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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紅民︱送別蘊茜
最壞的消息傳來,與蘊茜先生簡短通話。本是想勸慰他,自己先哽咽起來,兩個男人都說不出話來,彼此抽泣……
稍靜下來,打開蘊茜的微信,從頭到尾看一遍,那個善良、美麗、典雅、細致、認真、才華橫溢的陳蘊茜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趁著她還在去天堂的路上,忍不住又像往常,給她微信留言:
蘊茜:最后一次給您留言,跟您說話了。您看不見聽不到,但心里一定知道,大家有多么地不舍,會永遠記得您,想念您!
迷信,肯定是迷信,但誰會相信她就這樣決絕地離去,她一定更舍不得這個世俗的世界和愛她的朋友、學生……

蘊茜讀研究生時,我剛畢業留校不久,連續幾年奉命充任本專業研究生輔導員。我是典型的“甩手掌柜”,基本上任由同學“自治”。到她所在班時,心更大,因為蘊茜擔任班長。她是南京一中的才女,高分考上南大,一直擔任學生干部,家世好、愛學習、辦事周到,一直就是“別人家的孩子”,老師們眼里的“乖學生”。在蘊茜等人的領導下,她們那班各方面都很好,“自治”能力極強。我樂得偷懶,只偶然興起時去男生宿舍侃過幾次大山。
有天,我與內人逛街,在店里偶遇蘊茜,她發現我們,有些扭捏不自然。我納悶間,發現她不時將目光轉向邊上一個男生,男生尷尬地笑。蘊茜只好紅著臉介紹說,是她男朋友。那個時代,讀書期間談戀愛逛馬路,被輔導員撞上,還有些難堪。我也是首次遇到這種狀況,便故作鎮定,問小伙子是哪里的。回答是南大經濟系的。小伙子濃眉大眼,文靜大方,絕對配得上陳蘊茜。后來,他們組成了幸福的家庭。蘊茜為人處世落落大方,有些難堪的場面善于用玩笑化解,我卻永遠記得她那天的羞澀。
不久,她畢業留校,成了同事,各自忙碌,日常交往,事過無痕。記得她畢業即擔任本科生輔導員,待學生如子弟,婆婆媽媽各種管理嘮叨。有天求我說:“陳老師,今年學生分配前景不看好,我要求他們都考研究生,您給輔導一下,敲打敲打。”過幾天,真的拉了三、四位學生來,我認真地給他們劃重點,說要領。不知是輔導方法不當,還是學生本就不上心,我輔導的那幾位當年都沒考上,只能對蘊茜抱歉,她唉聲嘆氣地說,都怪學生不爭氣,“這幫孩子,真沒辦法。”
前兩天見學生回憶說,蘊茜當年找了系里各專業的老師對班上考研同學針對性地考前輔導,看來并非僅找我一個,真是一片苦心。

二
回憶蘊茜的文章,都說到她的才華橫溢、美麗知性、淑女風范,她是學生眼中女神般的存在。確實,沒有多少人能達到她的境界與水準。大家都看見她在優雅地飛,還飛得高,卻很少有人知道她翅膀有多重,飛得有多累。
蘊茜說話語速快,走路步頻快,做事風風火火的樣子,熟悉的人在遠處聽到高跟鞋“篤篤篤”的聲音,通常就是她來了。
蘊茜的先生因工作長期在外奔波,南京家里的事情靠她一人搞定,特別是有段時間獨自帶著年幼的孩子,承擔著家務、工作、學生,方方面面都要安排好,很難。同事們評論她是位好媽媽、好妻子、好朋友、好老師、好同事、好學者,要把這一切都做好,談何容易?她做到了。這年頭,做一個學者,要承受很大壓力,做一個好的女學者,承受的壓力就更大。
2001年,蘊茜獲選哈佛燕京學社訪問學人計劃,在哈佛大學訪學一年半。她珍惜來之不易的機會,在哈佛期間多看書、多聽課、多交流。也就是在哈佛期間,她放棄了原來的構想與大致準備妥當的資料,確定以新接觸到的文化人類學的方法來重新構架博士論文,但這等于放棄所有熟悉的史料與方法,重起爐灶,需要多大的勇氣。在這個過程中,她也有過彷徨猶豫,甚至后悔……
次年,我有機緣再次去哈佛燕京訪學,與蘊茜租住在同一幢房子,樓上樓下,房東是共同的熟人。那三個月里,目睹了她的辛苦:她帶著寶貝女兒在美國訪學,美國小學下午放學很早,法律又規定小孩子不能獨自在家,每天接送心儀是固定的功課(有幾次,我還幫著照看過她女兒)。哈佛大學各國的學者人來人往,學術交流活動多,蘊茜愛學習也愛熱鬧,想參加的活動多,但為了孩子,有時不得不放棄,兩頭為難,加上改換論文題目的事情,一直拿不定主意,也會著急上火。
她的博士論文寫作速度不快。我因有自己博士論文拖拖拉拉誤事的教訓,時常倚老賣老,善意地提醒她抓緊寫論文,早點完成答辯,甚至見面就催。她知道其中利害,虛心接受我的建議,但又因手邊其它工作太多,騰不出時間專心寫論文。估計她后來都有點怕見到我,因為祥林嫂式的嘮叨太煩人了。答辯完成后,她感謝我的催與逼,我也坦然受之,覺得與有榮焉。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蘊茜慢工出細活,出好活,寫出了一篇為學界稱道的博士論文,成為經典。

