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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陳蘊茜師——那片春光里,我是陳老師的旁聽生!
蘊藉厚深,滋蕙滋蘭堪作范;
茜蔥溫潤,為人為學最清朗!

2020年7月22日,早上醒來剛打開微信,突然看到“陳門立雪”微信群里有一張截圖,是蘊茜老師丈夫任先生發(fā)的微信,“天堂沒有病痛,一路走好,我的愛人!”剎那間,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個消息是真的,趕快又翻了一下其他人發(fā)來的微信,江西南昌的曾師弟、同在廣州的曉崇師妹,還有南大歷史系的同學群,都明白地告知我蘊茜老師是日凌晨溘然長逝的消息。
證實了這個噩耗,我怔怔地打開電腦,呆呆地坐在屏幕前面,看著微信群里不斷更新的陳老師的照片和文章,感慨真是人到中年百事哀,痛徹心扉的悲傷從心底慢慢升騰起來,欲哭無淚,很久都緩不過勁兒來。南國的大暑時節(jié),窗外日頭火辣火辣,自己心頭卻無限悲涼,唯有求學陳門的美好往事一件件在眼前飄過。
1999年的初春,我心里產(chǎn)生了試著報考南京大學中國近現(xiàn)代史碩士研究生的小小念頭,為了考試,就很想去聽一下本科班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這門課程。開學后,我先到文科樓四樓歷史系查了課表,了解到上課時間和教室,買了新筆記本準備去蹭課。第一次去旁聽,大概已經(jīng)是開學數(shù)周后,當時南京依然是春寒料峭,我早早起來,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先到在南園教學樓一樓上課的教室裝作看書,心里嘀咕著,不知道等會兒老師、同學們來了之后,我應(yīng)不應(yīng)該主動離開。
《中國近現(xiàn)代史》課程,是歷史系大三下的課程,那年我插班的1996級大概有30名本科生,教室里的靠背椅子有五排,每排有左、中、右三組座位,大概十一二個座位,我坐在教室靠走廊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上課前五分鐘,同學們陸陸續(xù)續(xù)來了,把前面幾排椅子都坐滿了。大概以為我是跑錯了教室上自習,也沒有人主動問我怎么還不離開此教室,我就忐忑不安地賴在座位上沒有動。
上課鈴響之前,一位風華正茂,走路輕如燕、著裝很得體、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年輕女老師走了進來。她打開備課筆記,說這一課繼續(xù)講“祺祥政變”,我一下子就懵了,躲在最后一排一動不動,腦子里在想,怎么從來沒有聽過“祺祥”二字,后來才知道就是1861年的“辛酉政變”(或稱北京政變)。女老師一邊講,一邊在黑板上寫下非常秀麗、有點飄逸的板書,政變的主要過程,以及肅順、奕?等這些歷史人物的名字,漸漸寫上了黑板。出乎我意料的是,這位看上去二十多歲的年輕女老師,不僅把那段風雨飄搖歷史中復(fù)雜的政變緣由講得清清楚楚、條分縷析,而且將歷史人物的性格特點、做事風格及歷史功過,描繪得栩栩如生、剖析得入情入理,如葉赫那拉氏慈禧的心機畢露、恭親王奕?的圓滑多變等。原來晚清史這么有吸引力啊!那一刻,沉醉其中的我,真是有點忘了自己是未曾向老師打招呼、闖進來旁聽的學生。而教室內(nèi)聚精會神聽講的本科生們,不僅忘卻了早春的寒意,可能也忽視了我這個“外來者”,讓我安心地聽完了課程。2018年秋,我在香港中大訪學,宿舍里TVB翡翠臺熱播著《延禧攻略》,劇中的宮斗我并無興趣,但演員們的晚清裝扮,卻將我的思緒帶回到19年前那精彩的近代史課堂里,那時課堂外斜射進來、撒在陳老師臉上的春光,比宿舍外吐露港上泛起的滟滟波光要明媚多了。
上了數(shù)次課之后,我從最后一排靠近走廊的角落,漸漸移到中間的最后一排。但是,膽怯的我從來不敢主動和96本科班的同學打招呼、介紹自己。有一次,坐在我隔壁的一位眼睛亮亮、牙齒雪白的男同學,突然問我怎么會來聽課的,我只能訕訕地老實交待,是對近代史有興趣來旁聽的,但完全不敢妄言自己的小念頭:想考碩士。這位男同學是楊長年,他小我2歲,日后他早我一年讀了南大近現(xiàn)代史的碩士,接著又讀了博士。認識長年兄之后,他沒有大呼小叫說我是外來旁聽的,反而好像挺接受我去蹭課,也慢慢把我的情況介紹給他們班的其他同學,并告訴我授課老師有個好聽的名字:陳蘊茜。熱心的同學們先接受了我的存在,再后來,善良的陳老師也注意到了我,她歡迎我旁聽她的課程。可惜時光漫漫,往事難追,蘊茜老師怎么了解到我的名字,等等,這些細節(jié)已經(jīng)在記憶中搜索不到了。當時我和長年常坐在最后一排,日后也成了朋友。長年一直和陳老師關(guān)系不錯,我2004年從陳門畢業(yè)后,每年去拜訪陳老師,還聽她提起長年去了高校工作。
