪淺。那時南大尚未搬到郊外的仙林校區,我每次造訪,均由蘊茜安排在市中心鼓樓旁邊的新紀元大酒店下榻,有機會在旁邊的校園徜徉,觀賞金陵大學的幾處舊址,也常常在旁邊的大街小巷散步,回味南京作為六朝故都的繁華勝景。除了上面提到郭先生的緣故之外,南京與我還有另一層淵源。我盡管出生在上海,但籍貫是蘇州。不過我家雖然自乾隆年間便移居姑蘇城內,但家里保存的家譜上則寫著是江寧人氏。父親生前說過,他幼時還到南京王家的祖墳上過墳,所以南京對我而言還有一種別樣的故鄉之情。
蘊茜提倡、推廣記憶研究,為國內這一領域的領軍人物,而我與她的最初聯系,也是因為我所主編的英文雜志《中國的歷史學》(Chinese Studies in History),要編一期記憶研究的專輯,收入了她與高足王楠的文章。值得一提的是,我們見面之后,心細如發的蘊茜很快就看出我喜歡南京這一古城的歷史和文化。作為自豪的南京人,她曾陪我去過南京的一些歷史名勝:如在2013年曾一同去了棲霞山,不過那天大雨,沒有好好爬山,倒有機會在茶館坐坐,聊聊我們對記憶研究的共同興趣。那次我在南大也做了記憶研究和歷史研究關系的講座。
南京的名勝景點之中,蘊茜最喜歡的應該是秦淮河一帶,因為她在完成有關孫中山的記憶之后,有心從事南京古城文化的記憶研究,而秦淮河自然成了其中的一個重點。她帶我品嘗了南京的小吃,看了江南貢院、李香君故居等所在。我們一路走,她一路滔滔不絕,如數家珍。不少回憶蘊茜的文章都認為,蘊茜待人溫潤如玉,我深感同意。但我還想加一句,她待人接物的時候,臉上常綻開著自然的笑靨,讓人有一種甘甜如怡的感覺。我印象特別深的是,她在2013年之后便查出了癌癥,但治療效果不錯。我2016年再次造訪南大的時候,她親自到南京高鐵站接我,我下車出站一眼就看到她那甜甜的笑容、細聲的問候,倍感親切。我在南京的幾天,她不顧病體剛剛恢復,一直陪著我,除了講座的時間之外,還陪我去了瞻園,并與她的摯友、《江海學刊》的編輯潘清一起,回到了她心愛的秦淮河,一同在夫子廟邊坐游船,欣賞兩岸的景致。蘊茜得的是乳腺癌,而在美國,這種癌癥已經得到了較好的控制,存活幾率很高,我身邊就有不少這樣的例子。所以我也認為,蘊茜應該不會有什么大礙的。未料數月之后她微信告訴我,說是癌癥復發了。但她仍然在積極治療,沒有喪失信心。我也為她祈福,希望她能戰勝病魔。可惜天不假年,她終于不治,南大由此失去了一位優秀的老師,中國史學界失去了一位出色的學者。
蘊茜的治學路徑,跨越了不少領域。她逝世之后,被學界譽為新文化史的倡導者和踐行者。她生前也與澳門大學的王笛教授有密切的交往,而王笛無疑是國內新文化史領域的重量級的人物。我想蘊茜對秦淮河歷史文化的研究,應該是她落實新文化史理念的一個實踐。她在生前也寫作、發表了有關李香君的會議論文。李號稱“秦淮八艷”之一,是一位青樓女子。蘊茜以李香君作為研究的對象,顯示了新文化史注重小人物、邊緣人物的研究興趣。但我覺得蘊茜對史學界的貢獻,還見于她在記憶研究方面的開拓性成就。她的巨著《崇拜與記憶:孫中山符號的建構與傳播》是一個有力的例證,她與師兄孫江教授共同培養的學生王楠,也在記憶研究方面寫作了多篇論文。2012年我們初次認識的時候,蘊茜在5月12日給我的郵件中說:“您對史學理論的研究給我很多啟發。最近又讀了您在人大的演講錄《新史學講演錄》,真的非常喜歡,您對記憶的研究與解讀給我很多啟發。”上面已經提到,次年蘊茜安排我在南大開的講座,也以記憶研究對歷史學的挑戰和改造為主題。
《崇拜與記憶:孫中山符號的建構與傳播》一書,以中國近代史上的巨人孫中山為題。但與已有的論著截然不同的是,蘊茜沒有采取傳統政治史的取徑,描述孫中山的豐功偉績。她借鑒了語言學、人類學等學科的方法,研究的是近現代中國人對孫中山的記憶。從書的架構和寫作來看,蘊茜花了不少心思,體現了她在方法論上不斷摸索,有心突破、創新的過程。拓路者的道路相對艱難,蘊茜在博士論文的基礎上改寫成這本專著,展現了她探索、創新的心路歷程。我個人以為,《崇拜與記憶:孫中山符號的建構與傳播》一書體現了蘊茜治史的最高成就。蘊茜在該書的后記中說道,她感謝導師崔之清教授對她“運用跨學科理論方法的嘗試”,“給予了寬容和支持”。而此書的最大價值,就是從多個方法論的角度,全面展現了孫中山在近現代中國的地位和影響。蘊茜的論點十分明確,孫中山作為一個重要的歷史人物,在他過世之后,逐漸成了一個政治符號和象征。她整本書的內容,便是呈現這一“符號化”、“象征化”的轉化、形成過程。具體言之,蘊茜描述和考察的方面,包括了空間、儀式、節日、日常生活和社會記憶等諸方面,由此來詳論孫中山形象的轉化。為了上述這些可謂包羅萬象的方面,蘊茜在史料方面下了苦功。她不但運用了中國第二檔案館所藏豐富的官方資料,而且還廣泛收集了“報刊、文集、課本、地方志、文史資料、回憶錄、研究著作、圖片、漫畫、實物資料”。她承認,地方資料的征集,十分困難,所以她“采取的是地毯式搜索方式,全面閱讀,以確保資料的全面性和完整性”。同時她還充分利用了網絡時代的便利,進一個補充相關的各種史料。蘊茜《崇拜與記憶:孫中山符號的建構與傳播》一書所以既有高度的理論關懷,又有扎實豐富的史料,若依我這位史學史行內人的說法,這是一本現在和今后國內外孫中山研究無法繞開的杰作。
蘊茜的師兄孫江教授在他的回憶文章中提到,他在蘊茜完成《崇拜與記憶:孫中山符號的建構與傳播》這本厚達600多頁的大作之后,曾對她開玩笑說,你完成了一部與你瘦小的身材不符的著作。受此啟發,我想進一步說,《崇拜與記憶:孫中山符號的建構與傳播》一書之厚,不但展現了蘊茜深厚的學識,而且體現了她學術生命的厚度。的確,人的生命既有長度,又有厚度;有的人可以活得很長,但一輩子碌碌無為,但也有人雖然生命如驟然消逝的彗星,但卻閃耀了燦爛的光彩,活出了生命的厚度。毫無疑問,陳蘊茜教授屬于后者!
2020年7月28日寫于美國費城東南郊霽光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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