蘊茜善良,領導同事朋友甚至學生讓她做的事,不會拒絕;蘊茜要強,樣樣不甘人后;蘊茜是完美主義者,凡事都想做到盡善盡美。繁忙的工作使人充實而有成就感,但長時間緊繃的工作節奏,會很累。多年前一篇挺轟動的小說《人到中年》,寫一位中年眼科醫生,超負荷工作,累倒病危的故事,里面有句臺詞是:“金屬也會疲勞的,何況人呢?”我一直覺得,蘊茜的故事就是現實版的“人到中年”,她患病,她的英年早逝,與其完美主義的自我要求、長期超負荷的生活與工作節奏有關。
蘊茜苗條纖細的身軀里,迸發出著巨大的能量,她做出了遠超過55歲自然生命的事情。她是用燃燒生命的殘酷方式,成就了才華與美麗。
三
蘊茜助我很多。知道我去浙大,她將在浙大工作的朋友介紹給我,約在一起吃飯。我學生晉升職稱,她給寫推薦意見,尤其是她在生病后,還勉為其難地接收我的學生做博士后。有位編輯看到我發蘊茜去世消息,特意告知,是蘊茜最先向她推薦我的。
2013年底,在去臺北的飛機上,劉云虹告訴我蘊茜得病的消息。她們是大學同班,畢業后都在南京工作,是“同學+閨蜜”。見我吃驚,云虹寬慰說,發現得早,手術效果很好。待春節回到南京,我們去蘊茜家探視。她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一塵不染,臨別,她堅持要送我們下樓、目送上車。
病后的頭幾年,蘊茜堅持工作,帶學生,寫論文,參加學術活動。每次她都穿戴整潔,笑容求人,不知內情的人,完全看不出是手術后的病人。有次她來杭州開會,大家見面,既為她能做事情欣慰,也隱隱地為她的健康擔憂。微信聯系時,我總勸她多休息,有些事情該放下就要放下。

她一直稱內人為“大姐”,我們也將她當成妹妹。自她病后,大家心中十分憐惜。每次見面,我都會輕拍她的肩膀,合影時也手搭在她的肩上,希冀她能感受到親友們支持的力量,確信她感受到的。病后,她積極鍛煉,學習氣功,我有時也發幾張運動時的照片,以示鼓勵、交流,她積極回應,說要讓她先生好好學習。



所謂悲劇,就是將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蘊茜有篇論文的標題是《山歌如火》,她微信的頭像是一朵孤傲鮮艷的荷花,這是她生命的隱喻——如火,似花!她是如此熱愛生活,她讓朋友感到溫馨,她把枯燥的學問做得生動,她將日常的生活變成精致。可是,卻在55歲的大好年華,離開了她愛的人與愛她的人,怎能不讓人難過與感慨,這也是她逝去引起學界同悲的原因所在。
一切都由命定。我寧可相信,是上蒼不忍看到蘊茜這么忙碌,這么累與痛,給她找個安靜而美麗的地方,請她在天堂里好好休憩,遠離病痛……
“盡人事以聽天命”。不管多么地不舍,我們就接受事實,送別她上路吧。
(本文首發于公眾號“浙大蔣研中心”,經作者授權,澎湃新聞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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