在我記憶中最高興的事情,在暮春天氣的時候,陳老為了讓學生課程更為豐富,進一步體會歷史場景,宣布要帶全班去南京總統(tǒng)府去參觀一下。出乎意料的是,陳老師熱情地邀我這個“旁聽生”同去,而對學生來說價格不菲的門票,則由她去聯(lián)系解決。我當然喜出望外,參觀那天,興高采烈地跟著大家一起進了春花爛漫的總統(tǒng)府,游覽了上課講到的清兩江總督署、太平天國天王府等舊跡。漫天春光里,已對晚清歷史很有研究的陳老師,成了我們的導(dǎo)游,府里面的種種歷史,對她來說完全是信手拈來,而且喜歡對歷史細節(jié)進行完美的考證。我依稀記得,她提及西花園中石子路上鑲嵌蝙蝠,代表福氣;雕花門下有萬年青花瓶,表示太平、平等之意;但又解釋說這些種種裝飾,很多是與太平天國、民國的政治、文化理念相呼應(yīng)的。另外,蘊茜老師還帶我們?nèi)⒂^一幅描寫天京城破場景的壁畫,并特地念了上面的兩句詩:十年一覺金陵夢,化作荒莊野鴿飛!自然而然,學生們就聯(lián)系到上課時候講的當時南京易手之慘烈。最后,大家還參觀了孫中山臨時大總統(tǒng)府及南京國民政府建筑遺存。多年之后,看到陳老師那部影響深遠、中國新文化史的代表作《崇拜與記憶:孫中山符號的建構(gòu)與傳播》,我想也許那時的參觀中,關(guān)于“國父”崇拜的思考,老師就已有意無意地進行了吧。
對于旁聽生的我,最難以忘懷的事情,是陳老師課堂上一個“關(guān)于曾國藩是什么樣的歷史人物”的討論。我因之前看過唐浩明的長篇歷史小說《曾國藩》,所以在陳老師鼓勵大家積極發(fā)表意見的時候,忘記自己是旁聽生的身份,站起來似乎煞有其事地結(jié)合課堂所論,講了好幾分鐘,把自己的一些淺薄思考都一股腦兒說了出來。講完之后,環(huán)顧教室,發(fā)現(xiàn)同學們都在看著我,我頓時想起來自己反客為主,怎么沖動地站起來亂發(fā)言呢?抬頭一看陳老師,那天雖將秀發(fā)盤成發(fā)髻在腦后,想顯得老成一點,但是鼓勵的微笑卻還是從她的娃娃臉上漾了出來,我激動之下,當時就忘了她怎么肯定我的發(fā)言了。接著,其他同學開始積極發(fā)表和我不同的觀點,大家討論挺熱烈,陳老師也很滿意。好幾年之后,我才知道清清朗朗的陳老師那年是34歲。
討論課的那片春光里,陳老師寬容和鼓勵我的娃娃臉笑容,我一直銘刻于心,以至于漸漸自以為是地認為,可以去試著報考南大的碩士,改變一下人生。1999年秋天我真的報了名,結(jié)果第一次失敗了,陳老師又鼓勵我再考一次。2001年夏天,我收到錄取通知書,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小心蹭課的“旁聽生”了。是年9月,我到南園報到,陳老師因受杜維明教授的邀請,去哈佛燕京學社訪學一年半,并把我托付給她的課程搭檔高華老師先代為指導(dǎo),然后放心的去了美國——當時兩位老師給文科強化班合開中國近現(xiàn)代史(陳老師講近代史部分、高老師講現(xiàn)代史部分)。
時光荏苒,笑靨如花的陳老師,慢慢成了溫潤如玉的蘊茜教授。天妒英才,陳老師后來病了,但她以瘦弱身材,與病魔搏斗多年,且不停止學術(shù)研究和指導(dǎo)學生。2015年春,我南下嶺南工作后,見到老師的機會少了,只有寒暑假才能去探望,每次見面她都是關(guān)心我的大小事情,我卻嘴笨,除去勸她要少做一點工作之外,內(nèi)心對她的所為無窮感佩之外,就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和鼓勵老師,唯有默默祈禱蒼天憐憫吾師。
可恨天不假年,蘊茜師英年早逝,翩然駕鶴西去了。在弟子心中,二十一年前,做“旁聽生”的美好春光、溫暖時光,值得我永生懷念!
2020年7月25日于廣州海珠
本文寫作部分細節(jié)的回憶,得到南京大學黃駿博士(96級歷史本科班學生)、劉握宇博士(96級強化部本科班學生)的支持,特致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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